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整個心底,都似是鬱積了太多太多的複雜,難以排遣,更似要徹底的炸開一般。
她驀地垂了眸,目光起伏不定,薄妝傾城的面上,仍舊找不到半分的嬌俏,反倒是清冷逼人,卻又像是失足之人一般無端的堅守著心底最後的一分淡定,又或是,平靜。
只奈何,無論她如何努力,心緒沸騰之間,她終歸還是做不到全然的平寂與淡定,甚至於,待靜默半晌後,她終歸仍是忍不住擡眸朝前方之人望來,卻恰好再度迎上他那雙沉寂無溫的眼。
一時,心中的起伏不曾好轉,好反越發的涼然冰薄。
此際自家這長兄的眼神,沉寂無溫,甚至隱隱帶著幾許質問,他如此反應與態度,可是,在憎惡她?
思緒至此,彷彿心底的最後一根弦都徹底崩斷一般,長玥終歸是再度忍不住垂眸而下,強行穩住情緒,低沉沉的問:“蕭意之害我家破人亡,皇兄以爲,長玥還會心繫於她?又或者,長玥在皇兄眼裡,便是這般迂腐窩囊之人,連仇人都識別不清?”
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的言得極慢,甚至涼然的語氣之中,也抑制不住的增了幾分隱忍與悲慼。
只奈何,待這話一出,她收到的並非是自家兄長的維護與信任,卻僅是一道冷然嗤諷,“數十載的兒女情長,豈能說斷就斷。當年若非你傾慕蕭意之,父皇也不會有意對他提攜。如此,縱是他有再大本事,也定翻不動我雲蒼江山。只可惜,皇妹情思一動,父皇愛女成癡,致使那蕭意之陽奉陰違,背地裡勾結晏親王造訪,在那宮宴之上,給出致命一擊。”
說著,嗓音越發低沉,“好端端的壽宴,變爲了祭奠之日。一個好端端的家,就這麼亡了,散了。 而今,皇妹明明有弒殺蕭意之的機會,卻偏偏放過,明明有尋找太子妃的機會,也錯過,甚至於,皇妹連爲父皇母后上柱香的空閒都無,你且與我說說,在你眼裡,茍且而活的這條性命,可是比家人還要來得重要,若當真如此,便也枉費父皇與母后甚至我常年以來對你的疼惜。”
低沉的嗓音,幽遠至極,然而語氣中的牴觸與失望之意,卻是渾然掩飾不住。
長玥強行忍耐情緒,奈何心緒早已翻騰而起,甚至於,待聽完這話,心底深處,竟也是酸澀難耐,連帶這些時日練就的陰森冷冽的目光,都驟然皸裂開來,滑出了幾分痠痛與霧氣。
她一直以爲,如今的她能冷漠無情,遇事不驚的,她也以爲如今的她可無心無意,冷厲如鬼的,奈何,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仍抑制不住的會脆弱,委屈。
甚至於,此番相遇,多多逼迫,數落壓迫,竟是比不曾相遇還要來得磨人心緒。
思緒翻轉,嘈雜起伏,難以平息。
待半晌,長玥才強行按捺心緒,低低而道:“長玥已滿身罪孽,皇兄便是不說,長玥也明瞭。如今,長玥這條命,本也是撿回來的,長玥茍且而活,日日殫精竭慮,深思算計,也不過是要復仇罷了。”
說著,話語稍稍一頓,她開始擡眸緩緩的凝上他那雙沉寂的眼,強行按捺眼中的酸澀與孤寂,繼續道:“長玥不曾想過茍活,只因長玥這條命,本該早亡。前些日子入得大昭,長玥也未有意放過蕭意之,縱是未能真正要其性命,也不過是要讓他茍且活著,待她強勢歸來,徹底搬到於他,將他的權勢,甚至尊嚴,全數碾碎,只有這樣,纔可比直接殺了他更爲解恨。那段日子,長玥也的確不曾去拜祭過父皇母后,並非是長玥擔憂暴露身份,是因長玥滿身罪責,滿腹愧疚,在大仇未能得報之前,長玥無法順服自己去面對父皇與母后。皇嫂那裡,長玥的確無心去尋,只因俗事纏身,日日沉浮,長玥孤身一人,並無能力去尋,更也不想因動作太多,打草驚蛇。只是,長玥雖未尋皇嫂,但卻不代表長玥不在意。而今家破人亡,人丁不興,對於那些剩下的親人,即便長玥再如何的無心無情,定也是在意的。”
冗長繁雜的一席話,低沉無波,卻又無端幽遠。而語氣中的那些附帶著的悲慼與脆弱,卻也稍稍顯得有些明顯。
只奈何,即便她極爲難得的將自己的心思全數剖白,那坐在石桌對面之人,卻依舊無動於衷。
長玥神色微動,微緊的朝他打量,然而半晌過去,他不曾言話,面上的清冷之色也一絲不變。
瞬時之中,心底似有什麼東西在全數崩塌,而後,悲然,失落,最後則剩下了幾分殘存的無奈,幾分涼薄。
從不曾料到,她心心念念盼望著的太子哥哥,也會與她如此疏遠。此番大災大難後的重逢,未有半分的喜意,有的,僅是淡漠,是疏離,甚至是埋怨。
是了,蕭意之有能耐叛變,的確是因她之故,若非她心繫蕭意之,父皇也不會將他當做皇婿的提拔,從而令其羽翼大豐,滋生叛變,又或是,她常日與蕭意之相處,若能多一個心眼發覺他對她的感情有誤,或是發覺他別有用心,那樣的話,許是一切都會朝另外的方向發展,從而避開禍患,安保太平。
只奈何,她終歸是對蕭意之失了心,迷了意,她終歸是罪人,無論她此際如何憎恨蕭意之,無論她如何努力的想要報仇,甚至無論她將自己折磨成鬼魔之樣,在自己眼裡,亦或是在自家這兄長眼裡,自己,都罪無可恕,甚至一死都難辭其咎。
思緒如此,心底越發陳雜。
則是半晌,對面微微揚來一道極爲沉重的嗓音,“你如今再懊悔,再解釋,又有何用。”
緩慢的話語,猶如一字一句極沉極重的道出。
長玥瞳孔微縮,袖袍中的手再度緊握成拳,並未言話。
則是片刻,對面那道沉重的嗓音再度響起,“只是,往日之事,你雖有過,但我不曾察覺蕭意之包藏禍心,不曾阻止父皇任用於他,這些,也是我之過。”
說著,極重極緩的嘆息一聲,“今日,我並非要責怪皇妹什麼,也無意再咎是誰責任。而今,我只問皇妹一句,如今家破人亡,江山易主,皇妹眼下既是到了雲蒼,有何打算?”
長玥神色微動,低沉而道:“長玥本打算在太子瑢處借幾萬兵馬,再練兵征戰,一點一點的奪回大昭城池。長玥想要的,是徹底收回大昭,讓蕭意之等人,從榮華頂端跌落泥底,讓他絕望哀慟,卻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如今看來,太子瑢腹黑深沉,不易合作 ,是以,長玥如今,有意與雲蒼攝政王合作。”
這話一落,長玥靜靜觀他。
卻是片刻,那滿身墨袍的人逐漸皺了眉,而後,他兀自沉默一番,脣瓣一啓,低沉厚重的道:“雲蒼太子雖深不可測,但卻極有魄力,加之又爲雲蒼儲君,這雲蒼天下,最後終歸會落在他手裡,任他隨意馳騁,呼風喚雨。而云蒼攝政王,狹隘自傲,見利忘義,不過是手有大權的小人罷了。於這二人之間,你要合作,自該取太子瑢而非雲蒼攝政王那匹狼。”
他這話說得極爲乾脆,似是深思熟路一般,隱約帶著幾分不容人執意的權威。
只奈何,他爲何會對太子瑢與雲蒼攝政王這般瞭解?甚至,他今日如何進得這雲蒼宮闈的?
心思至此,長玥面色稍稍一變。
則是片刻,她靜靜凝他,低沉而道:“皇兄所言有理,只是,太子瑢此人,的確太過深沉,令人揣度不透,皇妹擔憂若當真與他合作,只有被他擺佈之份。”
“做大事,便不能膽怯瑟縮。太子瑢這人,我已看中他許久,此人,尚可利用。再者,他對皇妹,也極是用心,若你當真有心復仇的話,此際,便該好生攀附著太子瑢這棵大樹,扶搖而上。”
長玥心下也跟著一沉,瞬時之中,思緒翻滾,複雜橫生。
自家皇兄之意,無疑是與她心底的考量全數背道而馳,她不曾真正想過依附於太子瑢那般深沉腹黑之人,僅是想借他之兵,自行壯大罷了,她也不曾真正想過與太子瑢合作,甚至僅是想待得到兵權之後,便與太子瑢斷絕交往。
只奈何,心思如此,甚至也想著出得禮殿便離宮而去,不料世事變化,竟成如此。
長玥兀自沉默,並未立即言話。
待半晌,她才逐漸按捺心神,低沉而道:“太子瑢滿身腹黑,皇兄,爲何會這般看好於他?”
“雲蒼未來之君,何能不看重?我們要東山再起,必定要依靠這種人。”他答得低沉而又幹脆。
長玥面色再度微微一變,兀自沉默,未曾言話。
待周遭氣氛無端沉寂許久後,他深眼凝她,再度低沉至極的道:“皇妹以前,對爲兄之話言聽計從,而今,家破人亡,雙親皆是不在了,皇妹,竟已叛逆得連爲兄的話都不聽了?”
低沉的嗓音,隱約有些威脅,落在心底,卻有些悲涼。
並非是她叛逆得不聽他的話,而是心有計較,打從心底的防備太子瑢罷了。
是以,如今的她,究竟是妥協的聽從自家皇兄這話,還是,按照自己的心思找上雲蒼攝政王?
思緒翻轉,一時間,暗生掙扎。
卻是片刻,對面之人再度出聲,語氣卻突然增了半縷陰沉,“你當真不聽爲兄的話了?嗯?玥兒?”
拖曳的話語,厚重不堪,卻獨獨如以前那般喚了她的名,再度撞開了她心底最深最深的悵惘與悲慼。
長玥垂眸,渾身微微緊繃,依舊不言,待思緒徹底凌亂嘈雜了半晌後,她才低沉出聲,“以前皇妹單槍匹馬欲要復仇,行事自是癲狂,不計後果。但如今既是與皇兄重合,無論如何,親情至上,皇兄要讓長玥聽話,長玥自然聽話。如此,既是皇兄相讓長玥攀附太子瑢,長玥,自然聽從。”
她終歸還是妥協了下來,言語低沉緩慢,略顯壓抑吃力。
隨後,她開始再度擡眸,靜靜的擡眸朝他望去,則見他面色逐漸舒緩了半縷,而後,他薄脣一啓,再度出聲,“我一直知皇妹識大體,可顧全大局,而今看來,皇妹言行,倒讓爲兄稍安。”
說著,嗓音一挑,繼續道:“太子瑢此人,我已觀察多日,尚可信任。而今若要復仇,自是得勞煩皇妹攀附太子瑢,至於這攀附的手段……”
話剛到這兒,他突然頓住,本是涼薄的眉宇,此際也極爲難得的開始皺了起來。
長玥深眼凝他,直白而道:“皇兄有話直說便是。”
他突然垂了眸,略微沉重的避開了她的眼,繼續道:“太子瑢對皇妹極有好意,若是,皇妹把握這點取得太子瑢歡心,一躍爲妃,最後若能暗自殺了太子瑢,從而以側爲正,那時候,只要皇妹能迷惑住太子瑢,別說是讓太子瑢借你兵馬,便是讓他助你攻打大昭,都非難事。”
長玥僵然而坐,一動不動,更一言不發。
那些厚重的字眼入耳,層層席捲而來,僅是片刻功夫,便讓她的心涼了個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