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淵一言不發,在前領路。
一路上,宿傾也不言,整個人略有失神,面上也染著幾分似是派遣不開的厚重,連帶失神的目光都略顯呆滯,魂不守舍。
今日的宿傾,的確是反常的,先前是因流顏溺亡之事,而今卻是因那妖異之人突然召她去東湖。
長玥不由心生暗歎,這靈御宮暗沉雲涌,稍有不慎,便要亡命,若是無心無情,毫無顧忌或是牽掛還好,自是活得恣意,但若是心有所念,必定會心神不寧,稍有風吹草動,便要激動難安了,而今日的宿傾,便是如此。
天色甚好,淡陽低浮,光影打落在身,卷著幾分暖意。
靈御宮偌大的東湖,湖水碧藍,水面栽種著不知名的花卉,乍眼一觀,猶如花海爛漫。
東湖湖心,有座出水很高的亭子,那亭子四角勾檐,碧色的琉璃瓦在太陽底下閃著微光,而亭內,雪白的紗幔紛飛,爛漫四起,本是一副碧水花好涼亭漫然的畫面,奈何亭中卻跪站著不少人,甚至還略微揚來驚詫慘然的哭聲,倒是毀了這本是景好的畫面。
宿傾突然駐了足,拉緊了長玥的手。
長玥轉眸朝她望來,眸中帶著幾許寬慰,只道:“我們先過去吧,也許宮主召見你,只爲敘舊。”
這話本意是安慰宿傾,奈何宿傾面上的複雜與深幽之色並未減卻半分,長玥也暗暗嘆息,垂眸下來,心底沉浮。
別說宿傾不信這話,連她自己都不信。
那妖異之人這麼久不召見宿傾,偏偏今日流顏溺亡在這東湖,他便恰巧將宿傾召在這東湖,若非無它事,怕是誰都不信。
宿傾默了片刻,朝她點了頭,略微失神的繼續往前,只是越靠近那亭子,她抓著長玥的手便越是用力。
她在緊張,甚至於,情緒交織,難以收斂與控制。
這點,長玥瞭然,卻也不曾再對她出言安慰,僅是稍稍回握她的手,算是迴應。
宿傾與那妖異之人,也是許久不見了,而今再見,滿腔癡意的宿傾心底,自是雲涌不平的,亦如她以前從藥王谷啓程回京,在那京都城門見著蕭意之的剎那,大雪紛飛,她也感覺不到半分冷意,反而是滿腔癡意與激動似要噴薄而出,竟惹得她稍稍紅了眼。
心思至此,長玥也略生悵惘與複雜。
她緩緩踏步,隨著宿傾一道在那水上長廊上前行,直至入得亭子,才見亭內那偌大的主位上,那一身雪白的妖異之人正摟著濃妝豔抹的花瑟親暱,而地面,則跪著幾名正在磕頭的女子。
那幾名磕頭之女,額頭早已磕破,滿面是血,連帶地面都沾染著血,而她們猶如不知疼一般,機械循環的磕著,嘴裡不住的悽聲哭泣,喚道:“宮主饒命,饒命……”
長玥稍稍皺了眉,正這時,宿傾已是鬆開了長玥的手,朝那主位之人跪了下來,“宿傾拜見宮主。”
短短幾字,似醞滿複雜。
而那主位上白衣勝雪的男子,則魅然而笑,猶如未覺一般,仍舊與花瑟親暱。
宿傾跪地,渾身都略微發僵,待候了半晌,她繼續出了聲,“宿傾拜見宮主!”
這話一出,男子這纔將目光朝她落來,那雙修長的眸子僅是朝她掃了一眼,便慢騰騰的落向了站在一旁的長玥面上。
長玥淡然靜立,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未及言話,花瑟已是煞有介事的出了聲,“宮主,您看宿傾姐姐還跪著呢!您快讓宿傾姐姐起來吧,若是不然,讓旁人見了,還以爲花瑟不尊長幼,讓宿傾姐姐屈尊降貴的爲我行禮呢。”
花瑟嗓音微挑,語氣中的調侃之意十足。
長玥心底一沉,目光則朝花瑟望去,臉色都冷了半分。花瑟這番嘴臉,著實是她不喜。
“原來是宿傾美人兒來了,起來吧!”正這時,那一身雪白的男子懶散柔膩的出了聲。他目光終於是朝宿傾凝來,略微打量著,那雙彎著的修長眼瞼內,卻是深黑無底,並無半分溫度。
宿傾僵跪在地上,未動。
長玥按捺心神的彎身將她扶了起來,卻察覺宿傾雙手已是冰涼。
“本宮記得,本宮僅讓扶淵召宿傾美人兒過來,怎長玥公主也來了?”慵懶如常的嗓音再度響起,略待幾分意味深長。
長玥扶穩宿傾,目光朝那妖異之人落來,淡道:“長玥一夜不見宮主,此番跟來,不過是想與宮主討教武術。”
他勾脣輕笑,“本宮答應夜裡教你武術,但如今天色,可是白晝呢。”
長玥淡道:“無妨,長玥可呆在宮主身邊,等著入夜便是。”
他異色的瞳孔內浮出半分亮光,笑得風華魅然,似乎心情大好,“長玥公主這臉皮,何時也這般厚了。呵,莫不是被本宮風華所染,心生了傾慕之意?”
這人自信過頭,長玥著實無話可說,本打算沉默,奈何花瑟挑著嗓子柔然出聲,“宮主俊然風華,長玥公主傾慕宮主也是自然。只是,長玥公主性子倒也傲然,上次花瑟帶公主去寢殿內照料,長玥公主卻是不領情,甚至仗著公主出身而貶低花瑟呢。”
“哦?是嗎?花瑟美人兒那日好心照料她,她竟給美人兒難堪了?”男子勾脣而笑,嗓音懶散邪膩。
花瑟極爲難得的收斂了面上的柔意,孱弱委屈的點點頭。
長玥著實有些看不下去了,心底的冷沉之意也層層起伏。
花瑟演戲的本事並不高,此番說這些話,表情也誇張虛假得極爲明顯,奈何那妖異男子卻是極爲興致,極是願意陪她演戲,是以,待花瑟點完頭,那妖異男子已是擡手摸了花瑟嬌臉,道了句‘美人受苦了’,隨即,便將意味深長的目光落向長玥,似在好整以暇的等著她如何回話。
事已至此,長玥心底有怒,但也無奈。
此番本是陪著宿傾過來,不料先被花瑟將了一軍,加之這妖異之人也從中漫不經心的煽風點火,是以這把火,便當真燒到了她的身上。
長玥沉默下來,按捺心緒一番,待心底稍有平靜,她才全數忽略花瑟,僅是直直迎上那妖異男子修長的眼,淡道:“真相如何,宮主不是最清楚嗎?放眼這靈御宮內大大小小之事,宮主皆不是掌握在手?”
嗓音一落,她這纔將目光朝花瑟落來,低沉道:“花瑟姑娘帶我去你寢殿,表面稱作是照顧,實則,卻是對我用絕子花,生怕我在宮主面前一舉得勢,蓋了你風頭。花瑟姑娘言行不端,心如蛇蠍,深得宮主青睞卻不知恩,反倒在這宮中興風作浪,甚至還理直氣壯誣陷長玥,花瑟姑娘如此,就不怕遭報應?”
花瑟當即有些坐不住了,“你胡說!”
說完,已是如同受了委屈般膩在身旁男子懷中,略帶哭腔的嬌柔道:“宮主,長玥公主竟是誣陷花瑟,求宮主爲花瑟做主。”
長玥淡道:“用撒嬌之法來應對宮主,自是好用,只是,宮主當真再一次想做被她矇在鼓裡的傻子?”
說著,目光極爲直接的朝那妖異之人望來。
剎那,周遭之人皆倒吸一口冷氣,便是那跪在地上的幾名女子都驚得望了磕頭。
周遭氣氛沉寂,僅是片刻,那妖異之人勾脣輕笑,“本宮此生,倒是從未有人敢當面諷本宮爲傻子。”
長玥無畏無懼,深眼凝他,繼續道:“宮主喜好有趣之人,心思玲瓏,自然不是傻子。宮主也聰慧自信,風華俊然,對諸事都掌握於心,清澈無比,自是英明,但花瑟此人雖有趣,但卻蛇蠍,甚至與溫玉有染。宮主口口聲聲說自己懶散隨意,若是心情好,便能將靈御宮雙手奉給旁人,但若是溫玉之輩當真羽翼大豐,甚至到了比宮主還要強大之時,那時候,宮主還能如此恣意?而你懷中這嬌柔女子,還會投身你懷?”
這話一落,周遭氣氛再度凝結,無人敢發一聲。
妖異男子面色已是微微一變。
花瑟早已渾身一顫,隨即褪出男子懷,在男子腳下跪了下來,“花瑟對宮主一片愛意衷心,與溫玉公子也不過是君子之交,而長玥公主隨意詆譭花瑟,侮辱輕賤花瑟,望宮主莫要聽信讒言,爲花瑟做主,還花瑟清白。”
長玥淡眸鎖她,“我慕容長玥句句屬實,若當真誣陷了你,願天打雷劈。而花瑟姑娘若是覺得我誣陷你,你可敢當著宮主的面發毒誓,詛咒自己天打雷劈,不可好死?”
花瑟面色陡然一白,扭頭朝長玥望來,“長玥公主莫要欺人太甚!我花瑟不曾做過虧心事,何必要發誓!”
長玥冷眸掃她一眼,並未言話,片刻,她將目光直直的朝那妖異男子望來,低沉道:“宮主的美人兒受了委屈,宮主不準備說句話?”
他目光在她面上肆意流轉,“長玥公主今日,倒是咄咄逼人。”
說著,薄脣一勾,嗓音一挑,繼續道:“你這番言語,倒是無趣了,若是將本宮美人欺壓下去,本宮倒也無樂子了。是以今日,無論是非,就憑你傷本宮美人之心,本宮,便要罰你。”
長玥淡漠道:“區區一個花瑟,竟讓宮主心疼。長玥自問容貌更比花瑟,才情也比花瑟,宮主失了花瑟,但還有長玥。”
他薄脣勾得更甚,異色的瞳孔也稍稍一縮,隨即心情似乎大好,魅惑邪膩的挑聲道:“長玥公主這是在毛遂自薦?”
“長玥,是在以命自薦。宮主以前不是說只要長玥聽話,便會給長玥想要的一切嗎?那長玥如今便答應宮主聽話,爲宮主盡心服侍並辦事,只要宮主答應長玥毀了花瑟,我慕容長玥此生,便一生爲你左右。”
這話,長玥說得極慢,心底也冷沉到了極點。
她此番,不過是在孤注一擲的豪賭,賭這妖異之人大費周章的將她帶入這靈御宮,定不會只因興趣這般簡單,她也在賭,賭這男子早已有所芥蒂花瑟與溫玉之事。
嗓音一落,她深眼鎖他。
他面色稍稍變了半分,瞳孔內滑出半分亮色,但卻轉瞬即逝。
他並未立即言話,俊然的面容透著幾分漫不經心之意,目光則是在長玥面上細細掃視,彷彿在探究,更或是在審視。
長玥淡然而立,不要不動。
氣氛沉寂片刻,花瑟已是哭泣出聲,伸手抓住了男子衣袂,“宮主,花瑟服侍宮主幾載,盡心盡力,而今長玥公主初來宮中,便對花瑟這般狠毒,若論蛇蠍,長玥公主當之無愧。求宮主爲花瑟做主,還花瑟清白,再罰長玥公主囂張蛇蠍之心。”
花瑟已是跪不住了,臉色也已大變。
以前也曾有人在宮主面前詆譭過她,但宮主歷來是護她,不到片刻便已讓扶淵將詆譭她的人拖出去重罰,而今這長玥公主這般囂張狂妄,言辭鑿鑿的對她,宮主卻並無半點反應。
第一次的,她心底生了幾分慌張與心虛,連帶抓著男子衣袂的手都隱隱開始發抖。
“今兒鬧出這一出,倒是掃興了。”不多時,那妖異男子懶散出了聲。
嗓音一落,他目光繼續朝長玥落著,“只不過,長玥公主方纔之言,卻也深得本宮心意。”說著,勾脣輕笑,“世間之聞長玥公主容貌傾城,才名遠揚,卻是不知長玥公主狠起來,也是要人命的。”
長玥深眼迎上他的目光,淡道:“長玥今日這席話,是何心思,自是瞞不過宮主。只是,宮主若真能滿足長玥之意,長玥,也定對宮主一心一意。”
他勾脣輕笑,懶散道:“對本宮一心一意之人太多,少你一人也無妨。”
長玥眉頭驀地微蹙。
他繼續道:“只不過,長玥公主是個人才,本宮自是重視。花瑟上次欺你,你這次也是欺了回來,你瞧瞧,花瑟美人兒如今被你嚇得瑟瑟發抖了,你也該知足了。而今這靈御宮,也非你大昭宮闈,本宮雖看重你,但也容不得你在本宮面前胡鬧,是以,有些性子,該收斂便收斂,若是非要較真,對誰都沒好處呢。”
“宮主之意,是要是非不分,繼續青睞花瑟?”長玥直言。
這話一出,在場之人再度倒吸冷氣,紛紛驚愕的朝長玥望著,哪種目光,無疑像是長玥捅破了天際,驚天動地,卻又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