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道老者青牛去,暗崖奇花伴骨生】
“你錯了?這和你又有什麼關係?”歐雲輕聲問道。
老子先是不答,然後微笑道:“你可知道這杏花村落的來歷嗎?”歐雲搖頭不語。老子嘆息道:“這杏花村已經存世三千多年了,乃是當年山海戰亂之時,周國天子下令營建的與世隔絕的村落,他不願意見到君王相攻,戰事連綿,禍連百姓,希望這世上有一處淨地就像那‘華胥之國’一樣美好,便在這須彌山山腳的封谷之中,開闢土地,移民安戶,因爲此處隱蔽,又有幻影屏障,更兼百姓自給自足,與世無尤,三千年來,未曾有什麼外人來到此地,就連從這裡出去的人,也再難以找到回來的路。”
歐雲卻回道:“那個什麼周天子可是失算了,就算沒有什麼戰亂來爲禍這杏花村,這裡的百姓不也一樣相害不已嗎?他們爭的也許不是什麼城池,也無關什麼領土,而只是一個小小的什麼成家之地,只是他們兇狠的樣子,和那些爲了土地、人民而相互攻伐的君王又有什麼區別呢?都是那般殘忍,手裡的屠刀毫不猶豫地揮向別人!有人擔心他們被什麼戰亂的大禍所波及,難道看不見他們村子裡早已蔓延的‘小禍’嗎?當禍事發生到一個人身上之時,哪裡還有什麼大小之分?都是千萬般的不幸。”
老子又嘆息道:“是啊,人的慾望是止不住的,在這個沒有戰亂的村子裡,也有著另一種引人發狂的東西,總有人在希望自己得到的東西要比別人的多一點,總有人會生成永遠也滿足不了心念,總有人會在那利益的誘惑之下踏過那世俗的紅線。也許周天子也不會想到,在他眼裡那般溫順可親,樸實憨厚的飽受摧殘的百姓們,竟然也會雙手染血,變成一個又一個不安的暴徒。照這樣來看,這杏花村村裡哪怕是隻剩姜氏一族,他們之間還是會爲了什麼而再次相互爭鬥的吧!”
歐雲回道:“你說的不錯,那些人會這樣,只是我現在無意去探求什麼‘華胥之國’了,也無意向那什麼周天子一樣去創造什麼理想世界,我只記得有一位老者他將一件重要的事交給了我,我要去完成。”
老子問道:“你是要去制止他們之間的紛爭嗎?那可不行!”歐雲回道:“不知道!我想我只是去找一個人。”老子卻說:“不行,那你不能去,在你沒有想明白之前,我是不會再讓你下去的。”
歐雲剛想行動,便又止住了,問道:“爲什麼?”老子答:“既然對我們而言,所有願望都能實現的地方是不存在的,既然這天地之間,人的慾念是永無窮盡的,那麼眼前這些人的命運就該由天地來決定,他們此時是爭是安,他們以後是生是死,肯定是由天數而定的,你放心,冥冥之中,天地萬物自有其生死。而你現在心中猶豫未定,雖然你此時並沒有要去阻止紛爭的打算,可是到了地面之上,不免心生惻隱,對你而言,要讓他們不再去相鬥也是容易的,到那時,你就會干擾了天數,這不是這個杏花村的該有的命運。”
歐雲反問道:“那你是天嗎?”老子笑道:“天地之間一個白髮翁而已。”歐雲又道:“那你爲什麼要攔我,你又不是天!要是我來到這裡也是天的安排呢?你攔我不就是不尊天數了嗎?什麼冥冥之中,什麼自有生死?我知道你是這山海之中最最厲害的人物了,只是你一直所尊的什麼天道,什麼自然,不都是由你自己所決定的嗎?天地之間的一個白髮老翁!你以爲不要人爲的干涉就是順其自然,就是合乎天道,難道我們已經不是生活在這天地之中的一物?已經不是這自然之中的一環?已經變成了和天地一樣了嗎?”
老子聞言大喜道:“山海之中自然是天地之間,只要有人心之向左,亦然有人心之向右,天地本來一合,陰陽原是一體。我欲阻之,子欲行之,亦是如今之天數。難爲我苦苦堅守至今,日月輪轉不知多少年數,終於是等到你來了!也罷,不要以什麼‘天地不仁’爲託詞,只是你我此時此刻之所欲而已。”歐雲又問:“那是什麼?”“欲。”老子平靜地回答。
歐雲看著地上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倒下,突然說道:“我不管什麼‘欲’,什麼‘道’了,就算我不去阻止地上的人們,那麼我也要把牛頭屋裡的娥如救出來。”
老子一聽,飄飄然雙腿盤坐在一起,左手在空中上下滑動了幾下,忽然伸出二指,朝更高的空中一點,整片天空立刻佈滿星辰,閃閃爍爍,瑩瑩點點,綿延萬里,他張開左手,在空中空抓了幾下,手中竟然出現了幾點星光,極其耀眼。手一放,四點星光竟然在歐雲的身邊組成了一個方形,老子口中輕聲道:“星牢——靜。”只見四顆星光竟然飄然而至歐雲身邊,把歐雲圍在光耀之中。
歐雲不知何意,新奇之心乍起,伸出手去想要觸碰,只見四點星光,忽又生出幾條光棱,雙雙相連,完完全全就將歐雲所在光棱之內,雖然裡外通透,能看清周遭一切,但卻是彷彿有什麼東西阻隔,手腳卻完全不可伸出。
歐雲這才意識到,是老子不知用什麼方法將自己困住了,便大喊道:“老頭,你快把我放出去!你快把我放出去!”
老子細聲說道:“這星牢只不過是天上星光之所聚,我借來扮作一處靜地,先將你安置,我也不再去獨自守護這一處杏花村源了,緣生緣滅也到了該有所了結的時候,你且靜靜看完眼前這一幕再去做決定吧。”說罷,便拂袖向天一甩,身邊突然出現了一頭巨角青牛,竟然在空中漫步,慢慢悠悠就往老子走來,老子亦是飄然坐到青牛背上,只見一陣紫氣圍繞,漸漸遮住了歐雲的視線,等到散去之時,那老子卻已經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歐雲聽了個大概,模模糊糊地拿出冰雪劍就朝那星牢的光棱刺去,在他心裡老黑的請求是一定要完成的,所以不等就這樣定在這裡什麼事都不做。只是他每一次揮劍都能刺到星牢之外,自己的手和腳卻是被無形的屏障越擠越緊,直至再也不能移動分毫,他掙扎著,用盡了自己最後一絲力氣,依舊是毫無作用,最後竟然被擠得昏昏沉沉,昏睡過去。
一覺醒來,刺眼的陽光直直地射入他的眼裡,原本璀璨的星光此刻早已變得暗淡,只剩下最亮的那一顆還賴在天邊。他只用手肘輕輕往外一頂,那四點星光就像滴水一般四濺而消,陽光在逝去的星光之上灑下一縷光,連光棱也跟著消散,歐雲恣意地活動著身體,揮了揮手中的冰雪劍,此刻他已經是像風兒一樣自由。
他趕忙朝地上望去,只見昨夜哀聲一片的杏花村,已然是一片死寂,只有幾處燒黑的土房還有幾根老木,冒著忽斷忽續的白煙,原本黃色的土牆之上,多了不少暗紅的印跡,應該是血跡吧,歐雲心裡猜測道。不止在通往村口的大路兩旁,就連在最角落的那處低矮的院牆之上,也有一個血紅的手印,有些人倒著,看不出一絲生氣。
歐雲悄悄地用雲中步繞到牛頭屋的身後,雖然他看不見一個站著的人,但是他覺得還是偷偷摸摸的好。他一步一停地走在二樓屋檐的瓦片之上,生怕再發出半點兒聲響,靠近竹窗之時,一個翻身就鑽了進去,就像他平時悄悄出去,又悄悄回到小月樓一樣。
三丈見方的二樓之內,只有窗戶沒有蒙上一層黑布,昏暗的燭光似乎在和從縫隙裡照進來的日光爭搶著地盤,照出的人影也是忽而明顯,忽而模糊;也有一些兩者都選擇放棄了的角落,顯得更加幽暗。整個房間裡面有十幾張小牀,每一張小牀都蓋著白布,而在更黑暗的角落裡,歐雲清晰地看見一個女孩的身影,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布,一塊紫一塊青的皮膚在黑暗裡看不出大小,看不出深淺,驚恐的眼神,慌慌張張地看著地面,又看著歐雲,又看著地面。那個姑娘一直把身子往黑影裡面縮,只是她的背後已經是退無可退的牆角了,她又能夠躲到哪裡去呢。突然,那個女孩一腳卻踢翻她的身邊的一個長滿綠毛的木盆,“咣啷啷”的幾聲之後,“啪”的一聲,那綠盆整個翻了過來,壓在地面之上,只是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著實把兩人都嚇了一跳,她不敢動了,歐雲也不敢動了。
歐雲看看窗外一切如常,他又朝著黑暗之中問了一句:“是娥如嗎?黑爺爺叫我來救你。”歐雲等了一會兒,黑暗之中的女孩始終沒有傳出任何聲音。
歐雲想,不管她是不是娥如,也不能讓她再待在這裡了,他一個箭步,就奔到那女孩身邊,想著這衣不遮體也不是辦法,隨手就拉開一張小牀之上的白布,想要用白布來爲那女孩遮掩。只是掀開之時,底下突然顯現出一張蒼白的人臉,毫無生氣。歐雲一看,猛然一驚,登時被嚇得大喊一聲:“哇呀。”急忙鎮定心神之後,顫抖著用白布將那女孩裹住,一把拉住她的手,一起跳出了竹窗。
就在剛剛跨出去的那一刻,身後一根竹矛已然飛過耳邊,呼嘯之聲還在耳邊迴旋,就聽得一陣大喊:“黑女娃跑了,黑女娃跑了。”
歐雲知道,他終究還是被發現了,那些杏花村裡面的人他是見過的,他早已決定不會去和他們爭鬥,所以他此刻除了更快地逃跑,還能做什麼呢?
正思索間,歐雲手一滑,就被那女孩掙脫了出去,而那女子將手從歐雲手中掙脫出來之後,亦是更加努力的奔跑,只是跑向了牛頭屋後面的山崖上,歐雲沒有辦法,害怕那突來的竹矛傷害到眼前的女孩,也只好跟在身後,用蒼梧劍形成劍氣阻擋一時。
漸漸的,那女孩竟然停了下來,歐雲疑惑,追趕上去一看,已經是沒有了路,腳邊是一片斷崖,連陽光也照不進去的樣子,深不見底的懸崖。突然之間,剛纔還在牛頭屋裡面呼喊的人,就帶領著衆人圍了上來。依舊是瘋狂的叫喊,有些人的眼睛卻是紅的可怕,時不時從人羣之中飛出來幾根竹矛。歐雲一邊護住那女孩,一邊用蒼梧劍撥開射來的竹矛的竹刀。衆人越圍越緊,已經離歐雲不足五丈。就在歐雲全神貫注地看著眼前的人羣之時,那女孩突然就往前一躍,奮身跳下懸崖,沒有喊一句話,沒有說一個字。
歐雲見狀,大驚不已,即刻左右採風,用雲中步飛入空中,看向著深不見底的斷崖也衝了下去。就在歐雲離開的一剎那,那包圍之人就一下子站住在了懸崖邊上,手裡的竹刀,竹矛,長棍,一件不留地向崖底扔去。
歐雲在空中加速,須臾之間已是抓住那女孩。只是在他抱住那女子的時候,一隻竹矛剛好刺中了他的小腿,歐雲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不敢大意,只得全身運氣,緩緩地落了下來,臨近崖底,終於是堅持不住,“哐”的一聲重重地摔在了崖底。看著那女孩安好地落在身邊,歐雲卻是一笑,然後便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歐雲緩緩醒來,此時的小腿之上,已經是沒有了傷痕,活動自如,更無半點不適,但是自己卻心力交瘁,身心俱疲,休息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他喘著粗氣對那女子問道:“你是娥如嗎?”歐雲見她依舊不答話,也無可奈何,就先在這崖底走動起來。
他想著黑老頭說過的話“十年前他兒子就摔下這斷崖”,那麼想來這斷崖之底也應該有一具屍骨,如今如果黑老頭真的已經死掉的話,也就再不會有人來找尋他兒子的屍骨,自己要是能夠碰上的話,就幫他簡單草埋一下,也算是盡一份心意。只是這崖底暗無天日,視線極差,要不是歐雲眼神好,他走一步也很困難。
忽然歐雲想到了什麼,他左手手裡忽然多出來了一顆發亮的珠子,那是他隨身攜帶的一顆耀明珠。他高舉著照看四周,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在他前方不遠之處就有一堆白骨,他用劍撥開擋在路上的枝椏,枯木,荊棘,又用劍刺了一刺地面,這才安心地踩了上去,只是剛跨出去一步,又在自己的左手邊發現一堆白骨,他想著,也許是和老頭的兒子和媳婦一起被那些人推下斷崖了,要是沒有兩具屍骨,倒該是覺得的奇怪呢。
只見他用右手輕輕一擡,遠處和近處的兩堆屍骨和一些朽木,斷藤,都被他聚攏到了一起,他把劍一收,學著海山行的模樣,揮動雙臂,振臂一錘,就在地上砸出一個大坑,想著挖一個掩埋屍骨的深坑。只是在他砸出的這一堆泥土中間,又出現了另外一堆骨頭,他的心一沉,一聲苦笑,便將三堆枯骨一起放了進去,又覆上泥土,壘上一堆小石。
歐雲越想越氣,便拿出冰雪劍胡亂砍將起來,一不小心迸發出一絲火花,引得著周遭的枯枝爛藤相繼焚燒起來,原本昏暗的崖底,遽然便是一片火海,他一看火勢不妙,烈火如蛇,就要將他和那女孩吞噬,他急忙縱身一躍,將自己擋在火前,面對著女孩,滿頭豆汗,一轉身就用冰霜劍發出一陣寒氣,將將算是把火壓了下去,而此時血淋淋,黑乎乎的後背陡然出現在那女孩的面前。
女孩依舊是一語不言,雙眼早已禽淚。
歐雲又是一陣昏厥,就倒在了女孩身邊,只是他的背部卻發生著劇烈的變化,只見傷口迅速止血,複合,結痂,不一會兒,又生出一片新的皮膚,好像剛出浴的人兒,潔淨無比。
一場急火之後,歐雲看著又出現在眼前的七八具屍骨,哀聲嘆道:“也該是這樣,照著那老頭所說,這個村子已經存在了三千年的話,哪裡會只有那黑老頭的兒子媳婦兩人,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消失呢。剛纔挖出來的那一具屍骨,眼前的這七八具遺骸。”說到這裡,歐雲笑了,不知爲何,又突然放聲哭泣道:“什麼無慾無求,什麼和睦歡樂,哪怕是再小的地方,也都是風霜刀劍,也都是腥風血雨。被那和睦歡樂的表象所吞噬的,又何止這眼前的七八,十幾個人,只怕是還有更多的人,消失在人間。”歐雲的心裡很痛苦,這不是他想象中的九國山河,而且他發現自己竟然也沒有能力去成爲他夢中那樣的在山海之間仗劍行走的俠義之人,面對杏花村的普通百姓的步步相逼,他的劍是擋不住的。
一陣心痛之後,歐雲勉強著站了起來,他看著眼前的女子,他知道,自己再怎麼傷心,也要把她帶出這裡。
歐雲將他所看到的每一具屍骨都掩埋了,事成之時,一轉身,那女孩手裡突然捧著一朵鮮花,靜靜站在她身後。歐雲看著那鮮花嬌豔欲滴,色彩誘人,心裡也是疑惑起來,這崖底怎麼會有這樣的鮮花呢?他便問道:“你這花朵是在哪裡採的?”女孩不答只是看著一處極其隱蔽的所在,歐雲亦轉頭看去,突然眼前一亮,那一處石頭之間,竟然也有兩三朵這樣的花朵,他急速跳躍過去,又是發現了幾具屍骨,心情亦是沉重,在整理之時,看見這花朵竟然是從那遺骸的骨頭之間長出來的,頓時內心厭惡不已,對著那女孩說道:“這花邪惡的緊,竟然長在人的骨頭上,我見識的少,也不知道這花是有什麼作用,總覺得讓人擔憂,我們還是不要它了,不要拿在手裡,扔掉好嗎?”那女孩一聽,倒是沒有猶豫,直接就把手裡的花扔向那歐雲剛剛挖好的土坑之中。
一番整理的休息過後,歐雲準備離開這崖底,便走上前問道:“你沒有事吧。”那女子不答,只是看著他。歐雲接著說:“好吧,我們先離開這裡,我會帶你去雲開城,只要到了那裡,朱管家會照顧你的,你放心。”說罷,便要去拉那女子的手,女孩“簌”地一下,趕快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藏在身後。歐雲一驚,轉眼又說道:“你不讓我碰你,我怎麼帶你離開呢,我又沒有薛燭老頭的那種催動雲霧的本領。”那女子遲疑了一會兒,慢慢地擡起手來,張開懷抱,微閉上雙眼。
歐雲一看,拍了一下插在身旁的冰雪劍恍然大悟般地說道:“哎呀,我怎麼沒有想到,我揹著你不比拉著你的手要好嗎。”然後一個轉身,蹲在那女子面前,朝前喊道:“你趴在我背上,抱著我就好了。”那女子一貼到歐雲背上,歐雲就用手托住女孩的雙腿,往上擡了擡,又轉頭說道:“你抓緊了。”說完,便往空中一躍,只是這兩個人的重量有些不適應,又兼剛剛莫名地受了傷,雖然莫名地又好了,終究是消耗了身體,他用了比平時更多的氣力,才勉強站在空中左右採風,只待身體穩定之後,便在腳邊匯聚氣力,向上躍去。
就當歐雲揹著牛頭屋的女孩躍出了深崖,在更高的空中吃力的前行的時候,在不遠處的須彌山的密林裡,一位老者微微點頭,自言自語道:“好好,我當去矣,當去矣。”說完人又消失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