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心的冷冽,恥辱,在這一刻讓長玥體會得淋漓盡致。
她放棄了掙扎,就這麼靠在身後之人懷裡,目光,怒意冷沉的朝前方那白衣勝雪的男子望著,縱是心中有太多怒意之話想要噴薄而出,奈何卻是被自己強行壓制住了,只因她清楚的明白,只要她一開口,即便這對面之人認不出她此際紅腫不堪的臉,但也會聽出她的聲音。
如此一來,她得不償失。
然而,他似是察覺到了她濃烈怒意的神色,他那雙精緻清潤的眉眼稍稍一轉,徹底對上了長玥的眸。
剎那,兩人目光一匯,一人恨怒交織,一人,微詫微訝,但卻在片刻間,他神色驟然一變,連帶溫潤俊然的面容都迅速變了色。
他認出她來了?
長玥心神驀地一顫,當即垂眸下來。
這時,身後摟她的妖異之人懶散輕笑著出了聲,“這位公子先是撞疼了本宮的美人兒,此際又盯著她肆意打量,著實無禮。呵,本宮倒是聽周遭之人喚你惠王,呵,堂堂王爺,竟還覬覦本宮美人兒不成?”
這妖異之人的話語,極其的緩慢,語氣中的調侃與興味也是依舊十足。
然而這話一出,卻再得周遭之人驚愕嘲諷。
對待一個臉頰紅腫,狼狽猙獰的女子稱爲美人兒,這周遭之人,自要覺得怪異嘲然,更會覺得這妖異之人莫不是腦袋有什麼損害,是以精神微疾,美醜不分。
長玥則是依舊垂眸,心底深處,早已被周圍之人的驚愕與嘲諷擊中了心口,疼痛而又恥辱,難以排遣與平息。
曾經的自己,風華萬千,雖不重名利,但而今這天差地別的待遇,讓她未能一時迅速的適應。
也是,江山更替,家破人亡,此際的自己,早已不倫不類,又何須去計較旁人的眼光與言詞?只奈何,心思如此,卻怎麼都做不到,做不到!
亦如此際站在這蕭意之面前,仇人相見,她本該平靜,本該隱藏,本該不暴露身份,只因此際絕非殺他的時機,奈何,奈何那顆心怎麼都安分不了,平靜不了。
長玥袖中的拳頭,越握越緊,而身後妖異之人纏在她身上的手臂,也是越困越緊。
周遭嘈雜冷諷,雜然嗤笑的嗓音不絕於耳的層層蔓延,半晌後,那對面一身白袍的人,終於是出了聲,“方纔撞著這位姑娘,的確,是我之過。”
他嗓音極爲溫潤平靜,音如淡風,給人一種無盡的煦然與柔和。
這話一出,周遭之人頓時一愕,隨即便開始打抱不平,只道:“怎會是王爺的錯,明明是這女子衝出來撞了王爺!王爺就是心善,竟不追究此人無禮,還自行承錯。”
身爲權貴,加之又容貌昳麗,這蕭意之縱是以前忘恩負義的滅了長玥一家,協助晏親王改朝換代,但如今,世人仍是忘了他的狼子野心,僅是盯中了他的權勢與榮華,是以一個勁兒的開始歌功頌德,維護於他。
相較之下,此際這妖異之人,倒是稍稍佔了下風。
縱是這妖異之人依舊容貌風華,俊美邪魅得不可方物,然而卻不得周遭之人支持袒護。
只是即便如此,這妖異之人面色也分毫不變,薄脣上的弧度依舊極是完美的勾著,僅是片刻,他便就著蕭意之的話繼續道:“既是王爺也知是自己之過,而今這周遭之人卻刻意詆譭本宮的美人兒,甚至還嘲諷貶低,如此,王爺可是要爲本宮的美人兒做主?”
蕭意之並未言話,只是周遭之人的嗓音卻是當即低了幾許。
長玥稍稍擡眸,奈何目光還未望向蕭意之,一道雪白的寬袖卻突然蓋住了臉。
長玥驚了一下,未及反應,身子已是突然轉了個半圈,紅腫的臉當即貼入了妖異之人的懷,長玥驚得不淺,心底登時有怒,奈何妖異之人的手卻是緊緊扣著她的後腦勺,將她強壓在他懷裡,隨即懶散柔媚的出了聲,“王爺不說話,本宮便當王爺是默認了。”
說著,嗓音稍稍一挑,繼續興味盎然的道:“這幫言詞諷意的刁民,便由王爺處置了,想必,賞罰分明的惠王爺,倒也不至於欺瞞本宮這外鄉之人,幹出些維護京都刁民的事兒來?!?
“今日之事,不過因我而起罷了,又何必爲難旁人,縱是要道歉,本宮替代他們,像這位姑娘賠罪便是?!闭@時,蕭意之平靜緩和的出了聲。
這嗓音剛落,長玥便聞身後有腳步聲緩緩而來。
這腳步聲太過輕逸,步伐不快不慢,透著幾分平靜與閒適,然而卻讓長玥熟悉至極。
那蕭意之,在朝她靠近!
意識到這點,長玥渾身都微微緊繃,僅是片刻,身後那腳步聲停了下來,隨即,那道平靜溫和的嗓音再度響起,“方纔撞著姑娘了,是我之過,若是姑娘不棄,不如隨我去得雅間內稍稍等候,待我將大夫從王府內招來,便即刻爲姑娘好生整治,看姑娘是否傷著了哪裡?!?
他言語溫和,緩慢有禮。
長玥則是靠在妖異之人懷中,搖了頭。
他並未放棄,反倒是繼續溫和緩道:“姑娘若是不願讓大夫整治,也可,但我終歸是撞了姑娘,不如,今夜的宵夜,我請姑娘去小南坊用膳,如何?”
長玥神色止不住的冷冽,心底深處,更是冷意浮生。
曾記得,蕭意之以前鮮少與女子搭訕,便是以前河陽王府的大郡主鐘意於他,每番找著機會與他搭話,奈何他卻是一語帶過,便告辭走遠。
而今,這歷來對女子少言寡語的蕭意之,竟對她這般的‘死纏爛打’,有意靠近,他如此轉變,則令長玥心生冷冽。
以前,大抵是太過沉溺他爲她營造出的虛假愛意中,是以,竟連他腹黑無情的本性都全然不察,而今,待家破人亡,身份顛覆之後,她倒是處處覺得這人虛僞陰狠,甚至他以前包藏得極爲完美的陋習,也在她面前一一的浮出水面,令她措手不及的知曉這些,從而心底深處,更是翻涌嘈雜,涼意遍體。
“惠王爺當著本宮的面邀本宮的美人兒夜出用膳,王爺此舉,可有將本宮放於眼底?”正這時,妖異之人懶散柔魅的出了聲,這嗓音依舊慵懶隨意,不曾帶有半分的顧忌與緊然,反倒是猶如走馬觀花般隨意一問,卻又暗自攜帶著幾分讓人難以忽視的戲謔與質問。
蕭意之並未顧及他的話,猶如未聞,反倒是再度朝長玥開口,“我方纔的提議,姑娘覺得可好?”
長玥眉頭一皺,默了片刻,稍稍扯了扯妖異之人的衣角,這回,妖異之人倒是並未爲難於她,反倒是懶散道:“皆道大昭的惠王,心性傲然,縱是嗓音溫潤有禮,卻是當真不曾將旁人放於眼底?!?
他這話說得極爲坦然,不曾有半分的婉轉。
待嗓音一落,周遭立著的家僕之人頓時出聲道:“放肆!竟敢……”
然而那人後話未出,蕭意之已是出聲打斷,“去小南坊定二樓最裡側的一間雅間,再吩咐廚子,備上香酥餃,醬香甜鴨,梨花糕……”
他嗓音溫潤平靜,然而僅是片刻,便已道出了一連串菜餚。
那家僕怔在當場,面色驚愕,隨即忙朝長玥背影不可置信的凝了凝,而後才急忙點頭稱是,當即小跑離開。
長玥渾身再度緊繃起來,心在猛然跳動,彷彿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京都城中的小南坊,地方不大,並不受京都權貴喜愛,但長玥以前每番出宮,卻極是喜歡與蕭意之在那裡用膳。
只因,小南坊格調清雅,有雙目失明的女子奏琴,琴境高妙,竟也不比宮中的樂師彈得差,更有甚者,小南坊的菜餚,口感清新,頗有幾分鄉野風味,是以,深得長玥喜歡。
而蕭意之方纔脫口而出的那一連串菜名,也是長玥以前入得小南坊時,經常點的菜餚,縱是她與蕭意之每番都吃不完,則會打包帶入宮中,專程讓金縷端去御膳房讓御廚熱熱,再給她端回來食用。
她還記得,以前打包菜餚帶入宮中,蕭意之平然柔和的朝她調侃:“堂堂公主,打包而食,若是讓皇上與皇后知曉,怕要心疼你了?!?
他歷來溫潤風華,鮮少調侃於她,是以那時得他調侃,她則是笑得燦然,仰頭嬌笑的朝他回道:“小南坊菜餚極好,味道是我之喜,若父皇與母后見我這般喜歡吃飯吃菜,定該欣慰纔是?!?
說著,笑出聲來,繼續道:“再者,誰說公主便不能吃殘羹剩滯?民都吃得,你也吃得,我爲何不能吃?”
曾經的嬌柔親暱,柔俏畫面,然而到了這一刻,卻像是追命魔頭一般,令長玥心底止不住的狂跳。
這蕭意之專程邀她去小南坊,甚至還特意點了那些菜,他如此主動之舉,可是意味著他猜出她身份了?
但這猜測甫一滑過心底,便被長玥否決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如今雙眼因前幾日下棋而勞累發腫,臉頰,也因花香過敏而紅腫,是以,她此際的臉,已是不倫不類,醜陋至極,待窺鏡自照時,連她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這蕭意之,也定不會認出纔是。
而今唯一能解釋他怪異之舉的緣由,便是這人想平息今日這場風波,從 而,假裝寬厚待人,繼續爲他那假仁假義的臉面披上任意之光,從而,蒙惑世人,蒙世人讚歎。
“小南坊雖不及京都城內的大酒坊,但卻平凡有味,想必姑娘應是喜歡。姑娘若是不棄,我此際便帶姑娘過去用膳,以當賠罪。而這位公子,也可隨這位姑娘一道前去?!闭@時,蕭意之再度出了聲。
長玥緊緊抓著妖異之人的衣角,仍是不說話。
妖異之人則是輕笑出聲,只道:“本宮的美人兒受了委屈,自有本宮安慰,便是要去小南坊用膳,也無需惠王爺來招待。只要惠王爺意識到是自己之過而撞了本宮的美人兒,甚至也有賠罪之意,是以此事,本宮也不計較了,至於惠王爺提出的用膳之事,自可免了,想來惠王爺許是不知,本宮這美人兒,身子特殊,不食葷,也吃不慣外面的東西?!?
嗓音一落,便將長玥稍稍一擁,繼續道:“惠王爺無需理會本宮二人了,還是先行上樓去吧,想必樓中的明月姑娘,該是等得急了。”
說完,也不待蕭意之出聲,長玥只覺手腕一緊,隨即被他拉著朝大堂後方而去。
身後,嘈雜之聲再度逐漸響起,卻不濃烈。
而那蕭意之,也不曾言話,只是即便如此,長玥卻覺有芒刺在背,不用回頭,便知那蕭意之定是在靜靜的凝著她。
這種感覺,無疑是極冷極沉,複雜壓抑。
待穿過人羣,這妖異之人並未駐足,反倒是懶懶散散的拉著她繼續往前,最後順著那道後門而入,行至了入住的後院。
院內,燈火通明。
那新在的花樹下,扶淵與那幾名勁裝的黑衣人似在交代什麼,神色頗有幾分複雜,然而待察覺到腳步聲,他驀地停了聲,極其敏銳冷冽的轉眸一望,待目光瞅清了長玥而入,他面上的鋒利之色頓時消散,轉而化爲了層層恭敬,朝著長玥的方向恭然而拜,“宮主?!?
妖異之人懶散輕應一聲,待拉著長玥路過扶淵時,慢悠悠的道:“你們先退下?!?
扶淵當即領命,領著那幾名黑衣人迅速閃身消失。
一時,院內沉寂下來,徒留風聲隱隱。
長玥被他拉著在院內的石桌旁坐下,天寒地凍中,肅肅的冷風倒是將石桌旁的牡丹盆栽吹得四下搖曳,淡淡的牡丹花香迎鼻,略微好聞。
長玥垂眸,兀自靜坐,此際,本是紅腫的臉頰,卻透著幾分蒼白。
方纔從大堂中過,而今憶來,情緒翻涌不止,似是再度走了一遍人生的悲歡,這心境,怎能平下。
今早初入這京都城時,便與蕭意之的馬車狹路相逢,運氣差然,沒料到今夜,再與蕭意之相遇一次。
她還曾以爲,便是入得這京都城,要見蕭意之也是極難,畢竟,蕭意之本是不喜外出之人,加之又不喜行車於道,被百姓觀望呼喊,是以,她若要在京都城見他,若非自己去宮門口或是他的惠王府邸門前守著,自是難見他面,卻是未料,她還未最好要見他的準備,還不曾精心計劃,那人,便這麼誤打誤撞的衝至了她面前。
“長玥公主今日,倒是魯莽了?!?
長玥正凝神思量,石桌對面的妖異之人出了聲。
長玥回神,擡眸朝他望來,卻是方巧迎上他那雙興味盎然的眸子。
此際這院內,四下都掛著燈籠,燈火雖通明,但燈籠卻是因冷風浮動而一搖一晃,連帶光影都搖曳不定,襯得他那雙異色瞳孔明滅不定,深沉得難以言道。
今夜之事,的確是她魯莽了。
只嘆在未有準備的情況下便與蕭意之狹路相逢,怒意上涌,便容易,喪失理智。
想來,若這妖異之人未能恰到好處的出來制止她,她許是早已朝那蕭意之掄拳而上了,憑她渾身這不成氣候的武功,許是根本就用不著蕭意之出手,她便已是被他那家僕掀翻在地,性命堪憂了。
“今日,的確是長玥魯莽。幸得宮主及時出現,救長玥一命,長玥在此,謝宮主救命之恩?!遍L玥默了片刻,才按捺心神的出了聲。
她嗓音極淡極沉,並未帶半分感情,反而是摻雜著幾分麻木。
那妖異之人並未立即言話,興味盎然的目光就這麼在長玥面上一直掃視,最後勾脣而笑,道:“長玥公主如今,心神與本事皆不夠硬實,你若與大昭惠王相拼,自是以軟碰硬,白送性命?!?
說著,嗓音稍稍一挑,繼續道:“本宮也早與你說過,待入得京都城內,你便該安分守紀,但長玥公主卻是處處讓本宮安分,自己則是在外興風,今夜之事,若非本宮及時壓下,想必你這條性命,便已交代在這醉仙樓內了。”
長玥眉頭一皺,目光越發冷沉肅然,“宮主之言,長玥皆明白。長玥心性,自是不夠硬實麻木,只因蕭意之乃長玥畢生仇人,方纔見著,忍不住想動手罷了,是以……”
“你若不改這性子,早晚有一天,你會命喪在自己的急性子裡。那時候,本宮也無本事再讓你起死回生?!彼v騰的再度出了聲,只是這次,他面上邪肆魅然的笑容稍稍減卻了半分,嗓音透著半縷極爲難得的認真之感。
長玥垂眸下來,一時不說話了。
待默了半晌後,她才低沉道:“長玥也想冷靜,想強大,只奈何,縱是時時逼著自己冷漠麻木,奈何見著蕭意之時,便控制不住心緒了?!?
“以前愛得深,此際便恨得切。長玥公主如此莽撞,不過是因對那大昭惠王還殘存愛意罷了,若是無愛了,今日你知曉那明月此人,又爲何會情緒搖曳?待見著蕭意之時,又爲何不能冷靜自持,圓滑躲過?”
長玥目光驟然一冷,當即低沉沉的道:“宮主此言不實,長玥對蕭意之,豈還殘存愛意?長玥將他,已是恨入骨髓,並無它念。今日見著那明月,長玥也僅是在爲以前的自己覺得不值罷了?!?
此話一落,長玥強行按捺心神,淡然的擡眸觀他。
她行的端,坐得直,不怕這妖異之人隨意調侃,只奈何,她仍是有她的底線,而今那蕭意之與她之間的仇恨不共戴天,除了仇恨之外,她不願與蕭意之扯上任何關係,更別提還對他殘存什麼愛意,這更是不可能,她也不會允許。
“事實如何,倒也只有長玥公主自己知曉。今日之事,便暫且帶過,但若下次再遇得大昭惠王,而長玥公主仍是抑制不住情緒,肆意而爲,別說大昭惠王不會放過你,本宮,也是會不悅呢?!毖愔擞祥L玥的目光,慢悠悠的出了聲。
長玥垂眸下來,默了片刻,點頭不言。
他似是有些滿意,勾脣輕笑一聲,隨即繼續道:“還望長玥公主好自爲之。本宮救你養你甚至教你武功,可非要將你培養成喜怒哀樂的隨性之人,而是要讓你不怒不急,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做到淡漠麻木,可在麻木冷狠中殺人,但卻獨獨不可莽撞而爲,甚至,動心動情。若是不然,本宮,倒也不介意將你做成藥人,無心無腦,僅爲本宮辦事便成。”
懶散柔膩的嗓音,卻處處透著威脅之意。
別看這妖異之人隨時都是一副慵懶魅惑的柔膩樣,然而,這人卻能是在隨意懶散之中冷狠要人性命,是以,若他未惱時,縱是以下犯上的對他頂撞與調侃,自會無礙,但若是這人已有不滿,心緒略有不暢時,那就需謹慎而爲,不可再多言頂撞了。
長玥深知他心性,是以便再度按捺心神一番,朝他妥協順然的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