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昀與蘇莘同時趕到賈府的別苑, 兩人相視一眼,蘇昀道:“我知道鬼麪人是誰了。”
原來,前因發生在數十年前的墨城。
彼時墨城有一座聞名江湖的傀儡殿堂——千機閣。千機閣創立三十餘年, 根基不穩。奠基人顧呈靳耗費畢生心血完成《格陳》一書, 只盼振興門派。顧呈靳晚年喜得麟兒。此子天賦英才, 幼時便顯示出於傀儡術上的卓絕天賦。千機閣上下無不視此子爲福星, 少年得志不外如此。然正是從小被前呼後擁, 恰造就了此子眼高於頂的囂張氣焰。
此子二十一歲救得一對逃荒的表兄妹,男名任業,女名陸華。二人被安置於千機閣, 陸華見此子氣度超然,再加上救命之恩, 便是一往情深。相處半年, 此子卻漸生怠慢之心, 對陸華逐漸冷落。任業本就傾心陸華,見其情形心生大怒。然此子不知究竟是何真心, 對陸華忽冷忽熱,使得任業看在眼中,開始籌謀計劃。
這一沉心計劃,三年悄然而過。任業連同千機閣三名內門弟子作亂,彼時顧呈靳已被其下了兩年□□, 只等另一味引子加進去便可發作。此子閉關修煉之時, 任業連同同黨造謠此子勾結裡通外門, 竊取《格陳》。衆長老疑惑之時, 任業借陸華送藥之手了結顧呈靳。陸華大驚, 連忙通知此子。此子閉關中聽得陸華哭喊父親暴死,一時走火入魔, 陷入魔障。
那一天,千機閣數百珍稀傀儡被此子暴走的內力催動。在任業與內門弟子鼓動之下,衆長老聽信讒言,合力拼殺。本來拆盡傀儡,打暈此子再行救治便好。然當時千機閣閣主暴死,包藏禍心之輩聞風突起,一心想要置此子於死地。
據那一戰的倖存者口述,當時血漫山門,風雲變色,成爲一生夢魘。
衆長老合力只與此子打成平手,任業見狀不妙,趁機盜出《格陳》欲當其面毀之。陸華撲身去奪,爭搶間不覺退到崖邊。此子因此分神,飛身去救,一掌被打成重傷。陸華拿著《格陳》跑向此子,千機閣門中弟子不明就裡,皆以爲此子叛變,支援者源源不斷。陸華與此子被逼得步步後退,最後關頭,此子用盡力氣將陸華推向任業,自己跳下了懸崖。
名震一時的千機閣就此隕落,而這段往事,也被塵封在了波瀾壯闊的江湖歲月之中。
蘇莘問:“他叫什麼名字?”
蘇昀答:“顧無前。”
顧無前在房中講出當年之事,雲瑛震驚得忘記了哭泣。賈老闆最後怒道:“夠了!住嘴!”
顧無前冷冷道:“蒼天有眼,幸而我當年沒死,你和那三個叛徒易容換臉跑到濱城,還是被我找到了!”
他說完,傀儡挺腰站直,五指伸出尖刃。雲瑛被不能動彈,隻眼睛越睜越大,瞳孔緊張地來回震動。賈老闆慘然笑道:“二十年……當年你若是真心實意對待華妹,我又怎會出此下策!”
顧無前的手按上傀儡的肩,手指不禁暗暗用力:“我對她真心又有何用!”
傀儡作勢便要縱出,只見門口蘇昀跳出來大喊了一聲:“師父!”
顧無前條件反射般回身一掌取向蘇昀脖子,突然一把劍從旁伸來將顧無前挑開,頓時一股氣浪震開二人。蘇莘凜凜護在蘇昀面前,蘇昀嬉皮笑臉道:“師父,此人作惡多端,你要殺他我可不攔你!”
顧無前一掌被蘇莘挑開,心中不由一驚。再看清是這混小子,冷聲道:“既然如此,爲何插手!”
蘇昀道:“只因這故事還有個結尾。”
他嘿嘿一笑,繞到蘇莘身前,朝雲瑛眨了下眼睛。
“當年師孃親眼目睹師父落下山崖,大悲之下動了胎氣,險些小產。賈老爺不知師孃已經懷有身孕,又生氣又心疼,趕緊把師孃送回亂七八糟的閣裡,好懸好懸救了回來。”
一道寒氣籠罩在顧無前身邊:“你說什麼!”
蘇昀大手大腳拍了拍顧無前的肩膀:“賈老爺雖然弄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出慘劇,卻還是良心未泯,好說歹說讓師孃忘了你。師孃爲了這個孩子,只好茍且答應。轉眼九個月過去,這孩子降生下來,母女平安。賈老爺攥著師孃的手說了半天暢想未來的話呀,可誰想這天下太平的一天馬上要過完,當夜,師孃突然暴斃了。”
顧無前的身子一歪,險些沒能站穩。一旁,賈老爺早已老淚縱橫,說不出一句話來。
蘇昀收斂笑容,看向顧無前正色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師父,師孃從未對不起你。”
“你是什麼人?”任業道,“怎麼會知道這些!”
蘇昀拱手:“小生姓蘇名昀,下任長乘門主。”
“長乘門!”顧無前聲音發顫,“你是長乘門的人!”
蘇昀回頭笑道:“光耀師門吧師父?”
卻聽噗通一聲,衆人聞聲望去,雲瑛無力承受真相,昏了過去。
蘇莘將雲瑛大橫抱起,顧無前邁了半步,蘇昀道:“師父,雲瑛就是你和師孃的孩子。”
屋中陷入沉寂,良久,顧無前忽然大笑起來。那笑聲驚破夜空,淒涼痛快,竟不知如何形容。身旁傀儡的雙眼突然精光一閃,眨眼間向任業眉心刺去。任業緊閉雙眼,半晌卻沒有動靜,不由再次緩緩睜眼。
木偶兩指伸出的利刃抵在眼前,只要再伸一點便能取他性命。可那傀儡竟然定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任業嚇得全身發軟,卻又不敢妄動。蘇昀亦嚇得臉色白了一瞬,轉而道:“師父……”
顧無前慢慢走向任業,邊走邊道:“你殺我父親、滅我宗門、我顧無前立誓此生與你不共戴天!任業,可你爲何不將壞事做盡,爲何還要留下我的孩兒?你養了她二十年,要我如何對你下手!任業!”
顧無前的真氣運在拳上,猛地打向任業。任業吐出一口血來,嘴角隱隱上揚:“我……對不起你……但我……問心無愧!”
顧無前卻再也不說話了。
他靜靜望著任業,時間之流戛然靜止。那眼神卻似無數把懸在當空的利劍,劍鋒所指,便是不共戴天的死敵。
他追殺他這麼多年,他恨了他這麼多年,他也,怪了那個女人這麼多年。
可這仇人卻養大了他和那個女人的骨肉,這二十年來做盡善事,究竟是爲了給自己還債,還是爲了給他的女兒積德?
任業以爲顧無前從前心思輕浮,只是玩弄陸華。卻不想他少年得意,狂妄無邊,不過是偶爾顧及不到。他縱使玩世不恭,卻從不會對感情三心二意。
他墜崖之後,得知陸華與任業遠走高飛,恨得錐心泣血。
爲什麼?
爲什麼是他在跳崖前親手將陸華推給了任業,卻是希望她能生死相隨,同他一起跳下來算了?
他想這個問題,想了二十年,恨了二十年。
唯有滄桑赴過沉如水,才知情到盡頭萬事空。
顧無前轉過身,袖拂清風。傀儡搖搖晃晃跟上,同他隱入了門外的黑暗之中。
蘇昀嘆了口氣,看向不敢相信逃過一劫的任業,淡淡道:“我師父不殺你,終是他比你善良。雲瑛姐姐醒來之後需要親人陪在身邊,你若是想報答師父不殺之恩,還是繼續做你的賈老爺大善人爲好。我們走吧,姐。”
蘇莘點頭,將昏迷過去的雲瑛遞給賈老爺:“她無大礙。”隨後同蘇昀一齊離開。
……
翌日清晨,郊區木屋中,顧無前收拾行囊準備離開。一開門,只見一個藍袍人影揹著包袱站在門口。他正疑惑間,蘇昀揹著包袱從旁邊跳了出來,一口氣笑道:“師父早上好啊你還沒見過它吧這是徒兒我親手做的傀儡我叫它吱吱,吱吱還不跟師父打招呼!”
蘇昀朝師父鞠了一躬,傀儡吱吱也朝師父鞠了一躬。
顧無前冷冷瞥他一眼,徑自離開。
蘇昀趕緊擡腿跟上:“師父你這是要去哪啊缺不缺人伺候啊我們吱吱可會幹活了!洗衣刷完捏肩捶腿你想幹啥都行!師父你慢點走,你聽我說呀!你別瞧吱吱現在還笨了點,我可聰明瞭,你告訴我哪裡不好我可以改呀!”
顧無前終於停步:“你姐姐呢?”
蘇昀笑道:“師父放心,我給她留了封信,她不會擔心我的!”
顧無前道:“我不是你師父。”
蘇昀趕緊道:“我頭都磕過啦,你不能賴賬呀師父!徒兒可是未來的長乘門主,說出去多給師父長面兒呀!”
顧無前置若罔聞,只顧朝前。忽然,他的腳步堪堪僵住,整個人愣在了原地。
“師父你肯收我啦!”蘇昀笑開,轉而朝顧無前所望之處看去,表情變得又是驚訝又是驚恐。
顧無前看見了雲瑛。
雲瑛是蘇莘帶來的。
蘇昀轉身要跑,蘇莘眨眼出現在他身前揪住了他的耳朵。
另一邊,雲瑛懷中抱著一個木雕,五味雜陳地看著顧無前。
顧無前亦冷靜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身體……還好嗎?”
雲瑛點頭,輕輕一笑:“我雖然看起來柔弱,卻還是很堅強的……父、父親說我很像娘。”
她似是不知道該在顧無前面前叫任業什麼,於是把“爹”換成了“父親”。可顧無前卻不甚在意,只是點了點頭:“你長得也很像她。”
“這個木雕,是你送給我的。”雲瑛眼圈漸漸紅了,“你、你要走了嗎?”
顧無前點頭,雲瑛又道:“其實……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父親的親生骨肉……”
顧無前愣住,蘇昀與蘇莘也看了過來。
雲瑛落淚道:“是一日父親酒後說的,他不記得了,可我卻沒能忘……”她看著顧無前,“您能讓我看看您的樣子嗎?”
蘇昀和蘇莘趕緊來到了顧無前正面。
顧無前的手幾乎是僵硬地擡了起來,他將臉上的黑色面巾扯下,露出一張飽經滄桑的面容。那張臉劍眉星目,依稀可見年輕時的豐神俊朗。只是幾道混亂的傷疤刻在了額頭與臉頰上,應是當年墜崖時所傷。
豆大的眼淚從雲瑛眼中撲簌落下,她又哭又笑得撫上顧無前的臉頰,顫抖道:“就是這樣的……我從小到大想象的親生爹爹的樣子……就是這樣的……就是……”
她掩面而泣,不知是喜事悲。顧無前眼眶通紅地看著雲瑛,兩隻手擡起又放下。雲瑛拉住顧無前的衣袖道:“爹!你不走了好不好!不走好不好!”
顧無前身子一僵:“你……你叫我什麼?”
雲瑛哭道:“爹!你可不可以走!我一定會孝敬您的!我一定常來陪您……我求求你了爹,你不要走了!”
顧無前顫抖地把住雲瑛,卻良久說不出話,求饒似得看向了蘇昀。
蘇昀詫異一瞬間,趕緊跑過去扒下了顧無前的包裹。顧無前還要搶,蘇昀趕緊扔給吱吱,一人一木跑回了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