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變化, 不過轉眼之間;江山易主,用不著斗轉星移。
如今的武林人士,崇拜的武學聖地再也不是四方聖域, 那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四方聖域。他們心中新的王者與聖地, 只有唯一的一個——天樂門。
又到了每三年一度的天樂門武學大會。天樂門武學大會之所以能雲集天下羣雄, 是因爲在這一盛會上, 除了能互相切磋武功, 獲勝者還能得到天樂門門主的親自點撥。
這個“點撥”,並不像字面上那麼簡單,天樂門門主會不予餘力, 指導獲勝者,甚至還會傳授他絕世的功法。最妙的是, 只需幾個月, 就能躋身頂尖高手的行列, 又不用拜入天樂門。這就意味著,就算之前再怎麼名不見經傳, 只要能入得天樂門門主的慧眼,就不愁建功立業的事。
又是一次盛會,又是一次對強者的朝拜。
不過這次他們朝拜的對象,已經不是那個叱吒風雲十餘載的甲門主了。天樂門於年初傳出消息,甲門主暴病身亡, 與他出生入死共同開創這份基業的左護法——布勤, 則不再理江湖之事, 帶著甲門主的骨灰雲游去了。有人說在大海上見過他, 他竟乘在一隻巨鯨身上;還有人說在沙漠見過他, 沙漠裡的胡狼齊齊爲他開路;甚至有人說在冰山上見過他,而他所到之處, 雪崩的雪崩、斷崖的斷崖。
天樂門門主的位置,就傳到了甲定漪的義子段無顰這裡。
這位段門主不過二十出頭的年歲,功夫卻非常了得,氣度神韻也不輸前任掌門。更別提他俊朗飄逸,男生女相,卻毫無陰柔之氣。天下的未婚女子,尤其是女俠們,都將他視爲如意郎君的不二人選。
只可惜,這位段門主,卻男女之情毫無興趣。武學大會上,無數名門女眷、多少俠骨柔情,紛紛向段門主示好。但他卻視而不見,統統以禮相待而已。他不像前任甲門主那般冷若冰山,但笑意之下,卻依舊讓人猜不透他想些什麼。
或許,有其父必有其子?
江湖上早有傳言,說甲門主偏愛龍陽之事,與左護法是一對同性眷侶。如此說來,也許這位段門主,也好這口?
於是俠骨依然柔情,卻從柔情似水,變成了鐵血柔情。別管操大刀的粗糙漢子,還是名門望族的翩翩公子,不無對段門主示好的。段門主卻依舊該會面的會面、該喝茶的喝茶,但都止於一面之緣。
也許前兩年段門主剛接任掌門,年紀輕任務重,顧不得這男女、或者男男之事。但如今他根基已穩,也到了適婚年齡,該是考慮這些的時候了吧?就算他不想考慮,江湖人也會替他考慮。
所以這次武學大會,在江湖人眼裡,還有另一個名字——相親大會。天樂門暗衛遍佈天下,段無顰自然不會不知道,這次武林大會規模空前的原因。不過他來者不拒,爲了鞏固天樂門的地位,他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他也立了規矩,不單獨會客。
“這位段門主,真不愧是甲門主的繼承人,真是說到做到啊。聽說已經到了天樂門的俠客說,除了大事,段門主一律閉門謝客。”
說話的是江南白衣派的白掌門,他本是對這次武學大會抱著極大的希望,倒不是白衣派武功了得,門下弟子有希望得到段無顰的指教,而是因爲他的兩位徒兒。白衣派弟子都穿白衣——穿白衣就有條件了。要想俏一身孝,樣貌醜陋、體型不好的,可沒機會穿上白衣派的白衣。白衣派選徒只有一條要求:容貌上佳、形容優雅。
而白衣派的門人裡,白掌門最拿得出手的是兩個:女弟子蘇穎,與男弟子白榮。這兩位弟子都是孤兒,一向視白掌門如親父。要是他二人之中,有一位入了段門主的法眼,那自己的白衣門就只待沖天了。
可惜的是,段門主不見客。
其實苦的,又何止他一位掌門?
古山派的古掌門,也同樣苦惱啊。他閨女早早放下話來,非段門主不嫁。再熬下去,她可就二十八了呦!
古掌門與白掌門自小交好,算是無話不談的朋友,此刻閒暇小酌,不由得接著酒勁吐吐苦水。
古掌門飲盡杯中酒,愁眉不展的說:“我這女兒,整日裡功夫也不練,親事也不尋,就想著怎麼偶遇段門主,與他一見鍾情。要不然,以她樣貌與才智,誰家的公子、少門主,不是隨便挑?”
白掌門藉著昏暗的燈光,掃了眼古掌門黝黑的皮膚與倒三角眼睛,默默飲下酒,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正在這時,古山派弟子前來報告,說大師姐不見了。她失蹤前曾說過,姻緣險中求,爲了讓段門主對她產生深刻的印象,她要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
古掌門手中酒杯落地,清脆一聲,如同他此刻的心。
“這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古掌門喊道,“來人,快快快,召集帶來的所有弟子,我們到天樂門去找人。”
白掌門卻攔住了他,“古兄急不得。令愛單身一人,行動定然比你們幾十個人要快。再說,你帶了幾十個人,急匆匆的到天樂門去找人,可想過後果如何?天樂門可不是這麼簡單的地方。就算讓你去找了,鬧了這樣一出,以後天樂門會對古山派是何印象?”
“可、可我那個不爭氣的女兒,若由著她去,還不知道會闖出什麼禍事來。這可說如是好!”
白掌門道,“不如這樣,由我門下弟子替你去找。你也知道,我們白衣門最擅長的便是輕功,我有位徒兒,更是輕功了得。讓他去追,也許侄女進天樂門之前,就能被他攔下。”
“既然這樣,只能全靠白兄弟了。”
白掌門將那位弟子喊來,吩咐道,“你拿著古掌門愛女的畫像,立刻往天樂門去,務必要在她進入天樂門之前,將她攔下。”
“師父放心,白榮定然不負所望。”
白榮騎了一匹白馬,剛要揚鞭,卻被眼前人擋住了去路。
擋他路的是他的小師妹,蘇穎。蘇穎容貌俏麗,嬌小可愛,發起脾氣來卻是駭人。她單手擒住白榮手裡的鞭子,緊緊拉住,才道:“師父爲什麼讓你去?”
“我輕功好。再說,尋人這事勞累,怎麼能讓你一個女子去。”
“我不信!”蘇穎氣得臉上騰起一陣紅,“定是師父叫你去勾引段門主!”
白榮無言以對。雖然他聽師兄弟們說過,師父只帶他和蘇穎前來赴會,是另有所圖;師父也對他說過,段門主少年才俊,讓他有機會一定要與之結交。但白榮從來沒想過,師父真的要讓他做什麼非禮之事。
更別提,“勾引”二字了。
白榮性格溫吞,就像一隻糯米糰子。他只是搖了搖頭,說:“莫要胡思亂想。我只是去尋人。師妹在師父身邊,要好生照看著,不可再隨便耍脾氣了。”
蘇穎另一隻手展開,垂下一條白色紗巾。她嬌俏一笑,道:“就算師兄無意,但就怕事情湊巧了。若是想讓我放心,就戴上這條紗巾,將面容遮上。”
白榮無奈,俯身拉過紗巾,塞進懷中,才說:“我答應你就是。只是你要照顧好師父。”
說完,他竟然一鬆手,連鞭子也不要了。雙腿一夾馬腹,白馬便奔跑起來。路過馬棚時,他順手又從柱子上拿了一根馬鞭。
他們住的客棧,離天樂門不過兩百里。白榮快馬加鞭,除了進出客棧、酒家打聽,片刻未休息。可是這一路上,並未聽聞古掌門女兒的消息。直到進了四喜鎮,他才聽說,天樂門抓了個女刺客。
白榮心中一動,乾脆半夜裡,潛入了天樂門。他雖然江湖經驗不多,但也知道,自己這身衣服白日裡裝裝飄逸還行,夜裡目標就太明顯了。他換夜行衣的時候,身上掉下了一方白色紗巾。白榮嘆息著搖了搖頭,還是將這極爲不相配的紗巾,覆在了臉上。
進入天樂門後,他躲過了潛伏在樹上、屋頂上、水塘裡的各路暗衛,終於——迷路了。兜兜轉轉,他進了天樂門深處的一處庭院。
直覺告訴他,這地方不一般。
這座庭院雖看似普通,但一個看守的暗衛都沒有。若不是這地方無人居住,就是住在這裡的人太過厲害,連暗衛也不需要。
他果然沒有想錯。
因爲躲在房頂上的他,聽到屋子裡的人,稱呼另外一個人爲“門主”。那位門主,自然是段門主無疑了。
“稟門主,老門主與左護法的信鴛到了。”得到段無顰的首肯,那人便取出一張信紙,念道:“兒啊,娘和你爹一切都好。現在我們到了東海,每天都吃海鮮。定漪他又創出了一種新的功法,可以選擇性抓出海里的魚,有了這種功法,這邊的漁民們都可喜歡我們了。就是鄰居家的老漢,非要將女兒嫁給定漪不可。看來住不了多久,我們就又要離開了。另外,我最近又長肉了……定漪總是捏著我的小肚子,說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給你生弟弟了……”
洋洋灑灑幾千字,全說的家長裡短。
段無顰日理萬機,平時見屬下多說一句廢話都要責罵。現在卻細心而認真的傾聽左護法的來信,看來門主不是無情之人啊。讀信的暗衛心中暗暗發酸,恨自己不能多替門主分憂。
“你就回信說……”段無顰停住了,內心中彷彿千言萬語,最終只匯成了三個字,“知道了。”
暗衛剛要告退,就聽段無顰問道:“找人的事,可有消息?”
“稟門主,您要找的人已經失蹤了十幾年,且生死未卜……”
段無顰微微皺起的眉頭,顯示他此刻已經發怒。
暗衛連忙說:“稟門主,並非沒有消息。打探的暗衛回報,他們找到了因煜火峰火山爆發而遷走的農戶。據他們說,他們當年逃得急,等煜火峰平靜後,曾經回去過,想要尋找家當。可是一切夷爲了平地,但他們曾在夜間,見過有個人在山腳下活動。只是當時天黑,他們又畏懼,所以也並未看清楚。”
“接著找。”段無顰揮揮手,“下去吧。”
暗衛暗自嘆息,退出了門去。自從門主上任以來,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就是尋找他在霧靈山學藝時,遇到的師兄陸英志。但找了這麼久,所有的消息都是捕風捉影。剛開始的時候,他還總能見到門主激動與興奮。但當每一個消息都指向一條死路,門主就逐漸不悲不喜了起來。可就算如此,他也依舊堅持找著。
房上的白榮通過揭開的瓦縫看著這一切。雖然看不清段無顰的臉,但白榮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他與段無顰在哪裡見過,這種熟悉感來自於段無顰的氣質,而不是他的長相。
就在白榮心生異樣而走神的時候,段無顰無聲的擡起了頭。白榮再低下頭,就見一雙靜如深潭般的大眼,隔著幾米的距離,與自己對視。白榮心頭一驚,竟然站不穩身體,從屋頂滑了下去。
段無顰發現樑上有人,剛想一掌打過去,卻被那人踢下的塵屑迷了眼睛。這更增加了段無顰的憤怒,他決定要親手解決這個人。他不顧眼睛裡的不適,追了出去,並且吹響斷魂笛,下令暗衛蟄伏。
斷魂笛自交到段無顰手中後,又被他發開了許多功能。其中之一,就是號令天樂門內的數百暗衛。經過十年的發展,天樂門的暗衛已經不是當初的幾十人。他們有的在外探查,有的則守衛天樂門。但他們唯一的主人,就是段無顰。
根據笛聲長短不同,下達的命令也不同。現在段無顰吹的這個,就是全體暗衛蟄伏不出。
後來,經當天值夜的暗衛口述,他們看到的情景大致是這樣的:
他們的段門主,眼睛哭得通紅,在天樂門中對一個人緊追不捨——而對於被追的人,暗衛們就衆說紛紜了。有的說是位仙氣飄飄的少女,有的說是位仙氣飄飄的少男——總之,是仙氣飄飄的。
因爲他速度極快,就連他們門主,都廢了很大力氣,才追到他。但追到他之後,又被他逃走了。這可驚到了暗衛們,要知道,若論武學修養,這天下除了他們老門主,就是這位新門主了。竟能從他手下逃走,實在是匪夷所思。
可能就連他們門主都不肯相信,所以當有膽大的暗衛前去查看時,就看到段無顰立在池塘邊,望著遠方,目光中滿是糾結與不敢置信。捏著白色紗巾的手,竟然微微在顫抖。
暗衛首領兢兢戰戰的上前,稟告道:“門主,我們在誤人居外,發現了一幅畫像。”
段無顰奪過畫像,雙手拉開。同時身邊的暗衛紛紛掏出懷中的火摺子,吹亮後小心翼翼的爲段無顰照亮。
段無顰看完畫像上的人,隨手扔給了暗衛首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