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亭中，一敘。”

短短幾字，字跡淡漠得當，卻也熟悉至極。

長玥指尖頓時抑制不住的顫了顫，心思震盪，目光驚然不穩，甚至剎那之中，本是冷冽的瞳孔驟然變色，驟然漫出了幾分狂喜與癲狂。

指尖顫抖，字條也跟著顫顫抖抖，險些滑落。

浣夕驚愕觀她，奈何被捂了嘴，無法出聲關切而問，僅是急忙伸手，似寬似問的小心翼翼拉住長玥的衣角，無聲而伴。

片刻，長玥纔回神過來，指尖一曲，那張字條也驟然被捏成一團，而後強行按捺心神一番，微微鬆開捂著浣夕的嘴上的手，陰沉而道：“望江亭，帶路。”

短短幾字，冷意浮動，威脅莫名，縱是將心緒強行壓制，奈何這脫口的嗓音，卻仍是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急促。

浣夕下意識的垂眸瞅了瞅長玥那隻握著字條的手，眉頭一蹙，滿面無措與愁容，待幾番猶豫，才小心翼翼的道：“公主，殿下令奴婢送您回東宮休息，是以，是以……”

話還未落，眼見長玥面色越發煞氣陰沉，浣夕終歸是閉了嘴，不敢再往下言。

長玥已是心有不耐，陰沉而問：“你是帶路，還是不帶？又或者，是要我斷你一隻手，待你受了教訓，纔會安分聽話？”

冷冽的嗓音，煞氣十足。

浣夕渾身抑制不住的顫了一下，瞳孔之色也全然不穩，整個人緊張慌然，連帶面色都逐漸蒼白開來。

“公，公主，奴，奴婢帶路?！眱H是片刻，浣夕緊張斷續的出了聲，隨即不敢多呆，當即行步朝前，在前帶路。

長玥瞳孔微微一縮，兀自踏步跟隨。

一路上，浣夕步伐急促不穩，脊背也是緊張而繃，似是當真怕到了骨子裡。

長玥也一路未言，默然跟隨，無聲無息之中，渾身的煞氣微微而減，也抑制不住的增了幾分探究與複雜。

掌心那褶皺一團的紙條上的字跡，清晰至極，熟悉莫名，那般龍飛鳳舞的字跡，與她長兄字跡無異，甚至可說得上是如出一轍。

今日自打在禮殿呆了一遭，她便一直篤定太子瑢是在欺瞞於她，但如今突然收到這般紙條，瞬時之中，即便心生懷疑，滿懷戒備，但仍是止不住要去冒險一試，拼力探究。

她不會錯過任何自家長兄的消息，更不會錯過任何與長兄見面的機會，便是刀山火海，危機四伏，她也得拼命朝前，肆意而闖，只因，心中寂寥，清冷浮生，倘若是在有生之年能再與長兄一見，如此，於這亂世仇恨之中，這心底深處，也或多或少的有些後盾，更有些慰藉。

思緒延綿，纏繞而起，大抵是想得太多，思緒太亂，致使神情緊繃，亦步亦趨之間，都僵硬緊然。

待繞過幾條小道，再踏過幾條長廊後，於春芽微淺的小花圃外，長玥駐足觀望，瞧見了那花圃亭中正背對她坐著的墨袍男子。

那男子，背影清瘦，墨發高束，略顯蒼然，一身墨袍加身，少了幾分往日明黃華袍的貴重，卻增了幾分暗沉與厚重。

這人，便是她心懷所望的太子哥哥？

瞬時之中，心思乍起，長玥瞳孔驀然而縮，神色明滅不定，正待要繼續觀望一番，不料那亭中人似是察覺到了她，片刻之際，他便已是微微轉眸，一雙陳雜凌厲的眼望向了她。

霎時，兩人目光一對，一人陰沉顫動，一人則是凌厲複雜。

但二人的目光，皆獨獨未有驚愕，更未有驚愕，有的，似是無形之中難以言道的厚重，複雜，甚至孤寂。

是了，孤寂，致命似的孤寂。

“許久不見，近來，可安？”不多時，那人逐漸挪開目光，脣瓣一啓，出了聲。

他嗓音極緩極慢，卷著幾分厚重，音色雖是長玥熟悉至極的，奈何語氣卻獨獨沒了往日風花朗逸之氣，反倒是厚重至極，似是藏掖了不少事，層層鬱積而來，難以排遣，更難以釋懷，就像是本是一個朗逸溫潤的人，就這麼突然間，在心底上了鎖，從而，遇事不驚，卻也再無世俗情感。

這般重複的感覺，是長玥未料到的，這般生疏卻又厚重的感覺，也是長玥不曾料到的。

又或許是，世事變遷，滿身瘡痍，從而，沒了心，沒了情，有的，僅是厚重的仇恨，是層層壓抑的陰沉與殺氣。

思緒起伏，袖袍中的手，不知不覺的緊握成拳。

待片刻，長玥轉眸朝浣夕望來，低沉而道：“你先在方纔的廊檐中等待，待我與他敘舊完畢，便過來尋你?！?

浣夕神色震顫，緊張不堪，“公主認識那位公子？”

長玥陰沉點頭。

浣夕急道：“這望江亭，本是人煙稀少之地，公主與那位公子獨處，也多有不便，不若，讓奴婢陪公主一同過去可好？”

長玥目光驟然一沉，已全然無心與她多言，只道：“小小婢女，倒是不懂進退，你家殿下讓你伺候於我，可有讓你凡事聽我之令，不得違抗？”

陰沉的話語，毫無半分情緒起伏。

浣夕怔了怔，渾身也抑制不住的顫了幾許，待擡眸小心翼翼的將長玥望了幾眼後，猶豫一番，終歸是怯懦不堪的出聲告退，最後急忙小跑而去，消逝在不遠處的小道盡頭。

一時，周遭沉寂，無聲無息，壓抑得令人頭皮發麻。

如此重逢，無喜無怒，心底深處，厚重麻木得難以附加，令長玥忍不住一遍遍在捫心自問，究竟是哪裡出了什麼問題，竟能致使她見得這心心念念之人，竟也不能如預期的那般哽咽，甚至，狂喜。

長玥兀自而立，在原地靜默半晌，待終於是稍稍斂住心神後，纔開始極緩極慢的朝前踏步。

不遠處，那一身墨袍的人依舊回頭而望，那雙陳雜的目光依舊靜靜的朝她落著，並不言話。

直至，待長玥踏入亭中，站定在石桌面前，他才手指微動，放下了掌心的茶盞，清漠而道：“坐?！?

這嗓音，依舊無溫，厚重盡顯，與以前那溫笑盈盈的太子皇兄有著天壤之別。只奈何，明明差異如此明顯，但這人的面容，甚至連帶額頭上那微微細小的疤痕都與自家長兄如出一轍，甚至於，待他開口之際，那排略微不整齊的牙齒，也與她的記憶全數重合。

這人，自是她的長兄無疑，若非知曉他與她一道經歷了那場鉅變，心性顛覆，她自是詫異甚至無法接受自家這長兄竟已變得如此的厚重與疏離。

心思浮蕩，複雜蔓延。

長玥並未拒絕，神色微動間，緩緩屈身而坐，隨即擡眸迎上他的目光，凝了半晌，待許久後，才低沉沉的道：“是了，許久不見，曾經故人爲敵，親人，也跟著疏離了。”

說著，瞳孔微微一縮，靜靜觀他，而後似幽似嘆且極爲緩慢的道：“太子哥哥，近來，可安好?！?

她終歸是喚了他，一句‘太子哥哥’承載的並非是這些日子受苦受難的委屈與寂寥，而是厚重得難以附加的幽遠，甚至悵然。

她甚至在剎那間忍不住開始捫心自問，她與自家這長兄許久不見，待乍然而見時，她並非是如往常那般親近的立在他面前，笑靨如花，而是，滿身淡漠，沉重，悵惘的凝著，甚至面容之上，連半點笑容都無法擠出。

思緒至此，悵然不止。

長玥緩緩垂眸，故作自然的避開他的目光，待兀自沉默片刻後，便聞他已緩緩出聲，“家破人亡，山河易主，這些日子，我，如何能過得好?！?

緩慢至極的嗓音，染著幾分幽遠，然而語氣中的複雜與自嘲卻是展露得淋漓盡致。

長玥瞳孔一縮，心再度亂了一拍，卻是還未整理心思出聲言話，不料對面的人再度低沉而問：“聽說，皇妹前些日子去了大昭，可曾抽空去皇陵爲父皇與母后上柱香？”

長玥微怔，默了片刻，微微搖頭。

一時，對面未再言話，那滿身墨袍的男子似是如她一般全數靜默了下來，待半晌後，長玥正要鼓起勇氣稍稍言話，不料話還未出，對面再度揚來一道低沉至極的嗓音，“我倒是聽說，近些日子皇妹武功大增，甚至於，蕭意之這狗賊對你舊情未滅。如此，你呆在大昭的那些日子，既是無暇抽空去爲父皇與母后上柱香，又可有尋過你皇嫂的下落？”

長玥驀地閉脣，神色略微翻涌，心下也突然掀了幾許波瀾，而待沉默半晌後，她再度坦然低沉的點了頭。

奈何，這回點頭，換來的並非是對方的沉默，卻是一道幽遠諷然的悲涼笑聲。

那笑聲極緩，卻又莫名的卷著幾分嘶啞，待細細而聽，卻不難發覺其中的蒼涼與悲憤。

長玥神色已是一變，當即忍不住擡眸再度朝他望來，卻見他那消瘦不少的面上帶著幾分嗤笑與悲涼，卻也僅是片刻，他面上所有的表情全數被他強行收斂，眨眼之間，他已恢復沉寂，甚至平靜，連朝她凝來的目光都恢復了方纔的疏離，甚至淡漠。

這般的長兄，無疑是陌生的。

只是即便如此，從他消瘦的身子與蒼涼厚重的反應來看，便知他心底壓著事，抑鬱不淺。

“呵！我終歸，還是看錯了皇妹。本以爲家破人亡，江山易主的鉅變能讓皇妹認清事實，不料皇妹依舊愚昧不清，便是有機會入得了大昭，有機會接近蕭意之，竟也不曾殺了他，亦或者，爲逝去與存留的家人去考量?！贝蹋俣鹊统脸恋某隽寺?。

話剛到這兒，他嗓音微微一頓，隨後片刻，他嗓音已是挑高半許，一字一句且略微質問的朝長玥道：“而今，我再問皇妹一句，你這心底，可還仍是心繫蕭意之？甚至心繫到滿心之中都是它，從而分不出一絲半點的閒暇來打聽你皇嫂下落，甚至無暇去爲父皇與母后上柱香？”

低沉的嗓音，質問十足，語氣中的悲涼之意盡顯，其間夾雜的微怒也是盡顯。

瞬時之中，長玥顫了瞳孔，渾身上下，陡然之間開始緊繃起來。

心底深處，似是突然間鬱積了太多的情緒，或悲憤，或無奈，或恥辱，但更多的卻是委屈！

是了，委屈！

她在靈御宮中茍且偷生，在大昭之中茍且偷生，她受過傷，也入過閻羅殿，她悲憤過，努力過，更絕情過，自打她重生以來，她每日每夜都在想著復仇，想著高慰父皇與母后亡靈，然而一切的努力到了自家長兄這裡，卻成了什麼都不是。

是了，她不曾去爲父皇母后上柱香，不曾尋到太子妃，孤身如她，獨自在蕭意之與妖異之人當中周旋，在未能報得大仇之前，她無勇氣踏入皇陵，更無勇氣去爲雙親上香，甚至於，在大昭的時日，她日日殫精竭慮，茍且偷生，她沒時間與精力去尋太子妃，只因她日日都在別人的算計中，自身都難保，又如何有本事去尋人。

思緒至此，嘈雜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