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未立即言話,溫潤而笑的望著長玥,靜默。
周遭一片冷冽,他手中的明珠,也似是越發的顯得幽綠慎人。
長玥滿身疲憊,身子無力,縱是滿身傷痕,衣裙也被山坡上各處荊棘劃破,但幸得渾身傷口雖是密佈,但卻滿身麻木,並不覺疼。
待半晌,眼見太子瑢 依舊笑望於她,仍不言話,她心下終歸是再度沉了半許,陰森冷冽的直白出聲,“扶玉主意已定,是以,此番只能辜負殿下好意了。此處的確不可多留,恐有追兵,是以,殿下還是先離開爲好。”
這話一落,長玥開始微微掙扎,本要脫離太子瑢扶在胳膊的手,奈何渾身乏力,努力半晌,都不曾掙脫開來。
她終於是放棄下來,一言不發的森然望他。
他笑得平和溫潤,那雙帶笑的瞳孔深處,卻不曾掩飾的掛著幾分關切與無奈,只道:“扶玉姑娘既是不願隨我離開這大昭,我自是不能左右扶玉姑娘的決定。只是,姑娘此際身子不適,難以行走,是以,縱是要與我分道揚鑣,自也該由我將姑娘帶下這山坡並脫離追兵之後,姑娘再離開也不遲。”
“不必。”長玥乾脆拒絕,“殿下將我放下便好。”
他嘆了口氣,只道:“相識一場,我對扶玉姑娘並無惡意。而今形勢危急,我自是不能將姑娘獨自留在此處,危機四伏。”
說著,稍稍垂眸下來,不再朝長玥觀望,嗓音也變得略微堅持,“是以,此際便先得罪了。待扶玉姑娘脫離危險後,我再與姑娘分別。”
這話一落,他已是不顧長玥反應,身子微微一側,手臂也驀地用力,瞬時將長玥背在了背上。
長玥瞳孔驀地一縮,雙手也下意識的搭在他肩膀,面色也突然沉了幾許,繼續道:“殿下何必如此對待扶玉!扶玉本是無心無情之人,便是殿下對扶玉再好,扶玉也定不會感激殿下。”
她終歸是冷冽且乾脆至極的說出了這話,倒也不怕與這太子瑢撕破臉皮了。
若說那妖異之人與蕭意之腹黑深沉,滿腹算計,這溫文爾雅的太子瑢突然對她示好,又豈會動機單純?
不得不說,這太子瑢雖滿面溫潤,但與蕭意之終歸是一類人,不可多做接觸。
“自打遇上扶玉姑娘,我所作所爲,皆是憑心而爲罷了,並不會對扶玉姑娘索求什麼。便是扶玉姑娘不會感激於我,我自也不會生氣。”正這時,他溫和而道,說著,嗓音稍稍一挑,繼續道:“我知扶玉姑娘防備於我,但如今形勢,你自也窺得清楚。扶玉姑娘也自該去放手一賭,嘗試著信我一次纔是,畢竟,與其疲憊無力的留在此處被追兵搜到,還不如信我一回,先行離開此地再做打算。這些利弊如何,扶玉姑娘不妨再次揣摩思量一番,我也並不會太過強人所難,倘若扶玉姑娘思量後的結果仍是不願隨我先行離開此地,甚至在我背上掙扎著下來,我自然會對姑娘妥協,放你下來。”
他語氣極爲平緩,溫和之中透著幾分不曾掩飾的直白與關切。
長玥瞳孔越發的縮了縮,並未立即言話,待兀自沉默半晌後,她終歸是低沉沉的問:“待我脫離追兵之後,殿下當真會與扶玉姑娘分道揚鑣?”
他緩道:“我好歹也是雲蒼太子,一言九鼎,答應姑娘的話,自是不會食言。”
長玥神色微動,冷道:“既是如此,此際,便有勞殿下背扶玉下山了。待得以後有機會,扶玉再報殿下之恩。”
“報恩便不必了,扶玉姑娘對我並不用客氣。”他微微而笑,嗓音柔和。
說著,一手託著長玥,一手將明珠遞了上來,繼續緩道:“兩手不便拿這明珠,是以,此際有勞扶玉姑娘舉著了。”
長玥淡漠的應了一聲,略微乾脆的伸手接過了明珠。
他也不曾耽擱,雙手託穩長玥後,便開始小心翼翼的往下而行。
這山坡雖是不算太陡,但卻極長,周遭之處,荊棘遍佈,光禿的野樹凌亂交錯的立著,密密麻麻的擋著前路。
周遭一片黑寂,冷風浮蕩,四面皆揚來細碎突兀的簌簌聲,乍然聽聞,倒覺陰森駭人。
如此荒僻之林,加之夜色瀰漫,若她要託著疲憊無力之身走出這坡丘,無疑是有些困難。
只是,這太子瑢雖看似修條瘦削,但卻渾身卻是極爲有力,腳步之下,縱是行在土丘之上,竟也是極爲平穩,不曾太過艱難,只是,即便他步伐平穩,行走之間也是極爲的順暢,奈何,他滿身精貴的錦袍卻被周遭荊棘刮破不少,一時之間,縱是氣質與心境平和如常,但渾身的衣著卻極爲難得的顯得有些狼狽。
長玥靜趴在他後背,一動不動,目光時而朝漆黑的周圍觀望,時而略微空洞跑著神,待半晌之後,她遊離的目光終於垂落而下,兀自沉寂森然的凝在了太子瑢的頭頂。
他的頭頂,墨髮束著玉冠,玉冠小巧別緻,樣式不繁複,但卻顯得簡單幹練,倒是彰顯出他簡單卻又清雅的品味。
此人,若非心思腹黑的話,自也是個清透風雅之人,奈何,身爲一國太子,在深宮長大,這般人物,又豈會真正的清透單純,再者,此際夜色寂寂,荒僻無人,這太子瑢也一心朝山坡下而行去,心無旁騖,是以,她若是拼力的一掌而下,猛然拍於他的頭頂,這太子瑢,可會冠毀人亡?
心思至此,思緒延綿無覺,複雜重重。
但最終,長玥終歸是壓下了此等念頭,僅是平然無波的趴在他背上,兀自養精蓄銳。
這山丘不陡,但卻極長,加之路途荊棘叢生,著實不便前行,又或是,此番一路行來,體力略有消耗,待時辰漸逝,太子瑢行走的速度也逐漸慢了下來。
一國太子,竟能屈尊降貴的揹她行走於荒僻之地,看似善心大發,殊待垂憐,然而此舉落在長玥眼裡,卻越發詭異複雜。
待再度朝下行了接近一個時辰後,終於是極爲難得的抵達了丘谷。
此際,穀風凜冽,寒涼如冰,而太子瑢,也已是身乏無力,最後輕輕的將長玥放在了地上,自己也跟著坐了下來,長長的舒了口氣。
明珠光亮如初,墨綠四溢。
長玥淡眸掃他,不深不淺的將他面上展露而出的疲倦收於眼底,陰沉無波的出聲道:“今夜,辛苦殿下了。”
他轉眸朝她望來,微微而笑,目光雖卷著幾縷疲倦,但卻誠然溫和,“雖是稍稍有些累,但卻不至於辛苦。”
說著,話鋒一轉,繼續緩道:“以前我微服私訪時,不止會在城中轉悠,也會走訪深山之民,是以這些荊棘之路,我也走得不少,是以,今夜之行,雖稍有疲憊,但這點疲憊倒是不在話下。”
長玥垂眸下來,低沉淡道:“歷來王侯將相微服私訪時,大多行於市,殿下竟還會走訪深山之民?”
他微微而笑,語氣中也染著幾分誠懇之意,“天下之大,無論市中之人,還是深山之人,皆爲國之子民,自然得同等以待。雖是深山村落中的百姓大多會安居樂業,靜謐安然,不若市中亂,但村民之中,也會偶有矛盾,亦如,誰家的麥子誰誰家的牛吃了,或是,誰家的雞被誰人捉了。是以,本殿微服私訪,自也會去得深山村落。不瞞扶玉姑娘,比起宮中還有繁華城池,我倒是最喜遊.走深山村落,看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看炊煙升騰,長河落日,再看村中孩童追逐玩鬧,便會卸下心房,兀自享受。呵,與其說本宮去得深山村落是微服私訪,體察山中百姓的生活,還不如說我本是意在深山的幽靜與悠閒,兀自嚮往。”
長玥冷沉道:“殿下之心,倒是特殊之至。只是,殿下乃雲蒼東宮之主,來日定是要繼承皇位,一統雲蒼。像殿下這般人物,稍稍去山中村落走走便是,但若是嚮往山中的幽靜悠閒,卻是萬萬不可。”
他語氣溫潤緩和,“爲何?”
長玥冷道:“不在其位,便不爲其念。殿下既是生在宮中,貴爲王儲,便定是要忍受周遭危機四伏,緊張孤獨的生活。殿下此生,應是要日日過著高處不勝寒的日子了,不止要防著大臣犯上作亂,還要防著鄰國覬覦疆土。世人皆道國之帝王,定是富貴享樂,成日奢靡,不料國之最累之人,怕也是國之帝王了。”
他微微而笑,只道:“扶玉姑娘雖是出身山野,但竟有這番見解,倒是特別。只是,聽扶玉姑娘這話之意,似是對帝王生活極爲了解?”
長玥低沉無波的道:“以前在茶肆聽書,便聽過一些皇帝之事,是以對帝王生活有所瞭解。扶玉見解也並非獨特,反倒是國人也大多知曉一國之帝疲乏勞累,三更之時還會經常批閱奏摺,無法安寢,但仍是有那麼多人會擠破腦袋想要當皇帝,更還有那麼多恩將仇報狼子野心之人在內犯上作亂。殿下經常微服私訪,體察民情,自是好意,但若要真正防得朝臣叛逆,又要將天下締造爲盛世,倒是不易。”
他溫潤而道:“人之不同,是以所行所做之事定也不同,是以,各國的儲君亦或是帝王,也不可同等而評。亦如,這大昭雖是不平,但不代表雲蒼不平。再者,本殿雖羨山間村落的閒情逸致,但畢生之願卻是要將雲蒼締造爲開元盛世,是以,在一切結果還未落定之前,還望扶玉姑娘莫要對我太過否定。”
他言語溫和,雖是在力爭而辯的解釋,但語氣卻無半分的爭鋒相對之意,反倒是平和如常,亦如潺潺流水,給人一種平寂清然之感。
長玥不由擡眸掃他一眼,而後再度垂眸,嗓音也變得麻木冷沉,“許是扶玉之言過了頭,殿下既是有心締造盛世,扶玉在此,便提前祝殿下心願實現。”
“借扶玉姑娘吉言。只是,也非我故意誇耀雲蒼,而今的雲蒼帝都,民衆諧和,市集繁榮,若是扶玉姑娘有意的話,我倒是極想扶玉姑娘親自去看看的。”他微微而笑,緩道。
長玥麻木無波的道:“日後若有機會,扶玉定來見識一二。畢竟,據扶玉瞭解,大昭先帝在世時,一心爲民,憂國之民情,也一直努力想將大昭締造爲雲蒼那般諧和之都,奈何心願未達,卻被反賊所害。是以,若扶玉日後有機會,定會去雲蒼看看,也去了解一下大昭先帝中意的雲蒼之國是何等諧和。”
“關於大昭先帝的心願,扶玉姑娘也是從茶肆說書人口中聽說?”他話鋒一轉,溫潤而問。
長玥擡眸,麻木凝他,“有何不可?”
他緩道:“並無不可,只是姑娘方纔提及大昭先帝,我突然心有感慨罷了。以前我隨父皇來訪大昭時,也曾見過大昭先帝,那時所見的印象,便是大昭先帝儒然良善,想來也是仁義之人,奈何命運弄人,大昭先帝殞命惠王與大昭新帝之手,倒是可惜可嘆。”
長玥瞳孔驀地一縮,思緒略微翻騰,目光也陰沉至極,一言不發。
是了,父皇儒然良善,溫和仁義,於家而言,雖是極爲妥當,更可讓家中氣氛關切和睦,但於他這一國之帝的位置來說,卻並非好事。
畢竟,高處不勝寒,周遭威脅重重,假面陰邪之人也是比比皆是,若是太良善,太仁義,又豈能防得住那些如狼似虎之人。
思緒至此,長玥心下,越發涼薄。
太子瑢凝她幾眼,見她情緒有變,他神色也稍稍一變,而後脣瓣一動,正要言話,奈何話音未出,長玥已是恰到好處的先他一步出了聲,“此番已下得丘底,扶玉也稍稍恢復了力氣,是以,若是殿下別無吩咐的話,扶玉,得與殿下分開而行了。”
“夜色深沉,此處又乃荒郊野外,說不準還會有野獸出現,姑娘一人前行,倒是不妥。不若,扶玉姑娘再堅持與我同路一陣,待得天色微明,能看得清道路方向時,再與我分開走,如何?”他嗓音稍稍一挑,略微關切的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