醒來時, 已回到自己的牀上,身上換上乾淨的寢衣,脫臼的腳腕已被複位, 連手上的傷都被重新包紮。
擡手摸了摸脖子, 那裡纏著厚厚的紗布, 看來莫伽吸血的傷口不淺。動了動, 周身沒有一絲力氣, 即便不看,也知道身上多了無數條傷痕,提醒我發生的那些痛苦都是真的。
我沒有流淚, 眼淚也不能挽回什麼,我的心中滿是恨, 叫囂著殺了那個折磨我的男人, 讓他爲所做之事付出代價!
我一動不動的靜靜躺著, 等著那個人出現。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 一個身影走了進來。我看向他的瞬間,突然驚呆了:“你……你沒死?”才發現自己聲音嘶啞,幾乎說不出話來。
那人一身灰色長衫,竟然是陸蕭。他快步到我窗前,看著我一身傷口躺在牀上動彈不得, 眼中滿是心痛:“小七......你......你沒事吧?”
我聞言慘笑一聲:“沒事, 我還能再發生什麼事?”他看我神色不對, 打量我身上, 突然伸手握住我手臂, 將衣袖擼起,只聽他倒吸一口冷氣, 我側眼看去,那手臂上遍佈青痕,有些是手印,有些則是啃咬過的痕跡。他眼神順著手臂看向我頸側,突然伸手輕輕將我衣領掀開一邊,不用看,也猜得出那被咬之處紅腫不堪,我偏過頭,不想去看他的臉。
陸蕭呆住了,許久後才輕輕爲我合上衣領,那雙手在衣領上停留了片刻才離開,只聽他黯然說道:“對不起,我......”
“不要說了!”我打斷他的話。爲何每次他都在跟我道歉,爲了利用我道歉,爲了沒有帶我走道歉,明明他什麼錯也沒有,明明......一滴眼淚滑落臉頰,我此刻這副模樣,不想讓任何人看到,爲何來的偏偏是他?
忍住眼眶中的酸澀,我故作輕鬆的問道:“你爲什麼會在這?”
他默了片刻,才淡淡說道:“我醒過來後,發現你和莫伽都已不在,秘道也被人封住,只好回去跟國君稟告,我們猜測除了這條秘道,應該還有其他秘道通向觀星樓,於是連夜提審了已被收押的貴妃,她爲了保命,交出了原本打算在篡位時用的前朝地圖,上面標註了宮內隱藏的所有暗道,其中便有這觀星樓。我們便帶兵順著其中一條進了這裡,只是沒想到,莫伽改造了其中一條,現在他被我們堵在樓頂,插翅難飛。”
他打開旁邊衣櫥,找了一件紫色絨裡大氅,回到牀邊對我說道:“我們先離開這裡。”說著伸手輕輕將我扶起,我後背亦有傷,繞是他動作再輕,也讓我悶哼一聲,他的手一僵,換了個位置扶著,用大氅將我仔細裹緊,看到那仍腫著的腳腕還有腿上淤青,他的手微微抖著,將寢衣輕輕蓋在上面,再用大氅包住。
我此時已幾日未進食,又被莫伽折磨了整整一天一夜,身上毫無力氣,弱弱地說了聲:“水。”
他轉身出門,不多時端著一杯水回來,我虛弱的靠在牀邊,伸手想去接,可一隻手抖得不成樣子,他見了便將水杯送到我嘴邊,我就這他的手喝了水,覺得似乎有了些活力。他伸手將我托起抱在懷中,向屋外走去。
靠在那個熟悉的懷抱,聽著熟悉的心跳聲,還有那熟悉的氣味,眼淚悄然留下,無聲的哭泣。我曾那般逞強的對他講出互不相欠的話,想要證明自己沒有他也會活的好好的,那種不純的感情寧可不要。
可是,此時,卻又如此懷念他的懷抱,懷念他帶給我的溫暖。在經歷這麼多以後,我發現自己如此脆弱,甚至不能保護好自己。沒有莫洛,沒有陸蕭,我便什麼也不是,什麼也做不了。閉上眼,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力,到最後,我也不過是個只會流淚的女子。
陸蕭抱著我,不知從何處出了地下,來到樓外。此時正是白日,晴空萬里,一輪冬日暖陽高懸天空,久違的陽光灑在我的身上,讓我感到一種不真實的溫暖,彷彿那些黑暗的記憶都是一場噩夢。可是,身上的疼痛告訴我,那些不堪的回憶都真實發生過。我伸出手,接住一抹陽光,心中下了一個決定。
“帶我去樓頂吧。”我淡淡說道。
陸蕭腳步一頓,不假思索便拒絕了我:“不行!你現在這個樣子,去也沒什麼用,我不能讓你再受傷害。”
我靠在他懷中,有些不捨那溫暖,口上卻說道:“莫伽的攝魂術不可小窺,上次你們那麼多人也被他逃脫了。我是唯一破過他攝魂術的人,讓我去吧,不要讓再多的人白白送死了。”
他久久沒有說話,我知道他明白我說的是對的,若此刻我問的人是秦煜,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答應,可是陸蕭猶豫了,即便他一直是面若冰山,他的心卻是柔軟的。
“陸蕭,帶我去吧,”我伸出手放在他抱著我的那隻手上,“莫伽不擒,我無法安心。”那隻手緊了緊,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他終於調轉步伐,轉身又向樓內走去。
通往樓上的石階上部署了手持兵刃的守軍,樓內撒發著兵刃的鐵腥味,還有淡淡的血腥。我低下頭,將臉隱在罩帽下面,縮在陸蕭懷中,汲取那最後的溫暖。
到了閣樓下一層,有帶隊守軍向陸蕭彙報,說莫伽已傷了十幾個人,此刻守住閣樓入口,佔盡地勢之便,守軍們攻不上去。我讓陸蕭將我放下,他看我□□著的腳,擔心我在這冰冷地面著涼,我衝他淡淡一笑,說道:“放心,不會很久的。”
我光著腳,因體力不支,便扶著牆,一級級臺階慢慢向閣樓走去,陸蕭怕我出什麼危險,遠遠跟在身後。臺階並不多,但走到一半我便有些虛脫,靠在牆上歇了片刻,將頭上罩帽摘下,才繼續向上走。腳踏在冰冷的石階上,讓我冷的直打哆嗦,裹緊了身上的大氅,咬牙忍著,終於走上最後一階。
閣樓還是我最後一次來時的模樣,莫伽站在我常常站的位置,還穿著那身織錦黑袍。此刻他受了幾處刀傷,有一道深可見骨,他的臉有些發白,手撐在窗邊才勉強立住。他擡眼看到我,那瞬間,眼神中晃過什麼,很快避開我便看向別處,冷冷說道:“你來做什麼?”
我慢慢走向他,腳步有些踉蹌:“你已經跑不了了,放棄吧。”
他冷笑:“原來你是給他們當說客來勸降的。”
他低了頭,正看到我□□的雙腳,那笑僵在臉上,慢慢散去。他轉臉朝向窗外,不想讓我看到那眼中的情緒:“我以爲,我能控制住他,不會讓他傷了你。可是......”
我知他所說的那個“他”,便是每到月圓之夜出來作惡的那個莫伽。他從小受盡摧殘,生出另一個人格反抗,那個“他”生性殘暴、嗜血如命,以折磨人爲樂趣,每到血毒發作自制力變弱時便會出現,這也是爲何每次月圓之夜他都性情大變,彷彿化身惡魔。
我看著他,不知道他恢復神智,看到另一個自己對我做出的那些事,會是何等心情,想必爲我清洗、換衣那人便是他吧。他並非極惡之人,也曾經努力對我好,甚至用攝魂術控制我,只爲留我他身邊,只是,我不明白,爲什麼是我?
“爲什麼你一直都沒有殺我,”我問道:“明明你有過那麼多機會,爲何讓我活下來。”
他聞言轉頭看向我,那雙紫瞳中彷彿有一絲茫然,他搖了搖頭,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的確應該殺了你的,沒有你,會少了很多麻煩。大概,我獨自一人太久了。我終於理解哥哥當年做大祭司時,曾對我說過,他寧願遠走江湖,也不想當這個大祭司。當時,還以爲他是炫耀,他不知道對於他來說理所當然的東西是我從未得到的。後來,我當上國師,才發現,在這個位置上,是如此的空虛,我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甚至連國君都成了我的傀儡,可是我卻常常悵然若失。”
他眼中突然一亮:“直到那天你來到這觀星樓,我發現,竟然有人敢直視我,你害怕我,卻始終將我當做一個人,不像其他人將我當做巫醫、國師利用。我突然對你產生了興趣,幾次去找你,躲在暗處觀察你。看的越多,我便越覺得你與其他人不同,彷彿眼中永遠都有光芒。那樣的你,讓我覺得,如果留在身邊,也許我便不會這麼寂寞。”
他停下緩了口氣,苦笑道:“可惜,最終還是差點害了你,幸好最後一步收了手。我本就該活在黑暗中,偏偏要去觸摸你這道光。也許,該聽他的話,早一點殺了你,那樣我便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他擡起頭看著我:“此刻你一定恨不得殺了我,那就動手吧。”
我搖了搖頭,說道:“不,你錯了,莫伽,我並不恨你。變成現在這樣並不是你的錯。可是,我不能讓你體內那個他活著!”我看著他,平靜的說:“他殺了太多的人,血債血償,決不能留他繼續作惡。”
走到他身邊,伸出手放在他握著刀的手上,我的身體還留著對他的恐懼,不由自主的發抖,我極力控制,看著他的臉說道:“這麼活著很痛苦是不是?即便你殺了莫洛,得到了無上的權利,可是你仍然痛苦,它永遠折磨著你,永遠不會終結。”我想起失去心智那段時間,他常常陪我在這裡遠眺,那時的他似乎笑過,其實,他也只是一個孤獨的可憐人啊。
他失血的臉愈發蒼白,那雙紫瞳彷彿也失去了神采,我伸手撫上他的雙眼,想起莫洛臨死前,也是這樣看著我,喃喃說道:“只要死了,便不會再痛苦了,我已經失去了我愛的人,而你從來未曾擁有過什麼,我們都沒什麼可留戀的了。”
他看著我,突然笑了,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天真,彷彿無邪的孩童,心中一痛,這應該是他真正的模樣吧。柔聲對他說:“結束吧,我陪你一起。”
他笑著看我,答道:“好。”
向我伸出手。我毫不遲疑的抓住那隻手,被他輕輕擁入懷中。我轉頭看向石階,陸蕭正遠遠地站在那,他看到我的眼神,彷彿明白了什麼,大驚失色,向這邊衝來,大喊著:“小七,不要!”
我衝他一笑,終於,我也騙了他一次,我們扯平了。
莫伽抱著我縱身一躍,從窗口跳下。我們一齊墜落,呼嘯的寒風在耳邊劃過,我隱約聽到莫伽在我耳邊輕聲說了句:“謝謝你,小七。”
接著便是重重落在地上,我倒在他身上,吐出一口鮮血,艱難的擡起頭,莫伽那雙紫瞳半睜著,他的眼珠向我轉了轉,終是停住了,眼光慢慢暗了下去。
我看到周圍蜿蜒四散的鮮血,分不清是我的還是他的。終於都結束了,我閉上眼,陷入無盡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