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凜冽,順著那並未合上的屋門層層灌入,一時,將周遭沉寂低壓的氣氛席捲得越發的寒涼徹骨。
而那門外,片刻便迎來了一行人。
爲首之人,依舊是一襲紫袍,面容俊美,面色之上,也夾雜著半分急迫欣喜之意,而他身側跟隨之人,則是一襲白袍儒雅的蕭意之。
長玥瞳孔微縮,只道今日不過是剛入宮,便已這般熱鬧,想來那妖異之人,也著實是下了一盤好棋。
而從妖異之人的口中,也聞之這雲蒼的太子瑢並非無能之輩,如此瞧來,此人自打與她在宮門相遇,便大獻殷勤,似是心生傾慕,就不知這番傾慕之意,究竟幾分是真了。
“王爺。”大抵是從不曾見過太子瑢,金縷忙收斂眼中淚意,僅是朝蕭意之恭敬的行了禮。
蕭意之滿目平寂寂,並未眼話,但朝金縷稍稍點頭。
太子瑢倒是眼力極好,入屋便瞧見了金縷那雙略是紅腫的眼,愕然的目光也在長玥與金縷二人面前掃視,卻依舊並未出聲,反倒是暗自斂神一番,上前幾步站定在了長玥面前,微微一笑,溫和有禮的道:“方纔見屋門開著,也未及稟報便入了姑娘屋門,還望姑娘莫要見怪。”
長玥冷眼掃他,心下則是瞭然。
像這種強國之中的東宮太子,縱是溫和有禮,但實則也是眼高於頂,傲然自得,是以,此人怕是無論到哪兒去,皆無需敲門,反倒還會有人恭迎而去,蓬蓽生輝。
這種優越之感,她以前貴爲大昭公主之時,也早已體會得淋漓盡致,是以,她不怪此人擅闖而入,而是要怪,此人竟又再度出現在她面前。
“扶玉鄙陋,豈敢對瑢太子見怪。”長玥默了片刻,冷冽出聲,說著,擡眸掃他一眼,開門見山的問:“不知,此番太子過來,所爲何事?”
大抵是她問得極爲直白,太子瑢面上倒是略顯尷尬。
待片刻後,他便斂神朝長玥笑笑,隨即從懷中掏出一物,緩慢有禮的朝長玥遞來,“今日本殿隨惠王遊覽這大昭京都城,著實心悅。在路道之上,也瞧中了這支朱釵,只覺此物與姑娘極配,是以便買下帶回宮中,想送給姑娘。”
說著,嗓音微微一低,繼續道:“民間之物,雖不夠精貴,但本殿心意在此,望姑娘收下。”
一國太子送禮,先不說禮物是否貴重,就憑太子親自這送禮之舉,便絕非尋常之事那般簡單。
長玥再度擡眸,冷沉的目光靜靜朝他打量。
他依舊是滿面溫和,連帶眸子裡的目光都極其柔和,甚至若是細觀,還不難察覺他眸底深處那方略生而來的緊張。
長玥沉默,並不言話。
待半晌後,她才神色微動,終於是伸了手,接過了他手中遞來的朱釵。
他似是如釋重負,暗自的大鬆了口氣,面上的笑意也越發濃烈半分,而後縮手回來,而後轉眸朝身側的蕭意之望來,笑道:“惠王,本殿著實不曾看錯人,扶玉姑娘,的確並非惠王言道的那般在意金玉,癡迷榮華,而是質樸純然之人呢。”
蕭意之神色頓時微變,卻也僅是片刻,他平寂無波的道:“扶玉姑娘,身份鄙陋,殿下親自送禮於她,無論禮物是否貴重,她皆不敢不接,是以,殿下此際若要與本王討論這些,倒也無意義。”
平緩的嗓音,卻帶著幾分坦然與厚重之意,言行之中,也是極爲的平和無波,就像是發自肺腑,不曾有過半分半毫的虛假似的。
只奈何這話入得長玥耳裡,則成了強烈的調侃與鄙夷。
她早就知曉的,這蕭意之對她,從不曾有過半分好感,以前時,如今亦是,只是她卻不曾料到,這蕭意之,竟還會在太子瑢面前這般評判於她。
一時,冷冽麻木的心底也略生了半分起伏,待片刻,長玥已是擡眸,冷冽如冰的目光極爲直接的朝他落去,陰沉出聲,“扶玉倒是不曾料到,本以爲惠王乃光明磊落的君子,卻也不過是會刻意中傷別人的小人罷了。扶玉身份的確鄙陋,但瑢太子這支朱釵,乃扶玉自願而接,並非受瑢太子威儀所迫。亦如,若是惠王對扶玉送禮,別說惠王送朱釵,便是惠王送千金萬金之物,扶玉,也定會嗤之以鼻,言辭拒絕。”
這話一出,蕭意之頓時變了臉色,那雙本是溫潤的瞳孔,此際也顯得厚重密集,複雜重重。
太子瑢心情倒是大好,目光朝蕭意之掃視兩眼後,便輕笑出聲,“扶玉姑娘這話,雖說得有點過了,但也是坦率直性,著實特別。惠王歷來寬容溫和,想必,自是不會與扶玉姑娘計較。”
這回,竟成了太子瑢爲她說好話了。
長玥心下越發的冷冽,面色之上,也越發陰沉。
她渾然不顧蕭意之那雙越發沉重的眼,僅是轉眸朝太子瑢望來,平寂淡漠的道:“多謝太子殿下如此看得起扶玉。殿下送的這支朱釵,扶玉,感激。”
太子瑢忙道:“姑娘不必如此客氣。若是姑娘喜歡,日後,本殿再爲姑娘多送些東西來。”
長玥瞳孔微微一縮,卻是並未言話,算是無聲應承。
蕭意之面色越發沉然,面上的溫潤表情也已是全然掛不住了,待朝長玥深沉的凝了片刻後,他開始轉眸朝太子瑢望來,只道:“時辰已是不早,殿下回宮時不是說要去東宮與我大昭太子切磋棋藝,此際,倒是可以過去了。”
太子瑢微微一笑,道:“本殿倒是差點將此事忘了,呵。不瞞惠王,本殿與以前的大昭前太子有過一面之緣,還曾與前太子切磋過武藝,當時之感,便覺前太子品行兼得,著實可以兄弟相交。而今大昭易主,東宮易位,本殿對當今太子的聲明也是多有耳聞,此際去見見,順便切磋切磋棋藝,看看如今的大昭太子,可否有前太子那般品性與魄力,若其真如傳言中的那般驕奢,這大昭與雲蒼之盟,本殿與本殿的父皇,怕是要重新考慮結盟之事了。畢竟,東宮之主,乃國之儲君,若是東宮衰然,風氣不正,豈能與之爲盟,惠王爺,你說是吧?”
蕭意之神色微動,俊美的面容上,也有過剎那的冷沉迅速閃過。
或許是觸及到了國之層面,亦或是這太子瑢雖語氣平和,但話語內容卻略微咄咄逼人,再加之大昭如今的東宮之主慕容裕著實驕奢穢然,難當大任,是以連著腹黑冷血的蕭意之,也全然做不到十足的坦然與淡定了。
“瑢太子所言甚是,兩國結盟,自該考慮諸多因素。但大昭的東宮太子,不弱,卻也不強,想必如此的太子,正合瑢太子心意纔是。畢竟,一旦大昭太子強勢,瑢太子,怕也不易控制。”蕭意之默了片刻,才平寂緩慢的出了聲。
太子瑢微微一笑,只道:“惠王果然是聰明瞭得,睿智不淺呢。以前便早聞惠王大名,而今這一兩日接觸下來,本殿倒是深感佩服。想來,縱是大昭東宮弱,但只要惠王強,這大昭,自也會一直繁榮昌盛下去纔是。”
“瑢太子過獎。”蕭意之平緩出聲,並未多言。
太子瑢凝他幾眼,微微而笑,隨即這才轉眸朝長玥望來,緩道:“本殿此際,得到東宮拜訪了。是以,姑娘若是不棄,本殿下次,可否再來姑娘這裡說說話?”
長玥兀自靜坐,神色依舊是淡漠陰沉,待他嗓音落下後,她才冷沉無溫的擡眸朝他掃來,“太子殿下若是不懼衍公子刁難,來這兒與扶玉說說話,自是尚可。”
他頓時笑了,瞳孔之中也浮出了幾分釋然之意,“只要姑娘不拒絕便好,衍公子縱是刁難本殿,本殿也受得。”
柔和溫潤的嗓音,著實像極了春日和風,也像極了山澗清泉,連帶語氣都染著幾分令人心曠神怡的平和與悠然。
只是這話聽在長玥耳裡,卻涼薄無溫。
這瑢太子乃強國雲蒼的東宮太子,他那宮闈之中,自也是妃嬪無數,這見慣了粉黛美人兒的男子,若說對她慕容長玥一見傾心,從而肆意的想要熱絡靠近,連言語也顯得柔和緊張,如此,自是虛假得令人發嗤發笑。
心思至此,長玥淡漠垂眸,不再理會於他。
太子瑢倒是略顯尷尬,乾咳一聲後,便再度耐著性子溫和的告辭一聲,隨即與蕭意之一道緩步出了屋門。
眼見二人出得屋門,長玥目光朝金縷落去,淡漠出聲,“你也出去。”
金縷欲言又止,早已平復的瞳孔之中,也頓時積攢了不少的悲慼與無奈,然而縱是如此,眼見長玥態度堅硬,她終歸還是全數噎住了後話,朝長玥行禮之後,便緩步出屋。
一時,屋內氣氛再度恢復沉寂。
長玥起身,親自點燃了殿內的燭臺,待回得軟榻坐了不久後,那窗外的天色,也已是全數暗沉下來。
今日爲了逃出王府,自是費了不少氣力,而今閒來無事,陰沉之中,長玥乾脆的盤腿在榻,再度開始修習內力。
一股股微熱的氣力逐漸在全身流轉,半晌後,待收勢回神過來時,本是寒涼的四肢,也稍稍顯得暖和起來。
屋外,冷風浮動,吹得殿外枯枝不住的簌簌作響。
陰冷的氛圍裡,涼意浮動,夜色微深,那妖異之人極爲難得的不曾歸來,只是門外,反倒是揚來了一道清寂平緩且極爲熟悉的腳步聲。
這種腳步聲,她曾聽過十幾年。
以前無論是在拜月宮的花樹下練琴,還是在宮外街道上等著那人爲她買桂花糕來,她皆會聽得這般的腳步聲,平緩,溫潤,端然,給人一種入髓般的安全與喜悅。
但如今聽來,大抵是,心境變了,連這腳步聲入得耳裡,也覺這腳步聲哪裡溫潤端然了,明明是平寂無波,無溫無情,像極了地獄裡傳出了機械之聲。
長玥安然靜坐著,兀自沉寂,陰沉的目光,微微一擡,朝不遠處的屋門落了去。
卻也僅是片刻,那不遠處的屋門輕輕被推開,瞬時,冷風席捲而入,差點拂滅殿中的燭火,而藉著搖曳不定的火光望去,便見那入門之人,正是那一身雪白的蕭意之。
長玥瞳孔幾不可察的縮了半許,麻木冷沉的心底,也稍稍浮出了幾分冷嗤與煞氣。
此人,不陪著那太子瑢,也不出宮陪他的妓子明月,反倒是去而復返,徑直入她這屋,不用多想,便知這蕭意之此番來意,定是來興師問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