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小院, 並沒有進屋,而是坐在院中樹下石椅上,回想著今日發(fā)生之事。
從陸蕭的話推斷, 劉美人中的伽多蘭並非來自於九幽谷莫洛那幾株蘭花, 這反而更讓我擔(dān)心。若是那片蘭花仍在, 還能推說是被有心之人偷走故意嫁禍, 可既然那片園子被毀了, 便難以說清了。
要知道這伽多蘭唯有新鮮花瓣擠出的汁液才能製成毒,一旦乾枯便失了毒性,這便說明, 下毒人必栽種著這種花。可京城之大,如何去搜索這線索。我按著太陽穴, 覺得這個問題十分頭疼。
突然想起還未來及問那位御醫(yī)上次見到這伽多蘭是何時, 看看此時天色尚早, 便又出了門,徑直向御醫(yī)院走去。
到了御醫(yī)院門前, 剛好碰到從劉美人宮中返回的那位御醫(yī),他見到我,倒也沒有驚訝,將我請進院中,走進一間不大的廂房。我跟著他進了門, 將門掩好, 才問道:“御醫(yī), 劉美人現(xiàn)況如何?”
他將身上背的藥箱放下, 給我倒了杯茶, 才說道:“現(xiàn)在已無大礙,但受了些許驚嚇, 仍需要臥牀靜養(yǎng)。”他看了我一眼,問道:“姑娘是爲(wèi)了那宮女的死因而來?”
我答道:“也不盡然,不過既然御醫(yī)說起,不妨也詳細與我說說吧。”
他點點頭,兀自倒了杯茶飲了,忙了這半天,顯然有些疲憊,稍稍緩了緩,才說道:“本來宮中死了人,一向是內(nèi)廷派仵作驗屍的,不過我剛好在場,就順便去看了一眼。那宮女死因也是中毒,只不過不是伽多蘭,而是另一種毒。但這毒比伽多蘭更爲(wèi)奇怪。”
“奇怪在何處?”我問道。
他向我坐近些,壓低聲音說道:“這毒乃是前朝皇室密不外傳的一味藥,本是用來遺體防腐之用,除了專門的工匠外,沒有人知道處方。”
我奇道:“那御醫(yī)您怎麼會知道?”
他微微一笑,也未掩飾:“姑娘既然問起,在下也不瞞你。改朝換代之時,我剛剛?cè)雽m當(dāng)了醫(yī)官,那時年輕,癡迷於醫(yī)術(shù),膽子也大,對這宮中秘藥極爲(wèi)好奇。前代國君登基後,命人將前朝皇室的墓毀了,遺骨拋屍荒野,我便是趁那混亂之時偷偷潛入皇墓,將那藥偷了一些出來。只是沒想到,居然會在這麼多年後看到此藥重現(xiàn)宮中。”
我聽了,心中暗忖:莫非這下毒之人果真與九幽谷有關(guān),畢竟九幽谷中大多是公主帶去的前朝守軍,其中有皇室親信也說不定知道這秘藥,這樣伽多蘭和秘藥的線索便重合了。只是,僅憑這些對於查找那下毒之人毫無幫助,連陸蕭都不能確定有多少人逃脫了秦煜的追捕,要找出此人幾乎無可能。
我想起此行的目的,問道:“方纔在太妃宮,御醫(yī)曾說不是第一次見到伽多蘭,請問上次是在何處?”
他想了想,似乎有些猶豫該不該告訴我:“這件事,涉及一件宮中秘辛,恐怕連國君都不知道。”
我聽到此言,問道:“莫非此事與國君有關(guān)?”
他點點頭,說道:“這件事並非我親歷,又過了這麼多年,所以並不敢妄斷。”他頓一頓,突然問我:“聽聞曾經(jīng)伺候國君母妃的嬤嬤此時便在姑娘院中?”
我點點頭,不知他爲(wèi)何突然說起這個。
只聽他說道:“那件事,這位嬤嬤應(yīng)該最是清楚,姑娘還是問她吧。”
他說的含糊其辭不肯再言,弄得我一頭霧水,心想這件事必與秦煜有關(guān),並不簡單,所以他纔會如此慎言,也沒有再爲(wèi)難,告辭離開了御醫(yī)院。
我滿懷心事的回了院,想不通秦煜究竟有何事會與伽多蘭扯上關(guān)係,恰好此時宮女進屋爲(wèi)我端來晚膳,我便問她嬤嬤在何處,她答道說嬤嬤此刻正在屋中唸經(jīng)。青青走後,我對身邊這些人不怎麼關(guān)注,聽她說到唸經(jīng),奇道:“嬤嬤是信佛之人?”
她回話說:“嬤嬤每日一早一晚必要在屋內(nèi)誦經(jīng),據(jù)說是爲(wèi)以前的主子超度。”
將她打發(fā)下去,心裡覺得哪裡有些不對。所謂超度,乃是爲(wèi)枉死或者自盡之人做的,爲(wèi)的是去掉那些冤魂心中怨恨與牽掛,讓其早日超生。可我聽說那位妃子乃是得病而死,爲(wèi)何要超度呢?
心中疑惑不解,我用完晚膳便出了屋,向後院走去。這院子並不大,卻也分了前後兩進,前院是我的寢房和不大的園子,後院一排廂房,住著嬤嬤和兩個宮女,還有一間庫房。淡淡的香灰味道傳來,我循著這味道走到一間廂房門前,也沒打擾,站在門口,聽著那陣陣木魚聲,彷彿腦中那些煩擾也漸漸沉澱下來。
直到木魚聲停了,我纔回過神來,接著門從裡面打開,嬤嬤正要走出來,看到站在門口的我,似乎有些吃驚,問道:“姑娘找我?爲(wèi)何不喊我?”
我笑了笑,說道:“怕打擾嬤嬤唸經(jīng),況且我在這站了一會,也靜了靜心。”
她聞言也就放下那份不安,走到我身前,問道:“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我並沒回答,卻笑著對她說:“從未來過嬤嬤這房間,不知是否方便?”
她連忙點頭,將我領(lǐng)進屋內(nèi)。我隨她進了屋,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屋子比我那屋小上一半不止,因屋內(nèi)擺設(shè)極爲(wèi)簡單,倒也沒顯出侷促,我掃到屋內(nèi)有一佛龕,便走了過去。那佛龕上供著一尊菩薩,香爐內(nèi)輕煙嫋嫋,旁邊擺著一本地藏經(jīng),這屋中便散著淡淡的菸灰味,倒並不嗆人。
我轉(zhuǎn)身看著她,裝作不經(jīng)意的問道:“聽聞嬤嬤每日皆會誦經(jīng),爲(wèi)主子超度,只是,我聽嬤嬤說過,那位娘娘乃是病逝,爲(wèi)何要超度呢?”
她聽了,臉上一僵,接著說道:“姑娘不要聽別人妄語,我誦經(jīng)不過是爲(wèi)了祈福佑平安罷了。”
我笑了笑,又問:“那爲(wèi)何要擺一本超度亡靈的地藏經(jīng)?”
她聽了,無言以對。我也不再追問,在屋中踱了一圈,突然說道:“嬤嬤可知道一種花,叫做伽多蘭?”說罷看著她的臉。
她聽了果然大驚失色,彷彿有什麼秘密被我知曉,驚慌問道:“姑娘……姑娘怎會知道這花?”
我看出她必是知曉一些秘密,走上前拉著她的手,柔聲說:“嬤嬤不要擔(dān)心,我本無意探究以前的事,只是今日太妃殿出了事,有人用伽多蘭下了毒,我沿著這線索才查到嬤嬤這,只怕這下毒之人別有用心,會害到國君,所以還請嬤嬤知無不言。”
我並不確定這件事針對的是不是秦煜,之所以搬出他來,只不過考慮到嬤嬤對主子如此忠心,爲(wèi)了秦煜也會說出實情。
果然,她聽了我說的話,呆了半晌,終是嘆了口氣,走到門口,左右看了看,關(guān)上了房門。我跟著她坐在牀邊,聽她講起那些陳年往事。
只聽她緩緩說道:“姑娘猜得沒錯,我那主子並非病逝,而是服毒自盡。”
我聽了並不吃驚,從御醫(yī)的欲言又止,到嬤嬤的誦經(jīng)超度,心中早已有此猜測,也不插話,靜靜等她說。
她接著說道:“上次曾對姑娘說,我那主子在進宮之前曾有一心儀之人,那話並不假。主子在進宮前便已許給前朝酈都太守的公子,我曾見過那公子一面,記得他儀表堂堂,溫文爾雅,與我家主子極爲(wèi)般配。兩人常常書信往來,情投意合,連完婚的日子都已訂好。”
“可惜,趕上改朝換代之亂,那叛軍攻入酈都之日,太守殉城而死,太守府滿門抄斬,血流成河。主子聞訊,哭的昏了過去,從此茶飯不思。主子出身商賈,這政事本與我們無關(guān),待新君登基,老爺便想著讓主子出城拜佛,散散心,沒想到,正遇到新任國君。不久宮中便下了旨意,納她爲(wèi)妃。她自是萬般不從,本想一死了之,可想到自盡必會讓國君遷怒於家人,只得入了宮。”
嬤嬤說到這,嘆了口氣,眼中似乎有淚:“她從入了宮便沒有笑過,初時國君還會用珠寶來哄,最後終是厭了,便極少再來。我看主子終日悶悶不樂,怕她這心病不解,終會壞了身體,心中擔(dān)憂卻無計可施。沒想到,有一日,她收到一封信,心情大好,彷彿換了個人一般,居然對我笑了。”
我問道:“可知是誰寫的?”
她搖搖頭,說道:“只知道是宮外家中送來的,主子看完信便燒掉了,連我也沒有看到上面寫著什麼。不久,便從宮外送來一盆花。那盆花很是奇怪,不能栽種在土中,要摻著沙才能活,因此那花便被主子放在房中向陽處,親自照顧。我曾問過主子,那花叫什麼,她說的便是伽多蘭這個名字。”
我心想,這盆在宮中的伽多蘭便應(yīng)該是御醫(yī)知道此物的原因,一想到你妃子的死因,脫口而出:“難道她便是用這花……”
嬤嬤點了點頭,說道:“不錯。當(dāng)時我看主子心情大好,心中替她高興,便沒有注意其他,只知道她經(jīng)常會收到信,雖然看了便會燒掉,卻心情一天天好了起來。卻沒想到,這花最後竟會讓她送了命。”
“不知是何人在皇后跟前多嘴,說主子有盆罕見的花,那日皇后便來到主子宮中,看到那花十分喜歡,硬要搬走。主子當(dāng)時瘋了一般抱著那花,誰也不準動,竟然將皇后推倒在地。此事終是驚動了國君,他那時還要依仗皇后家的勢力穩(wěn)定朝局,不僅派人斥責(zé)了主子,還要她親自將那花送到皇后宮中謝罪。”
嬤嬤用帕子擦了擦眼中的淚,說道:“我現(xiàn)在仍記得主子當(dāng)時那絕望的眼神,那盆花在她心中,怕是比命還重要。可惜,我當(dāng)時還不懂,見她抱著那花哭個不停,國君派來的人不停催促,竟然還勸她保命要緊。”
“她終於不再哭了,擦乾臉上的淚,對我笑了笑,那笑如此悽慘,讓我覺得十分不安。她讓我去取件衣服,說換上便去見皇后,讓我們退出房中。我在外面等著,心中不安卻越來越重,終於忍不住去敲那門,可是許久都沒有人迴應(yīng)。我知道不好,喊來人撞開門衝進去,主子已倒在地上,那花被她將花瓣全部摘下吞入口中,整棵連根拔出,用剪刀剪成一段段,寧願毀掉,也不願它落入別人手中。宮妃自盡,乃是一件醜事,所以國君下了封口令,對外宣稱主子是病逝,連皇子他也不知,一直到現(xiàn)在,我從未跟人提起過。”
我聽了她的話,心中感嘆,沒想到那位妃子,淨(jìng)是如此貞烈的女子。只可惜,那蘭花毀了,這條線索也斷了。想到那蘭花的來歷,我問嬤嬤:“這花的來歷難道沒有人去查?”
她看我一眼,說道:“國君的確是派人查過,但是這花並非從宮外主子家中送來,不過是借了名義而已,因人已死,那花也被毀,國君不願再提此事,便被壓了下來。”
我看她那眼神中似乎有些閃爍,似乎有什麼瞞著我,心中一動,故意說道:“可惜查不出當(dāng)初送花之人,萬一這人真要謀害國君,怕是防不勝防了。”
她猶豫半天,終說道:“姑娘,你稍等。”說著起身打開一旁衣櫃,從最下層疊好的衣物中翻出一封信,轉(zhuǎn)身遞給我。我看那信似乎有了年月,紙張有些泛黃,信口封著,上面清雋的字體寫著三個字:婉婷啓。
嬤嬤說:“這婉婷便是主子的名字,這封信是她最後收到的一封,還未來及打開便遇到皇后來搶花,我在收拾主子遺物時從牀下翻到,將這封信藏了起來,整整十年,都沒有機會找出這寫信之人。既然此事涉及國君安危,主子生前無子,把國君當(dāng)做親生一般對待,想必也不願看他受到傷害,我便把這封信交給姑娘。只是,有一事相求。”
我擡頭看她,說道:“嬤嬤請講。”
她低了頭,說道:“姑娘大概也猜到,寫信之人極有可能是誰,若真是他,希望姑娘到時能求國君,看在主子的面上饒他一命。”
我點點頭,答應(yīng)了她:“嬤嬤如此信任我,我一定盡力而爲(wèi)。”
她感激的笑笑,不再說什麼。
我拿著信回了屋,並沒立刻打開信,心中糾結(jié),這件事是否要讓秦煜知道。思來想去,終是沒有拆開,拿著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