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音塵與蘇三七商量分頭行動, 自己與小橋回莫家小院兒取東西,而他與白芍在預定好的地方等著自己會合。
議好之後,楚音塵與莫小橋便前往莫家小院兒。
一路上, 兩人牽著手, 各自懷揣著心事, 於是沉默不語。
天氣晴好, 路上行人匆匆熙熙攘攘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小橋, ……”
楚音塵試圖說點什麼來打破尷尬的沉默,然,才喚了名字便說不下去了。
“音塵, 沒有關係。”莫小橋揚起臉頰,微微笑:“我不怕的。”
似乎爲了表示自己的勇氣, 莫小橋用力的握了一下楚音塵。
楚音塵悽惶的笑了, 自己的小橋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這般讓人愛憐, 揉揉他的發,堅定向前。
快到莫家小院兒的時候, 莫小橋忽然出聲喚道:
“音塵。”
“嗯?”
“我想吃白糖糕了。”
“你……”
楚音塵轉過頭,看著純真笑顏的莫小橋,真是又惱又無奈,這孩子真是一點都不知道輕重緩急嗎?
不過想想,這恐怕是自己慣出來的。想到此, 楚音塵只能笑著應道:
“好吧, 那你等著我, 別走開喲!”
“嗯。”
莫小橋頗乖巧的點頭, 然後目送楚音塵俊逸的身影融入來來往往的人羣中。那一刻, 心底忽然升起一絲奇異的感覺,或許這一轉身, 就再也不相見了。
莫小橋被自己古怪的念頭嚇住了,半晌回過神來。看看天色,已經不早了,思索著應該快點回家把東西拿出來。
雖然不明白楚音塵與蘇三七爲何如此急迫的想要帶自己離開京城,但是,莫小橋相信,他們不會傷害自己。
正想著,莫小橋已經到了院門口。
四周寂靜無聲,院子裡那兩株繁盛依依的植物正努力的生長著,幾乎要竄出院子。
莫小橋輕笑著推開小木門,剎那間,笑容凝固在臉上,他怔怔的看著院子裡站滿的人羣,有些手足無措。
裴聖接到聖旨的時候,幾乎要暴怒,他根本不相信那封信上說的是真的,更何況他很清楚皇上對莫小橋是那麼喜愛和相信,怎麼可能因爲一封來歷不明的信件就否認莫小橋的一切!
可是,他也知道,在這朝堂上,除了他自己以外,恐怕再沒有人能幫助小橋了!
所以,裴聖領著人親自到莫家小院兒。當他看到空無一人的院子時,他的心狂喜的幾乎跳出來,只要小橋離開這裡,那就好了!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小橋居然回來了!而且還是一個人,楚音塵呢?爲什麼楚音塵不在他身邊?
裴聖憤怒又失望,還有深深的難過。可是他沒有辦法,他無法阻止下屬對莫小橋實施抓捕。
一切都完了,萬事休矣。
“莫小橋,你私通敵國刺探軍政,證據確鑿,現將你抓捕歸案,交由大理寺審判!”
莫小橋怔怔的聽著自己的罪證,雖然疑惑不解震驚莫名,但卻心如止水平靜如常。很奇怪,他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甚至覺得“早就該來了”。
或許,自己的前塵往事會就此揭開,從別人的嘴裡而不是自己。
只不過,真相揭開之際恐怕也是自己辭世之時。
莫小橋的這種預感在大理寺的公堂之上就愈發的強烈起來了。
天牢,是皇家關押重犯要犯的地方。如果牢房要分等級的話,那麼天牢就算是牢房裡最高級的了。
莫小橋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享受這樣的禮遇,嘴角微微翹起,靠在微涼的石壁上,睜著眼睛四下打量。以前審理杜笙元一案的時候,自己來過這裡,對天牢的印象只限於整潔和安靜。
只是,現在自己成了被關者,真是世事難料。
然而,最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身份。
莫小橋微微閉上眼,略回想一下這突如其來的事情經過,如同做夢一般。
對自己身世設想過千百種,但唯獨沒有想到竟是這樣的真相。
西玄國的王子,密探和殺手,任意一種身份足以讓人膽戰心驚,都是當權者無法容忍的存在。
房間裡幽暗深沉的寂靜,只有走廊的石壁上點著火把,忽明忽暗。
莫小橋被帶到大理寺之後,即刻接受了審問,由裴聖親自主審。
當裴聖提到莫小橋的身份之時,莫小橋只是稍稍猶豫片刻,便供認不諱的承認了所有的罪證。
然後,他看到了裴聖傷心憤怒失望的神情,似乎在責備自己爲什麼要承認?爲什麼不反駁?
怎麼能反駁呢?莫小橋自嘲的笑笑,雖然對於這些陌生的身份頭銜震驚和莫名,但是他無法反駁,過去的記憶早已被丟棄,如同空白的畫布任由塗抹。
無論是什麼樣子,都無法擦拭,因爲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要如何解釋呢?
黑暗中,莫小橋的心慢慢的沉靜下來。閉上眼,他似乎能看到爺爺的臉,然後是薛神醫、高全、耿先生等等所有烏衣鎮的親人們。
再然後,他想到了墨景鶴。也許是難得安靜,屏蔽了塵世的喧囂煩擾,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想明白一些事。現在想來墨景鶴從很早以前便察覺到了自己的身份,所以處處對自己設防吧?
那楚音塵呢?他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呢?
如果真的知道了,爲什麼不離開呢?音塵。
莫小橋摸摸胸口,隱隱作痛,他在想念音塵,非常非常的想,想的有些痛。
如果當時沒有貪嘴想吃白糖糕,如果沒有違反約定擅自離開,那麼會不會和他永遠在一起呢?
莫小橋悽惶的笑了,睜開眼眸。木窗之外,銀輝遍灑的月光紛紛揚揚的從窗口照進。恍惚中,他慢慢的勾勒出愛人的輪廓,一如既往的笑容俊逸灑脫,猶如陽光般驅散自己的寒冷和黑暗。
音塵,……對不起,不能和你去過閒雲野鶴般的生活,不能和你手牽手在陽光下漫步,不能和你與子偕老。
對不起,音塵!
淚,從眼角黯然滑落,無聲無息的融入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
靖綏十七年,仲夏之際,震驚朝堂的“莫小橋”一案終於坐實,由於莫小橋對自己的身份和罪證都供認不諱,所以莫小橋被逮捕的第二日便被打入天牢。但奇怪的是,對他的判決結果卻是遲遲未下,只任他在天牢裡呆著,一呆便是半個月。
這半個月裡,裴聖何文勁還有墨允涵一直在爲莫小橋洗清冤屈而奔走,結果卻是徒勞的。莫小橋雖然一直低調行事,但在“杜笙元”一案中依舊得罪了某些人,慧明公主的殘餘勢力趁此機會要致莫小橋於死地,自然不會讓他輕易翻案。
更何況,還有魏連瑜在暗中推動,莫小橋的死,在所難免。
莫小橋靠在天牢的石壁上,閉眼休憩。雖然有些寂寞,但心卻是平靜如水的。
走廊上,火把搖曳,忽明忽暗,房間的一角,有水滴落,滴答作響,極有規律。莫小橋常常數著滴水的聲音來判斷時辰。
聽著,應該快午時了吧。莫小橋嘴角微翹,都這個時候了,還會有誰來這裡?一邊想著一邊慢慢張開眼眸。
燈影惶惶中,依稀能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慢慢靠近,來人周圍是身著冑甲的侍衛。
莫小橋瞅著來人,微微笑了。
“皇上,到了。”
旁人小心的提醒道,墨景鶴的目光一直落在莫小橋身上,怔怔的,彷彿要把他看出幾個窟窿。
“開門。”
墨景鶴冷冷的下令,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木柵欄裡面那個淺笑坦蕩的男子身上。
開了門,墨景鶴毫不猶豫的鑽了進去,在莫小橋面前站定。
“扶希溟?”
莫小橋稍稍愣了愣,繼而纔想到是在喚自己,不禁自嘲的笑笑,新名字真是不習慣呢,仰起頭,衝墨景鶴笑笑。
那笑容落在墨景鶴眼裡頓時有了幾分諷刺和輕蔑,墨景鶴惱怒了,莫小橋的判決遲遲未下,就是因爲自己心中猶豫不決,情感上,他根本不想莫小橋死,但是國法難容,更何況,他竟然當衆承認了自己的多重身份,這無疑給人落了口實。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墨景鶴看著眼前的少年,心煩意亂頭痛欲裂。
“爲什麼?”墨景鶴再次開口,依舊是冷冷的語氣:“爲什麼要騙我?”
莫小橋頓覺淒涼,但隨即又釋然,難道到了現在還希望墨景鶴能信任自己嗎?
“我沒有騙你。”莫小橋如實說。
“沒有騙我?到了現在你還敢說沒有騙我!”墨景鶴有些狂怒的低吼著,瞪著眼睛死死盯著莫小橋,不管他出於什麼目的,他畢竟承認了他的身份,甚至於連帶著那些莫須有的罪名的承認了!這裡面,難道就沒有一絲真的?
墨景鶴灼灼的眸子裡,火焰一般盡情燃燒。相對的,莫小橋的眼裡,卻似一汪清泉,澄淨平靜。
“我無法解釋,但是我沒有騙你。對於過往,我只能說,我不知道,所以無法反駁。”
墨景鶴有些懵,待明白話裡的意思之後,更覺得憤怒難消,猛的拎起莫小橋的衣領,五官幾乎扭曲的喊道:
“你不知道你就承認?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蠢?莫小橋,你瘋了嗎?”
莫小橋被墨景鶴揪在半空中,無力的扯了笑容,只注視的墨景鶴,卻不說話。
半晌,墨景鶴才鬆開莫小橋,頹喪的後退幾步,喃喃低語緩緩搖頭道:
“莫小橋,你怎麼那麼傻?怎麼那麼傻?”
莫小橋消瘦的臉頰隱匿在昏暗的光線中,綽約的看不清表情:
“景鶴,知道我這些年怎麼過的嗎?”
墨景鶴呆在原地,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莫小橋,有些不明就裡。
“自從被爺爺救起之後,我就在想,我爲什麼要活下去?我本就是個早該死去的人,有什麼資格能活在這世上?
“於是我想,我應該去找到我的過去,然後就能知道我爲什麼活著了?”
莫小橋想起曾經的心境,苦澀的笑了,低低的緩緩的繼續道:
“可是,我想不起來,我的過去我的記憶已經死去,只有‘我’還活著。”
“所以後來,我想這就是天意吧,老天埋葬了過去的我,又重生了一個新的我。那我爲什麼不好好的用重生之後的‘我’活著呢?”
墨景鶴這是第一次見莫小橋說這麼多話,牢房裡光線昏暗,莫小橋有些沙啞的聲音低緩的在空氣裡流淌,竟是奇異的平和安詳。
莫小橋頓了頓,嘆了口氣,擡眼看向墨景鶴,嘴角掛著笑:
“但是,每個人都會有過去的,我也不例外。如果那些身份那些罪惡都是我的過往,我只能坦然接受,除此之外,還能怎樣呢?”
星光閃爍的眸子緊緊的盯在墨景鶴身上,讓他有些窒息。
墨景鶴痛苦的攥緊手掌,身爲國君,他也有無能爲力的時候。面對莫小橋,他只能怯懦的退到陰暗之處,默默的充當劊子手。
墨景鶴準備離開的時候,莫小橋忽然叫住他:
“景鶴。”
墨景鶴回首,一道黑影閃過,下意識的伸手接住了,定睛一看,是八角玲瓏球!眉宇微微蹙起,擡眼看莫小橋,不解何意。
“這是允涵給我的,但是現在,恐怕只能還給他了。”
允涵?墨景鶴眉頭皺的更深了,臉更黑了,微瞇了眼,神色不明的沉默。
“還有,景鶴,我希望你放過音塵,他和我的過往無關。”
墨景鶴咬了咬牙,攥緊了手掌,不發一言的離開了。
暗沉的天牢,漸漸恢復了寂靜無聲,最後陷入黑暗。
靖綏十七年,端午節前後,前大盛朝丞相、前大盛朝軍政監察御史莫小橋被指控刺探大盛軍政機要勾結外國,並且十年之前嶺南扶家滅門慘案也已查實,正是莫小橋所爲,以上數罪證據確鑿,犯人供認不諱。
因而,由皇上下旨,判處死刑,以正視聽以儆效尤,但念其有功,賜毒鳩一杯,以留全屍。
於是,這世上,再沒有莫小橋其人。
莫小橋,只成了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
世界依舊日升月沉,世人依舊早出晚歸,一切的生活都在繼續,平淡而緩慢的。
而莫小橋這個名字,也會隨著生活的車輪,慢慢碾過,被人遺忘在歷史的長河裡。
平心而論,大盛朝的正史在書寫莫小橋的時候,是不公平的。歷史就是如此,執筆者只在乎所謂的“正道”,莫小橋本身,就不具備“正道”的資本。
這樣的不公,一直到三代後的大盛朝,也就是墨景鶴的孫子執政的那一朝,出現了一位公正不阿執筆如刀的裴姓史官,在從他爺爺那裡蒐集到的關於“莫小橋”的資料之後,便開始爲這位蒙受了幾十年冤屈的傳奇人物平反。
歷史,終於迴歸到了它的本來面目。
青山一如故,風雲變化時。
其實這世上,多的是來來往往的匆匆路人,他們的一生或其輝煌或其蒼涼或其平凡,於是,他們的故事便湊成了一個個有聲有色的“傳奇”。
莫小橋這一生,短暫而平凡,卻因著他兩次人生的經歷成爲了凡人中的“傳奇”。
是的,這只是個傳奇的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