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雅,縱是面色蒼白,卻仍是滿身淡然,雅然不淺。
妖異之人勾脣而笑,一雙修長的眼慢悠悠的朝太子瑢望來,邪肆打量。
待片刻,他才眼角一挑,幽然出聲,“太子皇兄在深宮長大,日日教於禮法,自能風雅得當。但本宮則是自小便在宮外長大,與市井之人混作一團,太子皇兄與本宮講禮數與風雅,倒是也過頭了些。再者,本宮雖在宮外長大,但也非全然無禮,甚至,本宮崇尚民生淳樸與坦率,不拐彎抹角,不虛意奉迎,太子皇兄也認爲本宮這般品性不好?”
柔魅的嗓音,調侃十足,然而若是細聽,卻不難聽出他語氣中的戲謔與威脅。
太子瑢終於是稍稍皺眉,只道:“市井百姓,淳樸坦率自是甚好。但二皇弟雖長在市井,卻終歸是我雲蒼皇族……”
太子瑢滿面平寂,不驚不懼,滿身淡定,奈何後話還未全數道出,妖異之人已是懶散出聲打斷,“太子皇兄承認本宮爲雲蒼皇族便好。呵,無論本宮品性如何,又或是是否端然,本宮,依舊是雲蒼皇族不是?”
太子瑢微微一怔,深眼而凝,一時不言。
妖異之人已是眸色流轉,懶散而道:“時辰已是不早,太子皇兄還不準備勸說長玥公主一道入席?”
懶散柔膩的嗓音,溫柔十足,那俊美風華的面容卻流轉著魅色,一時間邪肆百態,勾人莫名。
滿殿之中的閨閣之女,大多小心翼翼的朝妖異之人偷偷觀望,而一些朝中大臣,則是心思起伏,權衡不定。
而今禮殿,倒是親自觀望了一番東宮太子與二皇子的對峙,這結果,顯然是二宮強勢逼人,東宮雖禮然相讓,但卻或多或少的顯出了幾分弱勢,再加上皇后與劉太傅皆被氣得風火冒三丈,卻又被二宮幾言逼退,不得不說,今日這東宮與二宮強強對峙,無疑是二宮大勝,是以,他們這些朝中官員,自也該有眼力勁兒纔是,如今二宮風頭正盛,強勢逼人,他們爲求自保,自也該明智站隊。
各種心思,暗自在心底翻轉。
滿殿朝臣皆面色複雜,目光也不住在二宮與東宮面上打量,一聲不吭。
此際的妖異之人,正懶散而坐,身旁簇擁著的宮奴不住爲他添茶倒水,公然之中揉肩搓腿,風月不淺。
一些年老的朝臣暗自失望,無奈搖頭,只道今日看似是熱鬧宴席,卻是二宮與東宮的對碰,今日誰輸誰贏的結果,先暫且不提,但若是這雲蒼日後當真落於這隻懂風月享受且滿身狼藉的二宮手裡,怕也離亡國不遠。
越想,越覺心中憂慮。
那些年老之臣個個眉頭緊鎖,凝在那滿面蒼白的太子面上的目光,也越發的憂慮。
一時之中,殿中氣氛沉寂壓抑,無人出聲。
太子瑢默了半晌,終於是稍稍推開了竇猶的攙扶,而後差竇猶將那數十名正與長玥對峙的御林軍全數領出殿去,隨即緩然往前,最後站定在了長玥面前,平和而道:“方纔本殿身子不適,突然摔倒,倒讓長玥公主蒙受冤枉,著實是本殿之過。待得今日宴席過後,本殿定好生賠罪,再兌現與公主之間的承諾。”
他嗓音極緩極緩,平和之中帶著幾分孱弱,再加之他面色蒼白,嘴角的血跡略微突兀顯眼,似是當真受傷不淺。
長玥淡漠冷沉的觀他,並未言話,待森然煞氣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轉片刻後,才薄脣一啓,終於是陰烈出聲,“殿下若當真覺得愧對於我,那便在此際放我出宮。”
若僅是一個太子瑢,她還稍稍有把握對付,但如今多了一個妖異之人,這勝算,自然是微乎其微。
又或許是,打從心底對那妖異之人極爲忌諱,甚至也深知其心性與能耐,是以,此番再度撞見,權衡之下,便想徹底離開罷了。
只奈何,縱是她已是將話說得這般明瞭,太子瑢卻是平和緩道:“本殿知今日得罪了長玥公主,但若是此際當真讓長玥公主離開,這誤會與矛盾,許是永遠都化解不了。不如,待今日宴席過後,本殿再差人送公主出宮如何?又或者,若公主此際身子不適,欲圖離開這禮殿,本殿這便差人送公主回得東宮,稍作休息,如何?”
平和的嗓音,溫潤如常,縱是這太子瑢滿面蒼白,竟仍是強撐著帶著幾分溫潤穩重之氣,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隱忍之力。
長玥冷眼掃他,面色陰沉。
則是片刻,她眸色微微而動,只道:“殿下一而再再而三的欺瞞長玥,長玥未能要殿下性命,已是殿下之幸,而今,殿下是想再行強留長玥於此,逼得長玥再與你動手?”
冷冽直白的嗓音,殺氣騰騰。
那主位上的皇后忍不住再度呵斥,唯獨那懶散座靠在粉鬢宮女堆中的妖異之人肆意盎然的輕笑出聲,而後嗓音一挑,柔魅不淺的道:“大昭的長玥公主,倒是膽大得緊,渾身也極有魄力,呵,如此特別的美人兒,也難怪太子皇兄會護著了,便是本宮今日一見,這幾番打量之下,倒也越發喜愛呢。”
說著,他開始稍稍推開身旁正淺笑風月的爲他遞茶的宮女,那流光四溢的異色瞳孔慢悠悠的朝長玥落來,溫柔蠱惑似的輕道:“看來,長玥公主與太子皇兄也非關係甚篤,不若,長玥公主來本宮這裡坐坐如何?比起太子皇兄來,本宮倒比太子皇兄解風情呢。”
妖嬈的嗓音,再加上魅惑邪肆的腔調,一時之間,竟將滿殿沉寂壓抑的氣氛全數打破,驀然間增出了幾分難以言道的曖然與風月。
長玥眉頭一皺,心下再度陰沉半許。
今日於這禮殿之上,本是爲了自家長兄而來,不料被這太子瑢再度狠狠算計了一把,不止長兄未見,甚至還猝不及防的遇見了這妖異之人。
不得不說,這般運氣,無疑是晦氣十足。
只奈何,以前與這妖異之人接觸這麼久,也僅是知曉此人深不可測,腹黑無底,但她卻從不曾料到,這主宰靈御宮,甚至可隨手翻雲.覆雨之人,竟然還出身皇族。
思緒蔓延,冷意不止,心底深處,仍舊浮蕩著幾分麻木,甚至壓抑。
若說能麻木或是冷冽倒地,絕不可能,至少,她能坦然陰狠的面對太子瑢,卻終究還不曾強大到坦然面對這妖異之人。
一時之中,長玥目光陰沉,清冷的面前展露出了幾分陳雜。
則是片刻,她開始直接擡眸朝那高位上懶散而坐的男子望去,陰沉的目光也毫不避諱的迎上他那雙異色的瞳孔,只道:“多謝二殿下如此看得起長玥,只不過,既是二殿下有心與長玥故作不識,又如何要來刻意招惹?”
陰沉的嗓音,卻是話中有話。
待這話落下,周遭之人紛紛一怔,而那滿身雪白的妖異之人則是依舊笑得魅然風華,邪肆不淺,似是全然不曾將長玥這聽入耳裡,更不曾有半分半毫的顧忌。
“也是了,本宮那夜才與長玥公主坦誠相見過,身子也被長玥公主看光,就憑這般關係,自也不該疏離纔是。本宮本還顧忌長玥公主面子,稍稍矜持,不曾太過套近乎,未料長玥公主竟是急不可耐,欲圖主動與本宮套近,呵,如此,既是美人兒有心,本宮又豈能不應美人兒之意。”
說著,他笑得不淺,嗓音邪肆而挑,興味盎然的朝長玥問:“本宮回宮不久,未能遇得女中知己,此番既是長玥公主先招惹本宮,本宮也有心放縱,不若,長玥公主先行過來在本宮身邊落座,你與本宮,便趁著今日之宴,好生熱絡熟識一番如何?沒準兒待宴席散場,你與本宮,便當真相交爲友,引爲知己了呢。”
柔魅的嗓音,隱約卷著幾分不曾掩飾的調侃,然而若是細聽,卻不難發覺其中的幾分幽遠與威脅。
這妖異之人言行,歷來隨意,別看他一直魅然不淺的笑著,說不準哪一刻,他便會突然變了臉色,殺人於無形。
長玥瞳孔驟然一縮,心生戒備,也已是不願再與他拐彎抹角的多言。
既是這妖異之人仍是不願公開她與他的身份,想來定也是略微忌諱讓人知曉他‘衍公子’或是‘靈御宮宮主的’身份纔是。
再者,當初在大昭之際時,這妖異之人便有意在太子瑢面前掩藏容貌,再加上太子瑢對靈御宮無比憎惡,是以,這不可一世的妖異之人許是終歸心有忌諱,縱是今日明顯氣勢勝過太子瑢,但仍是有些小心謹慎的。
又或許,他此番雖強勢歸來,然而心中目的,卻無十足的把握實現,是以,這人週轉於這雲蒼皇宮,周旋於這雲蒼帝都,肆意的抨擊太子瑢,亦或是煽風點火,爲的,便是等待時機。
一旦時機成熟,這妖異之人定不會再掩藏身份,待身份徹底公諸於衆之際,也許,也正是要讓太子瑢徹底一敗塗地之際。
思緒翻轉,層層深入,一時間,心底越發的複雜深沉。
一國皇子,卻在宮外流落數十載,這其中緣由,怕也不止是這雲蒼老皇帝一人的失誤纔是?再者,深宮之中,宮妃爭鬥激烈,皇嗣競爭更是激烈,這雲蒼皇后若要讓自己兒子坐穩東宮,其餘宮妃的子嗣,自然是算計的對象。
是以,這不可一世的妖異之人本可在靈御宮逍遙一生,如雲的美人兒作伴,日日風月,卻爲何要偏偏參與各國政事,俗事盡染?這其中緣由,雖是深不見底,但憑方纔這妖異之人在殿中的表現來看,這唯獨一點可以確認,這妖異之人與雲蒼帝后甚至這太子瑢,都心有仇意。
心思至此,複雜橫涌,全然的難以平息。
長玥靜立在原地,滿身冷冽,並不言話。
待片刻,面前的太子瑢已是朝妖異之人平然出聲,“長玥公主的確是特別之人,但二皇弟此番回宮,便已帶了幾名姬妾,甚至還有多名宮女陪伴,想來自是不會太過寂寥,寂寥得讓長玥公主來伴纔是。”
說著,嗓音微挑,繼續溫潤平和的道:“再者,這幾日長玥公主身子本是略微不適,今日於這殿中又被誤會了去,受了委屈,是以,此際她倒是得回東宮休息了,而二皇弟的引爲知己之意,她怕是也只能辜負了。”
這話一落,他已是全然不顧妖異之人反應,僅是微微垂眸,平和的朝僵立在一旁的宮女浣夕道:“公主累了,送她回殿休息。”
浣夕這纔回過神來,緊著臉急忙點頭,而後當即起身靠近長玥,扶著長玥的手肘便道:“公主,奴婢扶您回殿。”
長玥並未言話,足下也靜立不動。
浣夕扶了扶,眼見長玥分毫不動,她面色越發的有些緊張著急,當即不知所措的朝太子瑢望來。
太子瑢面色依舊平緩,凝在長玥面上的目光也平和如常。
“此處嘈雜,略有不平。縱是你與我生氣,自也不可拿自己性命玩笑纔是。”待片刻,太子瑢神色微微一動,刻意壓低了嗓音出聲。
他這回的話,突然沉了不少調子,語氣中的無奈之意也是展露得淋漓盡致。
他應是覺得她那夜得罪了二宮,是以擔憂二宮會抱負她吧?
雖從他話語中體會出了這般意思,奈何思緒翻轉之間,長玥卻並不相信。
若這太子瑢當真會體恤她,關心她的話,又爲何會這般欺瞞於她?
心思至此,冷意浮動,複雜蔓延之間,長玥依舊未言。待在原地立了片刻,她才稍稍擡眸,朝那高位上的妖異之人冷冽而掃,便見那人依舊懶散而坐,魅然十足的目光依舊朝她望著,然而待二人目光猝不及防的偶然撞於一起,那人眼角陡然一挑,異色的瞳孔,也似是突然一閃,頓時漫出了濃烈的戲謔與興味。
而這般感覺,無疑與野獸獵物一般,強勢逼人,彷彿在暗中宣告於她,既是已然重新遇見,她定是再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一般。
瞬時之中,長玥瞳孔驟然一縮,而後下意識的垂了眸。
卻也正這時,太子瑢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異樣,大庭廣衆之下,竟是突然伸手,似安似慰的握住了她的手。
剎那,兩手陡然而觸,長玥滿手冰涼,他卻滿手溫度。
待長玥下意識的擡眸冷冽觀他時,他則是平和寬慰的朝她道:“先回殿中等我,可好?”
他再度自稱‘我’,語氣頗有幾分說服之意,看似誠懇而又認真,只是嗓音壓得極低,僅能她與他纔可聽見。
長玥眉頭一蹙,瞳孔之色再度陰沉半許。
她指尖驀然用力,極是乾脆的掙脫了他的手,而後卻是一言不發,轉身便朝前行。
身後,一片寂寂。
即便不用回眸,也知在場之人的目光紛紛落在了她脊背。
太子瑢未再言話囑咐,甚至於,那高位上的妖異之人也極爲難得的不曾出言阻止。
唯獨身旁的浣夕緊張至極的扶著她一路往前,大抵是緊張太過,足下僵然,這浣夕行步之間,足下也略微踉蹌,顛簸不穩。
直至,一路無聲無息的出得禮殿大門,瞬時,涼風襲來,陽光打落,雖不若以前那般凜冽寒涼,但卻仍是莫名的寒意四起,涼薄開來。
守在殿門外的宮奴急忙重新掩上那兩道硃紅威然的殿門,瞬時之中,厚重的吱呀聲微微而起,待徹底落下時,一切,全數消停。
長玥駐足在殿外不遠,神色幽遠冷冽的朝前方落著,不動。
浣夕小心翼翼的望她,猶豫半晌,終歸是緊張低怯的道出話來,“公主今日,著實將奴婢嚇著了。若非太子殿下及時爲公主解圍,奴婢好怕,好怕公主被竇將軍與二殿下欺負了去。”
微顫的嗓音,卷著幾分後怕,然而語氣中的擔憂與緊張,卻是展露得淋漓盡致。
長玥瞳孔終於是微微一縮,轉眸朝浣夕落來,大抵是瞳孔太過陰烈,惹得她心生畏懼,再度瑟瑟低頭。
“若論雲蒼二宮乃洪水猛獸,你家太子殿下,自也可與其相提並論。不過是蛇鼠一窩罷了,何能分出個好壞?”長玥默了片刻,陰沉而道。
待嗓音一落,她足下一動,開始冷冽無波的踏步往前。
浣夕驚了一下,當即小跑追來,“公主,您行錯了,回東宮該是左側的路。”
長玥滿面麻木,沉寂不語。
浣夕急了,當即要伸手拉住長玥袖袍,祈求而道:“公主,您這是要去哪兒?如今殿下也說宮中不穩,望公主莫要隨意走動,且隨奴婢速速回得東宮纔是最好。”
長玥眉頭一蹙,冷冽的心突生幾許不耐煩,然而正待乾脆的甩手之際,不料前方突有攜著一卷紙條的飛箭驟然而來。
那飛箭極小,簌簌的破空聲雖有些急促森冷,但卻獨獨不曾帶有濃烈殺氣。
浣夕當即一驚,驀地要失聲驚呼。
長玥則是陰沉伸手迅然的捂了她的嘴,而後另一隻手順勢而擡,指尖陡然而動,當即恰到好處的接住飛箭,待乾脆幹練的扯下箭上攜著的紙條並微微展開,目光微垂掃落之間,瞳孔卻猝不及防的一縮,連帶陰沉麻木的心都驟然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