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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吳琦玉早上在易銘處,安排完大事小務,剛回到李侔住處,一人就帶著方以智信函前來求見,吳琦玉管家說了,原來前來拜會之人是方光琛。
方光琛何許人也?方光琛字獻廷,徽州歙縣人。他是晚明重臣、兵部尚書方一藻之子,他善奕、能詩,少時多遊談,常常以管仲、諸葛亮自比。彼時,吳三桂爲鎮寧遠衛的舅舅祖大壽所器重,任爲中軍。其時方家得勢,吳三桂善於交納,於是主動拜於方一藻門下,照史書的說法,吳三桂與方光琛至此“締盟爲忘形交”。方一藻去世後,方家勢微,方光琛雖然自視甚高,但一直仕途不順不得啓用,因而遂入吳三桂幕府,參與決策,開始了與吳三桂共進退的歷史。
在歷史上,方光琛是吳三桂重要幕僚,吳三桂衡州稱帝后,曾任方光琛爲尚書,不過後來吳三桂敗,方光琛並二子被俘,於長沙凌遲處死,下場悽慘。
話說這會兒的方光琛,自清軍入關,他原本指望吳三桂“借兵平亂”之後,然後“許虜分封、裂土以酬”,再“中興明廷”,豈料吳三桂利令智昏、舉兵降清,爲滿清所驅使,爲其馬前卒,屠戮同胞。方光琛還多少有些氣節,所以心灰意冷,棄吳三桂而去。他後來南下,幾年來,不問世事,隱居於家鄉徽州歙縣。
後來,他偶然間聽人談起,說眼下西南之地有個什麼李易銘,本爲李自成大順餘孽,很不得了。尤其打仗厲害,和清軍數度交戰,清軍均不能敵,四川都叫他給佔了,看樣子會成氣候。
他又瞭解到,說桐城方以智都拖家帶口西去投奔了,崑山顧炎武也偷偷跑去了,就連餘姚黃宗羲黃老夫子,不怕千里,不懼艱險也去了。據說這幾人都成了重要幕僚,頗受器重,甚至還有衡州王夫之,早早的就去了。
於是方光琛就有點動心,他以爲:只要能驅逐暴清、復興漢統,他方光琛就願意爲此出點力。他想好了,畢竟這個方以智是本家,也是舊時老交道,自己也去,可以通過他引見引見。他還聽說李易銘從諫如流,尊重文人,其本身也是個大文豪。所以方光琛認定自己這一去,一身的才華或許就有了用武之地,何愁不能飛黃騰達呀!
因此,方光琛不再猶豫,舍卻家人,隻身一人往西而來。他沿江而上,風塵僕僕走到夔州,不料被蘇飛虎擒獲,差點以間諜刺探軍情罪處死。臨刑之際,方光琛大聲叫屈,再三申明自己是來投奔黔府,見蘇飛虎不信,只好欺騙蘇飛虎,說是自己是方以智特地引薦的,還說方以智修書與他,讓他儘快趕來黔府共聚大義。
蘇飛虎不加甄別,就信了,非但信了,可能見方光琛家世顯赫,又文質彬彬、談吐不凡,投了黔府,將來或許前途無量。所以有心巴結他,就派了幾個兄弟,一路護送。
方光琛心情不錯、得意洋洋趕到了重慶,又在這裡遇見了一些家鄉故舊。原來下游各省,不少文武人才,在清廷統治下過得不順心,早就往這裡來了。
他方光琛居於歙縣,消息閉塞,不知這投靠黔府,已然成爲江南各省文人世大夫之流行風氣。所以方光琛懊悔不已,認爲自己來的晚了。
方光琛行色匆匆翻過婁山關,一路看了,覺得黔府治下,井井有條。雖然山勢險惡,土地貧瘠,條件惡劣,但這兒莊稼長的好,老百姓生活富足。在他看來,這裡簡直是人間天堂,就是蘇杭之地,也不敢比。
他驚奇萬狀進了遵義城,毫不費勁找到了方以智,這方以智和王夫之等,正爲易銘及思沅婚姻大事操心,見又來了個主意多的,於是順理成章,一封推薦信,介紹給了琦玉。
琦玉對方光琛何方神聖,並不怎麼關心,也對他顯赫身世,沒什麼直觀印象,只是礙於王夫之及方以智面子,她還是接見了方光琛。
方光琛感覺自己運氣不錯,初到黔府,就有幸見到琦玉這種實權派、核心層的人物。但他見琦玉架子大,不好
說話,對他也絲毫瞧不上眼,開始時心裡就涼了半截。
方光琛知道,要是不展現一點本事,這以後可能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他從王夫之、方以智那裡知道,這內務總管大人眼下最操心的事情,就無非是主公易銘的婚姻大事。於是他斗膽問了琦玉一句,誰知只這一句,方光琛柳暗花明、絕處而逢生。
方光琛小心問道:“總管大人,照理來講,世間女子,如能得到主公垂青,這是天大的恩寵和造化,哪有卻之不願的道理?所以在下對這姑娘竟也佩服,在下斗膽問一句,這姑娘不知是何處名門閨秀,竟有如此之骨氣?”
吳琦玉聽著卻嘻嘻一笑,見左右沒有外人,就無不鄙夷地說道:“什麼名門閨秀?就是一窮人家的女子,叫邢思沅。”琦玉頓了一下,又說道:“不過她有個姐姐,叫做陳圓圓的,聽說是吳三桂的夫人,我前頭聽吳偉業駿公先生說過,就是吳三桂“衝冠一怒爲紅顏”的那個,名氣倒是大得很。”
方光琛聽了,激動得哆哆嗦嗦、渾身發抖,原來這思沅他不僅認識,而且前些年還頗有些淵源。
這得說到幾年前了,方光琛當年與吳三桂“締盟爲忘形交”,於吳府出入自由。當思沅父女二人千里投靠吳三桂時,方光琛就見過思沅。並且把思沅父女安置在吳府外居住,那還是他方光琛的主意,後來這件事也是他給一腳一手操辦的。只是那時候思沅尚小,方光琛與其父打過交道,而對思沅,卻連名字也給忘了。
方光琛回想,依稀記得,自己還私下轉交過陳圓圓接濟父女兩人的不少銀子的。
方光琛心裡有了底,就說道:“總管大人,不是在下誇口,這件事就包在在下身上,如若不能,在下任憑大人處置。”
琦玉聽他這麼說,雖然不信,但也就來了興趣,先前不冷不熱的態度馬上轉變。只見李侔扶著她,從臥榻上翻身而起,琦玉方纔問道:“先生此話當真?”
方光琛其實心裡沒底,只不過他以爲,就算自己做不到,你吳琦玉不會爲此就殺了我吧!他也知道其實黔府一地,注重天下文人,往往極力籠絡,待遇優厚。兼之政治開明,極少專斷殺伐,何況李易銘大權獨攬,這黔府兩省之地,就奉易銘一人號令而已。
於是方光琛不復擔心,他信心滿滿說道:“總管大人有所不知,這個思沅姑娘嘛!在下卻是認得,只要能見到思沅姑娘,在下就有辦法說服他。”
琦玉不信方光琛會認識思沅,她哪裡知道思沅先前的事情,就問道:“先生不是在誆我吧!你怎麼會認識?”
方光琛緊張心情輕鬆了不少,笑著回道:“總管大人,在下前些年和吳三桂交往頗深,想當年,這思沅姑娘父女在吳將軍府上時,在下就認得了。”
方光琛只圖嘴巴快,卻絲毫不考慮這樣說的後果,果然,琦玉聽方光琛這會兒說到了吳三桂,她臉色爲之一變,就轉頭對李侔厲聲說道:“兄長,此人定是吳三桂派來的奸細,還不趕快把他抓起來?”
那李侔此刻恍然大悟,說道:“妹妹不說,我還真被他矇騙過去。”接著又大聲向外面喝道:“來人,快給我把這人綁了,押送有司嚴加審訊。”
那方光琛說的高興,犯了大忌,他忘記了吳三桂和這黔府,眼下乃是敵對陣營。就這幾月,雙方交戰連連,打得異常慘烈,可謂屍積如山、血流成河,所以此時此刻,如何還能攀這種關係。
方光琛腿都給嚇軟了,所以“撲通”就跪下了,他於夔州,已被綁了一回,小命都差點玩完,見這下子又要蹲牢房、喝稀飯,甚至死於非命,心裡已然絕望。他不顧臉面形象,放聲大喊道:“總管大人,饒命啊!饒命啊!在下絕不是奸細,絕不是呀!如若不信,方以智方先生可以作證。”
琦玉見這個自比管仲、諸葛亮的方光琛如此怕死,心裡有些輕視,但想到方光琛有方以智引薦,此人是奸細的可能性不大,她這樣做,無非是想嚇嚇方光琛而已。
琦玉還想到:主公對於奸細,向來寬宏大量,處置講人性,大多擇其優者籠絡改造錄用,即便頑固之輩,大不了集中關起來,勸慰教化,扭轉其敵視心態,最嚴厲無非是罰作苦役而已,這些時日以來策反了不少。除此之外,琦玉還知道一件事,就是前些日子,吳三桂秘密派人來遞交了一封信給主公。主公看過之後,據範曠老先生講,說主公連說了幾個“好”,看樣子有策反吳三桂的意思。
所以琦玉以爲:這個方光琛憑空冒出來,是否是吳三桂派來有所公幹的也說不準,自己可不能自作聰明,壞了主公大事。一念至此,琦玉又思慮片刻,頓時慎重起來。
琦玉喝退趕進來的軍士,起身上前,親自扶起嚇得半死的方光琛,說道:“先生受驚了,還請先生海涵。最近清廷派來不少奸細,在我黔府之地胡作非爲,暗殺竊密搞破壞,壞事做絕,主公爲之頭疼不已,所以不得不防啊!”
方光琛平白無故受了這麼一番驚嚇,只覺得背心都溼透了,他顫顫巍巍站起身,琦玉讓下人扶他坐在旁邊椅子上。他驚魂未定,腳桿還在瑟瑟發抖,至此,他總算深深領教了這女子的厲害。
雖然琦玉扶了他起來,方光琛人倒是坐著,但眼光卻死巴巴看著地面,連擡頭的勇氣都沒有了。
琦玉見方光琛雖然是個軟骨頭,本有些輕視,但想到方光琛出身名門,腦瓜子聰明、主意又多,此人立場不穩,大可籠絡,她內心認定:此人可以收爲己用……。
琦玉這會兒感覺到剛纔做的似乎有點過,於是轉變話題,對方光琛道:“先生剛纔說只要能見到思沅姑娘,就有辦法說服她?”
方光琛小心應道:“是!”
琦玉又說道:“這個嘛!安排你見思沅也不難,只是我等軟硬兼施、方法用盡,思沅小姐依然固執己見,我也不指望你能說服她。”
方光琛只好又應了一聲:“是!”先前的信心都不知道哪兒去了。
琦玉又說道:“我倒是以爲,先生不遠千里來投靠主公,先生大才,小女子早有耳聞,像先生這種人才,主公曆來看重。等幾天我給主公引薦引薦,先生以爲如何?”
方光琛聽了,大爲感動,直感覺琦玉比自己媽媽都要親切。他生於官宦之家,父親耳提面命,自己耳濡目染,這個政治上的智商,早就異於常人,何況自己一身本事,如不在仕途上有所作爲,簡直愧對家嚴教誨。他想到:這麼多年自己未能出人頭地,無非就是得不到賞識而已。所以他認爲:這個吳琦玉就是自己命中的貴人。方光琛還想到:李侔位高權重,琦玉大權在握,將來足可成爲自己堅強的靠山。所以聽琦玉這麼說,一時感激,就起身給琦玉、李侔二人跪下磕頭,口中說道:“在下何德何能?承蒙二位大人看重,獻廷今生今世,絕不忘二位大人恩德。”
琦玉對著李侔會心笑笑,那李侔忠厚,見琦玉明目張膽、培植親信,雖然感覺似有不妥,但也無可奈何。就對方光琛說道:“你先下去吧!”
方光琛感激不已,回了聲:“哎!”又磕了一個頭,轉身正待退下,琦玉喝住,說道:“先生請留步……。”方光琛停住轉身,雙手自然垂下侍立一旁。
琦玉道:“方纔所提之事,我安排好了自會通知你,你可不得與人亂說。先生大老遠來,住在市面上欠妥,就人家家裡也不方便。這城中鳳凰山,有處宅子空著,先生先去忙著,下午過來,我安排人去說一聲,這就住進去。裡邊還有幾個守房子的下人,以後就由先生驅使吧!”
方光琛聽了,淚水都感動得流下來,哽咽著說道:“是!”又磕頭拜別了,到方以智處道了個別,順便介紹了見面情況,只對思沅一事,隻字未提。
方以智恭喜之餘,卻有些意外,心裡想:這個方光琛使了什麼手段?吳琦玉搞的什麼名堂?想當初自己來遵,都沒有受到如此隆重待見。
方光琛從方以智住處出來,琦玉府上人領著,自然去宅子安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