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樂門中張燈結綵, 張貼著巨大的喜字,處處都是一副喜慶景象;更別提往來的賓客,各個臉上掛著歡樂, 好似結親的是他家兒子。
而天樂門的深處, “誤人居”裡, 卻是截然相反的氣氛。外面辦紅事, 這裡倒像辦白事。甲定漪揉爛了那張落款是“你娘布勤”的留信, 陰雲密佈的臉上已經黑的不成樣子,他冷哼一聲,身後的桌子上的八仙瓶應聲碎成了齏粉。
負責跟蹤保護布勤的四個暗衛, 個個冷汗直流,恨不能鑽到地底, 好躲過這一劫。他們從未見門主動過這麼大的怒, 或者說, 從未見過他明顯的顯露情緒。門主像是一尊神像,永遠沒有情緒的波動, 從他臉上從來看不出來喜怒。唯一有些表情的時候,就是和左護法在一起的時候。
如今左護法不辭而別,只給少門主段無顰留了一封書信,這封書信段無顰還沒看,就被呈到了甲定漪這裡。偏偏右護法還在前面招待客人, 門主這狂風暴雨般的憤怒, 可不是他們能承受的。
甲定漪捏著拳頭, 惡狠狠的問, “自來哪去了?”
“稟門主, 這些日子,自來一直負責保護綾依姑娘。”
“綾依?”甲定漪聽到這個名字, 似乎冷靜了下來,他皺著眉頭說,“先不管他們。馬上發佈消息,發現布勤行蹤的,不論真假,賞金一千;送他回來的,賞金一萬,另加珠寶一箱。”
暗衛領命,剛要藉機離開,甲定漪又開口了。
“等等,再加上一句,傷他一分一毫者,我定屠他全家。”
暗衛們又替自己捏了把冷汗,甲定漪暫時沒有處置他們,若是左護法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們豈還有性命?所以他們離開誤人居後最先找到的,就是右護法劉善。
劉善聽了他們的話,沉吟片刻說,“既然如此,就照著他的話,先將消息發佈出去吧。另外,除去自來,所有的暗衛即刻出發,前去尋找左護法。”
“只是……天樂門辦親這麼大的事,暗衛都不在天樂門,是否有些不妥?屬下擔心,今日賓客衆多,萬一有不軌之徒……”
“今日的親事,暗衛中只留一個自來就足夠了。”劉善笑道,“難道以門主的武功,還需要你們時時保護嗎?我倒是替你們著想,早點找回左護法,要不然門主遷怒於你們,我也無能爲力了。”
除去自來,一共二十九名暗衛,分別向著不同方向出發了。他們統一的目標,就是失蹤了的左護法布勤。而唯一留在天樂門裡籌備婚事的,就是暗衛的首領——自來。
他正坐在屋頂上,看著對面房中的綾依,在幾個平漣湖弟子的幫助下,梳妝打扮。布勤前腳剛走,後腳平漣湖的掌門就帶著弟子住了進來。隔著窗紗,自來看不真切,只看到屋內紅影閃動,不時還爆出女孩子獨有的銀鈴般的笑聲。
她一定十分開心吧?還有幾個時辰,就要當著武林豪傑的面,風風光光的嫁給武林之中最年輕英俊、武功高強的一派掌門了。自來卻難掩心中失落,目光不由自主的轉向了他處。
這一看,就看到了今天的新郎官——甲門主,還沒換上喜服,依舊穿著平日裡的素黑衣裳。他身旁跟著的,正是少門主段無顰。
段無顰個子長得快,已經到了甲定漪胸口,但若論氣勢,他反而要壓甲定漪一籌。他怒氣衝衝的攔住甲定漪,問道,“我娘給我的信呢?”
“撕了。”甲定漪輕飄飄的說。
“這是我娘給我的!你憑什麼撕了?”段無顰咬牙切齒,“你攆走了我娘,竟然還撕了他留給我的信!”
甲定漪冷著臉說,“是他自己要走的,又與我何干?”
“我娘對你情深意重,你卻薄情寡義要另娶他人……”段無顰怒道,“你爲了與平漣湖結盟,竟然拋棄我娘。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成立自己的門派,徹底毀了你背信棄義得到的一切!”
甲定漪正在心煩意亂之中,聽了他的話,便說,“毀掉我的一切?你又有何本事?”
“你只不過是我家的家丁,我與我娘都是你的主人。就算你能猖狂這一時,終究你還是逃不了你的身份。”段無顰傲慢的說。
甲定漪最惱怒聽到“家丁”這二字,似乎在提醒他,這個布勤創造的世界裡,只有段無顰是唯一的主角,所有的一切,都是爲他準備的。而自己,不過一隻小小螻蟻,唯一的使命,就是死的悽慘一些,好彰顯男主角的光輝。
他不由得冷笑,道,“你明明也同我一樣,心硬的像石頭,又爲何惺惺作態,裝作關心布勤?你叫娘叫的親熱,不過是看出他心腸軟對你愧疚,可以將他當作依賴於靠山。現在與我大吵大叫,不過是想利用我對布勤的愧疚,好讓你能安然無恙的呆在天樂門吧?因爲你知道,除了我,沒有人能保護你。而你一出天樂門,極有可能就會被龍域抓回去。”
段無顰啞口無言,雖然他的心思已算深沉,但畢竟是個孩子,比起甲定漪來還是欠了些火候。但他愈發怒氣沖天,倒不是因爲甲定漪道破了他的心思,而是因爲他總覺得這不是自己全部的想法,心中還有些別樣情緒,只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我現在忙得很,沒工夫與你過家家。”甲定漪道,“離開或者留下,隨你的便。留你在天樂門裡,不過是因爲布勤的要求。”
段無顰憤恨的前進一步,說,“你留我在身邊,是因爲我娘?還是因爲,你怕不監視著我,我會將你的秘密告訴他?當年在煜火峰,龍鼎進入他體內,你妄圖……”
“閉嘴!”快似一道旋風,甲定漪回過身,單手掐住了段無顰的脖子,將他提到半空之中。任由段無顰如何掙扎,雙腿在空中蹬踹著,甲定漪依舊不爲所動。他臉冷得像千年不化的冰山,恨不得招來風雪,將整個天樂門雪藏。
段無顰小小年紀,就經歷過不少生死劫難,卻頭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甲定漪像是索命的死神,根本不在乎他那小小的掙扎。段無顰的臉憋得通紅,就在徹底窒息前的一瞬,甲定漪手上的力氣突然鬆了下來。
但甲定漪並未放下他,段無顰趁機用盡全力吸氣,同時看到了阻止甲定漪的人——自來。原來是自來看他們兩個似有爭吵,雖然聽不到內容,但眼見甲定漪掐住了段無顰的脖子,自來也不得不犯上阻止了。
自來也同樣感受到了甲定漪身上的寒冷氣息,他不顧自己猛烈跳動的心臟,勸道,“門主三思啊!無論少門主他做錯了什麼,您再生氣也不能置他於死地啊!若是左護法回來,見少門主有個三長兩短,那……”
自來平時與他們接觸最多,知道甲定漪與段無顰速來針尖對麥芒,但他們兩個都很重視布勤,而布勤,也同樣重視他們。所以自來清楚,只要搬出布勤,甲定漪就不會下死手。
果然,聽了自來的話,甲定漪冷靜了下來,鬆開了手。他一鬆手,段無顰就落在了地上。段無顰大口的喘著氣,不甘的看著甲定漪。
甲定漪冷漠的回望著他,說,“你依然是天樂門的少門主,以後我所創立的一切,都是你的。但你要學會閉嘴。”
這不是個交易,簡直就是威脅。雖然他話裡沒有任何恐嚇,但只看他的神態和表情,就知道他話中有話。段無顰沒有吭聲,而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高傲的扭頭走了。彷彿剛纔處於生死邊緣的人不是他。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甲定漪才輕嘆了口氣。自來從未見過甲定漪面露這種表情,甲定漪似乎從來不會憂心和猶豫,他殺伐決斷、目空一切,永遠對眼前事勝券在握。但此刻,他似乎在擔心些什麼,並且難以絕對。
甲定漪徹底平復下來,又恢復了往日冷峻,丟下一句話便走了。
“跟我去換喜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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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去!”布勤劇烈的反抗著。
“我難得能見見人,你就陪我一起不好嗎?”朝芩道。他身穿一套嫩黃色衣衫,手上戴著真絲手套,臉上則覆著薄薄的黃色面紗。若是不看他灰暗的眼睛,簡直就跟五年前,布勤他們初次見他時,一樣的風光無限、朝氣蓬勃了。
“你有你的大師兄陪著了吧?”布勤道,“參加婚禮這種事,你們兩個去就好了啊。要不然,份子錢就不夠的。”
“別再廢話了。”朝芩不耐煩道,“都到了天樂門的門口了,你還唧唧歪歪個什麼?你要是真這麼計較,就去搶親啊!自己躲起來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
搶親這個戲碼,布勤又何嘗沒想過?只是他最終還是否定了。
“我……我怕……”
朝芩問道,“怕天下人恥笑你?”
布勤鼓足勇氣,才說出了心中的“怕”,“我怕他,不會跟我走。到時候,天下人笑我倒沒什麼。我怕他只冷眼掃我一下,就頭也不回的跟人家拜堂成親去了。”
布勤太過了解甲定漪的動作神情,又太善於腦補,以至於他在腦海中,想象了無數次甲定漪拒絕他的樣子。
朝芩無奈道,“你又沒問過他,怎麼知道他不會答應你?”
“因爲……他好不容易得到了今天的一切,如果與平漣湖聯姻,會帶給他非常巨大的利益。而我……對他來說,已經沒什麼用處了。”
“你被甲定漪同化了?”朝芩訝然,“只論利益和用處,一點都不像你。”
布勤點了點頭,“可能吧。我總是站在他的角度想事情,難免會被他影響。”
“既然如此,他又爲何不會被你影響?”朝芩道,“比如說,他會變得像你一樣胡攪蠻纏、謊話連天、膽小怕事之類的?”
“難道我身上只有這些特點嗎?”布勤不甘道,“好歹我也算心地善良吧?”
“江湖之中,最不需要的,就是心地善良了。”朝芩消沉了下來,語氣誠懇了下來,“我勸你搶親試一試。當初我命不久矣,唯一的念頭,就是再見一眼師兄。竟然被我撐到了霧靈山,又見到了他。結局你也看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終於壓倒了他……”
“我一點都不想聽你這種死不要臉、死纏爛打推到對方的淫/蕩故事。”布勤翻了個白眼。
朝芩哈哈大笑,笑過之後臉上有些落寞,“按你的話來說,我背叛過你,不配做你的朋友。但能算得上我朋友的,也只有你和甲定漪了,畢竟我們同生共死過。我想……你應該知道屍毒的厲害,雖然現在我強撐著,但也撐不了幾年了。你比我幸運,不用經歷死別。又何苦一時退縮,非要經歷生離呢?”
布勤喉嚨微動,最終點了點頭。他都能隨便砸個鍵盤,就穿越到自己的書裡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朝芩含著笑,推門走出了馬車。久久不見的陽光讓他炫目,但他終於能站在陽光之下了——雖然付出的代價,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看到立在一旁樹邊閉目養神的朝暮,朝芩興致勃勃的走了過去,說道,“一會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