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定漪看清了, 眼前那個沒出息的哭著的人,就是布勤。他很想伸出手去再摸一摸布勤的臉,在布勤清醒的看著他的時候。這是他很少做的, 雖然他總是高高在上的拍拍他的頭, 卻從沒有在布勤清醒的時候, 溫柔又深情的撫摸過他的臉頰。
在生命的盡頭, 他終於能這樣做了。雖然手上的血染紅了布勤白嫩的臉龐, 混合著鼻涕和眼淚,讓布勤看上去可笑了不少,但甲定漪依舊這麼做了。
布勤握住甲定漪撫著他側臉的手, 含糊不清的說,“我帶你走, 我帶你離開這裡。”
甲定漪搖搖頭, 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不用說明, 他知道布勤懂他的意思。歸墟已經被墟毒浸透,又被龍主擊碎。死亡對他來說, 連時間問題都算不上——近在眼前,他甚至都能看到死亡的樣子。
布勤雖然看懂了,卻只是搖頭。他反過身,將甲定漪背在背上——他以前背了自己那麼久,終於輪到自己揹他一回了。一背起甲定漪, 布勤就如同離弦的箭一般, 向著隧道衝去。他不得不抓緊時間, 因爲他看得出, 聖殿眼看就要塌了。
無數碎石從天而降, 地板也開始下陷。布勤堪堪躲過,就在他將要衝進隧道里的一刻, 卻被眼前的劍擋住了——那是他最熟悉不過的霧靈劍,只不過上面沾滿了鮮血。
持劍的,正是朝芩。他已不復今日布勤見他時的光彩,鵝黃色的衣衫與慘白的臉上,佈滿了迸濺上的鮮血。而那把霧靈劍,從劍鋒到劍身,滿滿的,都是赤紅的血。血液還未乾枯,甚至有種流動的異彩。
“朝芩?!你……劍上是誰的血?”布勤大驚。
朝芩暗淡一笑,“是師兄的?!?
“朝暮的?”布勤心頭一動,忽然想起了自己原本的設定:朝暮中了屍毒,於是將掌門之位傳給朝芩,並讓朝芩刺穿了自己的心臟。
“沒錯……是師兄的?!背撕鋈粩E起眼,目光炯炯的看著布勤背上的甲定漪。
布勤下意識的後退一步,問道,“你要做什麼?”
朝芩步步逼近,說,“師兄爲了破壞千人坑,才中了石林裡的屍毒……都是因爲他,因爲他,師兄才死的。我要他陪葬!”
話音剛落,朝芩已經一劍向甲定漪刺了過去。布勤急忙閃躲,匆匆與朝芩過起招來。他想解釋兩句,可惜他武功本就不如朝芩,此刻又揹著甲定漪,還要小心落石與凹陷,根本分不開神。
朝芩招招致命,見布勤全力相護,乾脆喊道,“好,既然如此,你就與他一同去死!”下手不再顧慮,乾脆攻起了布勤來。
布勤捉襟見肘,才短短十幾招,就已經被朝芩捅出了幾個血窟窿。雖然並未傷到要害,但這還是布勤頭次與人打鬥受傷。好在他現在全神貫注的抵禦,身上的疼痛倒不覺得了。他忽然感到背上一輕——甲定漪竟然擋在了他身前。
甲定漪如同一座巨山,巋然立在他身前,正擋住了朝芩的攻勢??上咽菑婂笾强恐稽c意志力,才能撐到現在。才擋了幾招,他就發現,現在的自己,根本不是朝芩的對手。他乾脆放任朝芩的劍,向著自己砍來。
朝芩見到甲定漪,已經紅了眼睛,根本顧不得什麼招數,見他露出破綻,乾脆舉劍就砍——卻被突然閃出來的布勤,雙手抓住了。雖然如此,劍身依舊沒進了甲定漪的肩頭。若不是布勤突然發力,恐怕甲定漪此時已經被砍成兩半了。
雖然雙手滿是鮮血,但布勤好歹有了說話的機會。他急忙喊道,“住手!石林裡怎麼會有屍毒?這根本不可能!”
“石林裡,已經有不少人中了屍毒了?!背丝粗记谑稚系难罩F靈劍的手,突然輕了些。
布勤腦袋一片混亂,突然清明瞭起來,“我知道了!他們都是被朝暮傳染的!雖然不知道爲何會突然傳染,但一定是因爲這樣,朝暮纔會讓你殺了他,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是師兄讓我殺……”朝芩不願再說下去了。
布勤心下不忍,卻不能眼睜睜看著朝芩殺了甲定漪,只好說出了真相,“屍毒根本無法解除。你所謂的痊癒,只是將你身上的屍毒,轉移到朝暮身上去。也就是說,是他承擔了你的毒。”
“不……不可能。你的意思是……是我……”朝芩手中的劍終於落地了,同時落下的,還有他的痛苦,“我害了他……我殺了他……”
朝暮臨死前,沒有將真相告訴朝芩,恐怕就是怕他失去活下去的欲/望。布勤知道朝芩知道真相的後果,但他無法以甲定漪的生命,來換取朝芩多活一刻的執念。
布勤下定決心,又背起甲定漪,同時摸出了甲定漪後腰上的三根長針——他知道甲定漪的習慣,這是他防身的最後一招,後腰上總要放三根長針。長針在手,布勤準備刺進朝芩的穴位中——他現在就像個木偶一般坐在一旁,毫無反擊之力,只要弄暈他,就能將他一起帶出去。
可是長針還未出手,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布勤就揹著甲定漪滾到了一邊——大殿已經塌了一半,還在持續坍塌著。更可怕的是,布勤終於知道了,聖殿爲何突然坍塌了——一隻巨大的黑色蛇頭,出現在布勤的面前。
那是龍域裡的黑龍!
黑龍只停頓了一刻,就伸長脖頸,突然向著大殿裡還完好的石柱撞去。被他巨大的頭顱一撞,石柱就出現了明顯的裂紋。布勤看得出,不用它多撞幾下,恐怕承重用的石柱就都會斷裂,整個大殿就會徹底塌陷。
布勤不敢耽擱,背上甲定漪,撿起一塊西瓜大的石頭就向朝芩砸了過去——石塊準確的命中了他的額頭,瞬間鮮血直流,他也悶哼一聲倒了下去。布勤狂奔過去,拽起朝芩的小腿,揹著甲定漪拖著朝芩,就向外跑去。
前面還算順利,但跑了幾百米,布勤就覺出不對了——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追逐著他們。隧道里一片漆黑,但那東西越追越近,布勤已經能感覺出來了——那應該是黑龍。若論跑,他肯定跑不過黑龍,更別說此時還揹著一個拖著一個。
布勤急中生智,以前在龍域的時候,曾見過龍炎至用靈焰引導黑龍。甲定漪教過他使用靈焰的方法——雖然他之前從未成功過,但此時只能拼一把了。他用力回想方法,將靈氣擊中於指尖,“噗”的一聲,比小指大不了多少的靈焰,出現在了指尖。
布勤連忙將這一點點靈焰丟了出去——靈焰只引起黑龍短暫的注意,布勤還未跑出十步,黑龍就又追了上來。雖然還是用盡全力向前奔跑,但布勤心裡已經知道,恐怕今天要葬生在這裡了。以前他總期望,萬一不小心死了,說不定能穿越回去——現在他改變了想法,如果死了,就徹徹底底的死吧,他不能想象,沒有甲定漪的日子。
布勤已經跑得精疲力盡,卻依舊無法脫離黑龍巨大的蛇頭的追逐。突然,他被蛇頭拱了起來,飛向了半空中——布勤不受控制的想,最終的結局是被吃掉,還是被摔死?
然而他沒有等來任何一種結局。他們被高高拋起,下落的時間卻不長,沒有摔倒深淵裡,反而是落到了又硬又滑的鱗片上。不僅如此,布勤還摸到了一個軟乎乎的物體——像是一隻小手。
果然是隻小手,它的主人還是個小孩,卻是個英勇無比的小孩了。布勤沒想到,他竟然能在這裡見到段無顰。段無顰不僅一個人到了龍域,還帶來了他們在煜火峰下發現的那隻黑龍——體型足足是龍域裡這隻的兩倍。布勤一直以爲,只有甲定漪能驅動黑龍,沒想到段無顰竟能將黑龍帶來這裡。
“顰兒,你怎麼……”
“先別說話,抓穩了。”段無顰顯示出超乎尋常的沉穩與冷靜,“兩隻黑龍相遇,不知道會發生怎樣一番大戰?!?
布勤緊張的嚥了口口水,才說,“定漪傷勢十分嚴重,不知道能不能禁得住它們倆打架了。我們還是趕快離開這裡?!?
“來不及了?!倍螣o顰說,“想要救他,只能用龍域的紫煞水。孃親還記得嗎?你們第一次來龍域時,你就浸泡在紫煞水裡?!?
經他一提醒,布勤纔想了起來,“對,英志說過,龍主一直依靠著紫煞水。我要帶他回大殿去?!?
段無顰看著布勤,最終堅定的點了點頭,“好?!?
說完他吹響了手中的斷魂笛,笛聲斷斷續續,卻空靈悠長,瞬間充滿了整個黑暗的空間。他們身下的黑龍忽然揚起頭顱,仰天長嘯了起來。這是布勤第一次聽到黑龍的叫聲,倒真像是以前在電視裡聽到的龍嘯聲。
他們的黑龍長嘯一聲後,急速向前衝了過去。龍域的黑龍目光兇狠,也弓起身子來,想要擋住來者——可惜在另外一隻同類面前,它的身軀過於渺小了,往日裡唯我獨尊的性格並沒有幫助它。被布勤身下的黑龍一撞,它就像只蛇寶寶一樣,滾了下去。
“定漪!堅持?。∥覀凂R上就能救你了!堅持?。∏f不要離開我……”
甲定漪在陷入更深的昏迷前,聽到了布勤絕望的呼喊。
清涼的風慢慢拂過他的額頭,刺眼的陽光經過窗紙的過濾,也輕柔了許多。甲定漪在從未體驗過的舒服和自由中醒來,頭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赤/裸的身體。他微微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的力氣很小,甚至不能支撐自己坐起身來。他又平靜的躺了一會,才攢足了力氣,坐了起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非常熟悉的小屋裡。再看看自己,身上竟然插著許多極細的管子,其中正流淌著紫色的液體——管子的另一頭,正連接著一隻巨大的透明管子,裡面也裝滿了同樣的紫色液體。他緩了緩氣,將身上的管子都拔掉,才一步一趨的走出了房門。
旺盛的陽光讓他有些不適應,等他終於能看清眼前的事物,他才發現,阡陌相交的小路上,正站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老少,正在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不遠處還有人趕過來,大聲喊著:“快來看啊,有人裸奔?!?
“在哪裡?身材怎麼樣?有腹肌嗎?”
聽到這個聲音,甲定漪無奈的搖了搖頭。他熟識的很,這個聲音,正是布勤的。果然,不出片刻,就有一個圓頭圓腦、傻愣愣的人鑽出了人羣。一臉的興奮突然變成了呆滯,又轉而變成了淚眼婆娑。
布勤張了半天嘴,卻說不出一個字,站在原地像是丟了魂一樣看著甲定漪。甲定漪張開手臂,布勤這纔像被敲醒了,衝了過去緊緊抱住了他。他抱著甲定漪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地流淚。甲定漪溫柔的揉揉他的頭,捧起他的臉來,在他脣上輕輕的吻了一下。
周圍的人紛紛鼓掌點頭,只有一個人站出人羣,說,“你們想怎麼樣感動都好,先穿件衣服再說吧?!?
說話的人正是初五。他遣散了大家,與甲定漪他們一起返回了先前的屋子。待甲定漪穿好了衣服,布勤才說,“那天顰兒趕來,我們想用紫煞水治療你。可是大殿已經損壞,幸虧初五聽到聖殿中巨大的轟鳴聲,趕過來查看。我們一起將你帶出了聖殿,來到了龍域,用能找到的所有紫煞水爲你療傷?!?
甲定漪點點頭,問道,“我躺了多久?”
“一個多月了?!背跷宕鸬?。
布勤糾正他,“是四十九天。”
甲定漪沉默了一會,拉住了布勤的手。雖然沒有說話,但布勤知道,甲定漪是在對他說,自己讓他擔心了。
看著二人濃情蜜意,初五隻好說,“你們先休息吧,我改日再來拜訪。”
“等等。”甲定漪叫住了他,“如今聖殿已毀,龍主已亡,你們有什麼打算?”
初五苦笑著說,“我們已經習慣了這裡的生活。布勤也對我們說了許多外面的事,我這才發現,我們少了許多東西。特別是,我們沒有生育的能力。如果繼續留在這裡,龍域的子民就會滅亡。如果出去……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怎樣??傊?,我會留在這裡,等徹底解開龍域的秘密再說?!?
甲定漪點了點頭,難得的說了聲,“謝謝?!?
初五也只是回以點頭,便一聲不吭的出去了。
甲定漪與布勤都陷入了沉默,布勤眼巴巴的看著甲定漪,像是在期待著什麼。自然,他知道甲定漪的身體狀況,期待的肯定不是雲/雨之事。他想要的,是甲定漪的一句話,或者一個動作。
甲定漪終於開口了,說的卻是,“顰兒呢?我想見見他?!?
布勤撅起嘴憤怒的出去了,一會進來的,卻是繃著臉的段無顰。
段無顰道,“聽說你想見我。”
甲定漪伸出手,“我的秘籍呢?”
“你把秘籍放在那麼顯眼的地方,不就是想被發現嗎?”段無顰無動於衷,“既然如此,我就卻之不恭了?!?
甲定漪沒有再追問,而是說,“他,沒有看到吧?”
“沒有。如果可以,我都不想看到。”段無顰皺了皺眉,忽然放軟了語氣,“之前,是我錯怪你了。現在我也知道,你和孃親,是真心實意的?!?
甲定漪淡淡的笑了,說,“你沒有錯怪我。那個時候,我確實是起了殺心。反正龍鼎會吸乾他生命的精華,早晚也是死,不如剖開他的歸墟,將龍鼎取出來?!?
壓抑的氣氛在二人之間傳開,段無顰輕聲道,“但你最終沒有下手。還爲了救他的性命,不惜開啓千人坑,還以命相博,殺了龍主。”
甲定漪望著窗外,說,“我以前做了許多事,就算傷害了布勤,也從未向他解釋過。唯有這一次,我不想他誤會我,讓他知道我死亡的原因。現在我卻後悔了,以他的狗腦,根本理解不了。所以,這件事……”
“我知道,我會瞞著他的?!倍螣o顰反問,“你不怕,他心裡始終有個疙瘩?”
甲定漪邪魅一笑,“這不是很好嗎?他永遠也拿不準,我到底是不是像他愛著我一樣,瘋狂的愛著他。那他就會永遠像只祈望主人愛意的小狗一樣,乖乖的聽話,用渴望的眼神望著我?!?
段無顰一陣惡寒,道,“再沒有人像你一樣變/態和無聊了!這不是愛情,只是變/態而已。”
“你才幾歲,就談什麼愛情?”甲定漪撫了撫段無顰的頭,“記住,這是我能教給你,最重要的一課?!貌粶省⑶蟛坏谩?,才能讓他永遠離不開你?!?
段無顰繃著臉冷哼了一聲,扭過頭走了。但他心裡卻牢牢將這句話記了下來,直到許多年後,他才發現,這六個字也是因人而異、還要拿捏得當,才能見效。否則,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跑了。
自然,那是許久之後的事了。
眼前的事,就是他看著布勤守在門口,像是隻等待主人歸來的小狗一般,一看到出來的甲定漪,就飛撲了過去。而甲定漪也露出了他從未見過的笑容,溫暖的簡直融化了千年的雪山,而他這樣溫暖又溫柔的笑,永遠只對著一個人,他的布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