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周遭似乎靜止,連帶凜冽的冷風都驟然詭異的消停。
一股淡淡的墨香迎鼻,氣息微淡,卻與記憶中的如出一轍,清然得猶如山間清澗,給人一種莫名的怡然與清幽之感。
往昔二人互擁,情誼濃烈,自是溫潤諧和,奈何此番擁抱,長玥卻猶如利器鎖身,滿心的煞氣與冷狂。
今日落到蕭意之手裡,無疑死路一條,奈何本想死得壯觀,卻是被蕭意之禁錮入懷,如此貼近的姿勢,不止是讓她怒不可遏,更是恥辱難耐。
她神色冷沉不定,殺氣濃烈,又怒又狂之中,眼珠都顯得微微赤紅。
她想開口而罵,四肢踢打,奈何渾身上下無一處能動彈,縱是她暗自提氣,想猛烈拼命的衝開穴道,然而憋得滿面通紅,卻終不得解。
掙扎半晌後,長玥終歸是全數放棄,瞳孔深處的殺氣,也緩緩降下,轉而化爲了滿目的涼薄與麻木。
有時候,命運無情,便是自己拼盡全力去強大,去逆命,卻是人微言輕,不足與命運抗爭。
亦如此際,好不容易重生一回,卻還是勉不了一死,只可惜再度在這世上走上一遭,怒過恨過努力過,卻,還是逆不了命。
思緒至此,滿心陳雜,卻也僅是片刻,長玥心下逐漸開始冷笑,眼眸,也逐漸開始合上。
所有本事與精力,皆已耗盡。
而今,她在等,等蕭意之親手殺她。
冷風,再度開始揚起,逐而凜冽,周遭涼然一片,寒氣逼人。
蕭意之抱著她,一動不動,便是長玥合眸等了半晌,也不見他對她動作,反倒是再度過了許久後,蕭意之才抱著她踏了步,行走之間,也似是刻意走得平穩,顛簸之感也是極其微弱。
曾記得,往日燦笑如花,親暱相依在宮外的鬧市裡,二人牽手而行,柔情意密。待夜色降下,明月高掛時,又累又困的她,會被蕭意之背在後背,緩步朝宮門而去。
彼時,蕭意之步伐緩慢,平穩淡然,略顯心疼與小心,似是生怕顛簸得離開,將她的睏意嚇走。
她靜靜貼在他的後背,下顎抵在他後頸的墨發裡,一點一點的體會他的體貼與溫柔,一點一點的愛慕與沉淪。
呵,事到如今,凜冽的冷風與滿心的仇恨早已颳走了不復存在的愛戀之意,是以,待如今再度體會時,才覺蕭意之足下平穩,顛簸微弱,不過是因他習慣如此,亦或是行路時本就極爲淡然平穩罷了,又哪有半點的體貼與溫柔。
以前的一切,不過是她的肖想罷了,待愛戀不再時,一切的一切,纔看得如此的清楚與明白。
心思至此,越發麻木,無知無覺般的麻木。
蕭意之抱著她,一路往前,許久都不曾停下,所行之處,卻越來越人聲鼎沸,名聲沸騰,只不過片刻之後,周遭似 有腳步聲凌亂四起,分開朝兩側而去,甚至於,連鼎沸的嘈雜之聲也是戛然而止,詭異平靜。
長玥*的眸,終於是睜開半許,待光線迎來時,瞳孔也朝前方一掃,入目的,卻是這條京都城裡最是繁花熱鬧的街道。
只不過,此際的街道,百姓皆立在道路兩側,爲蕭意之騰出了暢通無阻的空路,而周遭百姓的面色,也是震驚異常,便是那些路旁的年輕女子,此際也不再如往常那般傾慕的高呼蕭意之尊號,反倒是驚然的朝蕭意之與長玥身上來回掃視,驚駭不淺。
蕭意之在這大昭京都,自是俊然風華,引得大多女子爭相折腰,而今他公然抱著她穿梭於市,如此之舉,無疑會讓民聲沸騰。
長玥突然有些看不透他了,然而待思量片刻,心下卻也有所瞭然。
上次宮變,他便親自差人將她送入死牢,而今,他是否又要重複上次之舉,親自的,將她送入宗人府的死牢?從而,再嚴加拷問,亦或是極刑伺候?
思緒至此,長玥心下再生冷笑,奈何蕭意之卻是極爲坦然平穩的將她抱著經過人羣,待行至主街盡頭,他平穩無波的抱著她又朝右側道路而去,最後,終於停在了一處略微壯觀的府宅之前。
瞬時,長玥目光朝那府宅大門上的鎏金牌匾來回掃了幾下,瞳孔深處,映下了‘惠王府’三個鎏金燙字,一時,也僅是瞳孔微縮,但卻面無表情,並無太多的反應。
無論是宗人府的死牢,還是如今這惠王府,反正都避不過死亡,計較,無用。
長玥心下通透,冷沉與麻木之感,卻也再度盛了幾許。
此際,惠王府門可羅雀,門外立著的守門小廝,大抵是太過閒散與無聊,此際竟腦袋一垂一晃,打著盹兒。
片刻,蕭意之已是淡然出聲,“開門。”
嗓音一落,小廝們搖搖晃晃的擡起頭來,待朦朧的目光朝蕭意之掃來時,兩人皆瞳孔一顫,渾身也跟著一抖,猶如冷水灌頂一般,瞬時驚駭與清明至極。
“王爺。”兩人忙朝蕭意之恭敬而呼,嗓音微顫。
蕭意之卻也未怒,也未言話,僅是抱著長玥緩然往前。
小廝們見勢,也來不及將驚愕緊張的目光朝長玥打量,反倒是急忙轉身將身後的府門迅速推開,未待蕭意之踏步而入,其中一名小廝已是極快的踏入府門,開始扯著嗓子在府內大吼,“王爺回來了,王爺回來了。”
剎那,本是沉寂的府宅,此際卻突然猶如有了聲一般,四面之處,不是有喜聲揚來,便是有木桶落地的聲音,甚至,還有不少凌亂的步伐穿梭而起,就像是沉寂得太久的朽腐之地,突然變得風生水起一般。
長玥心下倒是瞭然。
如此之狀,無需多想,便知蕭意之許久不曾回過這府宅,是以,此番回來,纔會驚起這般大的喜意與陣狀。
想來那慕容錦繡,怕也不得這蕭意之所喜,當日她慕容長玥撞死牢牆之際,還曾以爲蕭意之在她落魄之際迎娶慕容錦繡,他那心裡,自是心悅慕容錦繡,卻是不料啊,蕭意之這種人,本就無心無情,有了慕容錦繡,卻還要留戀醉仙樓尋歡,甚至,還要將那風月妓子明月贖出並養在舊宅,以圖金屋藏嬌,風情不淺。
思緒至此,長玥目光越發冷冽,眼見府中之人驚喜奔散,卻又見蕭意之懷中抱她,從而皆驚立原地,震駭呆滯的模樣,長玥麻木的心底,便溢出陣陣冷笑。
瞬時,府中氣氛似是變味不少,蕭意之一路抱著長玥緩慢往前,分毫不顧周遭愕然緊張的目光,直至將長玥抱著入得一間屋子後,他才頭也不回的朝身後默默跟來的小廝淡然吩咐,“傳劉琇入府。”
這話剛落,他足下一動,已是恰到好處的將門踢得合上,一時之間,木門吱呀一響,瞬時將門外冷風阻隔,也將屋外那些紛繁驚愕的目光阻隔。
屋中氣氛,靜默沉寂。
檀香未起,暖爐未生,偌大的屋子,除了屋中有榻有桌椅之外,便別無其它,空蕩得令人心生涼意。
而周遭牆壁之上,倒是掛著幾幅壁畫,畫面或空山遠景,亦或是山間流水,然而獨獨一幅,卻是一簇小河旁的桃花,正開得豔麗。
長玥麻木觀望,冷意浮生。
而蕭意之抱著她再度往前,最後,竟是將她平放在了榻上,甚至,蓋好了被褥。
她滿目冷冽的朝他觀望,他則是立在榻邊,垂眸觀她,目光卻並未迎上她的眼,僅是凝在她面部一角,待片刻後,終於是薄脣一動,輕緩出聲,“今日之事,你無需多慮,接下來的日子,你好生在此修養。”
修養?
長玥眸中的冷冽,逐步換爲了殺氣,冷沉咒罵之語,卻無法道出。
她再度暗自提氣內力,滿面憋得通紅,仍是不得解,他似是看出了什麼,再度平和無波的道:“穴道被鎖,若想擅自動用內力強行衝破穴道,你如今的內力還未達到這地步。”
說著,他那清潤無波的瞳孔終於是迎上了長玥的眼,繼續緩道:“我知你心中有恨,但而今並非任性之際。待你今日惹出的風頭消了,待我的事辦完,那時候,你要如何對我,我絕不攔你,更不反抗。我蕭意之此生,所行之事皆對得起天地,光明磊落,可惜,滿心付諸於人,一心陪伴數十載,卻仍是不得那人半分相信。稍有大事發生,那人,並非信任於我,卻是,恨透了我。”
緩慢無波的嗓音,卻莫名的帶著幾分厚重的低沉,言行之時,便是他那雙瞳孔內,都略微浮蕩出了幾許蒼涼與幽遠,似是瞳眸內積攢了太多太多的情緒,厚重得難以派遣。
長玥冷眼觀他,依舊滿目煞氣,對他這話,也不過是過耳即忘,並不相信。
血海深仇,如何能信?縱是陪伴了數十載,情誼相和,然而這些在背叛與家破人亡的慘烈面前,不值一文,甚至還恥辱難當。
她不知她如今落魄至此,這蕭意之爲何還要對她如此欺瞞,只是不得不說,他能說出這些話,能抱著她過街於市,便也是篤定了她慕容長玥的身份。
長玥忍不住合了合眸,心下暗沉,麻木涼薄。
今日結果,便是那妖異之人想要看到的?用她慕容長玥一人之力,勾起宮亂,甚至勾起晏親王與蕭意之不合,致使大昭內鬥加劇,使得大昭這百年基業,趁早而亡?
越想,越覺世事紛繁,複雜叢生。
亦如所有之事,有所攪起的風浪,皆被那妖異之人掌控在手,操縱全局,如此,那妖異之人來這大昭京都,自是心不在遊玩,而是,志在大昭江山?
越想越遠,連帶冷冽的瞳孔也微微的開始幽遠。
蕭意之靜靜凝她,未再言話。
片刻,不遠處有柔合端然的嗓音響起,“王爺,錦繡求見。”
緩然的嗓音,雖顯得端莊,然而語氣中的欣慰與如釋重負般的意味卻是怎麼都掩飾不住。
長玥這纔回神,冷冽麻木的目光朝蕭意之望去,卻見他稍稍皺了眉,本是俊然風華的面容,此際,卻顯得有些涼薄。
“何事?”他並未吩咐那慕容錦繡入屋,僅是出聲而問。
屋外,慕容錦繡恭和端然的嗓音再度揚來,“王爺半月都不曾回府,方纔錦繡聞得王爺回府,是以,便速速而來,欲,欲當面朝王爺問安。”
端然的嗓音,這回的語氣卻略微顯得小心翼翼,本是癡情一片,欲要見面,奈何卻又不敢幹脆言道而出,生怕蕭意之不悅。
蕭意之面上並無半分動容,甚至於,面上常日裡盤踞著的溫潤之意都消散得無影無蹤。
待片刻,他低沉無波的道:“當面請安便不必了。天冷,王妃回院待著便好。”
平和的嗓音,卻稍稍顯得不近人情,細聽之下,也不難發覺幾許不曾掩飾的不耐煩。
這蕭意之歷來深沉腹黑,歷來裝模作樣的注重品性,便是再怎麼不悅與不耐煩,此人也會壓制情緒,故作一副翩躚清雅的模樣不會將自己真實情緒表露半分,從而損了他貴公子形象。
只不過,此人人前一副嘴臉,人後又是另一副嘴臉,而今在與慕容錦繡對話時,甚至連常日該有的清雅之意都懶得虛僞的裝扮而出,想來,那慕容錦繡在這妖異之人眼裡,怕是不止一點的不合他心意了。
“王爺……”他話落不久,屋外,再度揚來慕容錦繡的嗓音,此際的語氣,卻不若方纔那般欣慰與小心翼翼,反倒是增添了不少的委屈與失落。
只不過,她終歸是未道出後話來,僅是朝屋內喚了一句,語氣失落而又悵惘幽長,最終戛然而止,奈何屋外卻並未沉寂多久,一道擔憂而又恭敬的女聲再度卑微揚起,“望王爺見見王妃。自打上次王妃狩獵歸來,便染了風寒,已在屋中病了幾日。方纔聽聞王爺歸來,王妃氣色纔好轉一些,當即梳妝而來見王爺,求王爺見見王妃,以寬王妃之心。”
蕭意之眉頭再度一蹙,俊逸的面上,也漫出了幾分不耐,待片刻,他垂眸朝長玥望來,脣瓣一啓,似是解釋般道:“慕容錦繡此人,如今還不可全然冷落。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她便回。”
長玥面無表情的盯他,神色麻木,並無半分反應。
他堅持著立在她榻邊,目光一直緊鎖著她,似要執意等她答應或是示意,奈何,長玥神色麻木,久久未有任何反應,他終歸是垂眸下來,暗自輕嘆了口氣,隨即轉身而離。
隨著屋門揚來的一開一合之聲響起,隨即,屋外便揚來了略微凌亂卻又緩慢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一時,周遭終於是全數恢復沉寂,徹底歸於寧靜。
長玥目光一直麻木的鎖在榻頂的蚊帳,面色淡漠,心底淡漠,無知無覺。
許久,屋外突有腳步聲行來,不同於蕭意之腳步的平穩緩慢,此番揚來的腳步聲,略顯輕浮。
片刻,不遠處那道屋門被推開了,隨著屋門傳來的吱呀聲響,滿室沉寂的氣氛也驟然被打破。
長玥回神,斜眼而觀,便見一抹身材修條的人逆光而入,只是待那人合上屋門,並轉身朝她行來時,她才逐漸看清,此人,不過是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劉琇。
雖僅與他見過一面,然而長玥對他的印象卻是並不淺。
劉琇此人,出身於醫香世家,奈何家道中落,落魄蒼涼,雙十而立的劉琇,空有一身醫術,卻因官門無人,從而無法進入宮中御醫一行,致使其年紀輕輕,卻不得已在集市賣畫,養家餬口。
長玥清晰記得,初見劉琇時,便是在繁雜冗華的街道上,因其無錢交納給地痞流.氓,從而捱打捱揍,滿身傷痕,蕭意之率先出手相救,地痞之人紛紛逃竄,奈何不久,那些地痞勾結官府,竟協同官差而來,準備將長玥幾人活捉。
她救人心切,又擔憂蕭意之獨自一人與官差們衝突,從而不得不亮出公主令牌,駭得官差瑟瑟發抖的跪下,也嚇得那幾名地痞拔腿便逃。
往事如煙,而今憶來,皆成嗤然。
只是唯獨不變的,是當初蕭意之朝她言道,劉琇此人,醫術了得,性子直然剛毅,可重用。而今,那蕭意之便當真應了當初之言,重用劉琇了?
“公,公主?”思緒翻轉,未待回神,長玥已是聽到了一道驚愕至極的嗓音。
待回神,入目的,則是劉琇那張震驚滿面的臉,連帶那雙朝她落來的目光,都顯得驚愕與不可置信。
長玥冷眼掃他,麻木觀望。
他立在原地凝她半晌後,纔開始強行按捺心神的行至她的榻邊,而後垂眸靜靜的望她,猶豫片刻,再度出聲,“姑娘,姑娘可是長玥公主?”
略微吞.吐的嗓音,將他心下的緊張之感彰顯無遺。
這劉琇醫術了得,但言行卻是不佳,除了滿身醫術之外,倒木鈍不精,猶如書呆。
長玥神色分毫不變,依舊麻木觀他,大抵是瞳孔與面上皆無半分的神情與溫度可言,反倒是還活生生的增添了不少不曾抑制的煞氣,倒惹得這劉琇越發的緊張,最後只得猶猶豫豫,朝她略微恭敬的咕噥一句,“倒是我糊塗了,長玥公主早已亡故,這世上,便是有人與她長得再像,也不會真的是長玥公主,更不會如長玥公主那般,善解人意,良善溫和了。”
低低的嗓音,似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無奈與嘆息。
待嗓音落下片刻後,他便努力斂了斂神,緩道:“方纔王爺傳喚我過來爲姑娘把脈診治,是以,劉某得罪了。”
這話一落,他便開始稍稍掀開被褥,將長玥的手從被褥中掏了出來。
隨即,他也不若御醫那般懸脈診治,反倒是直接伸出兩根手指略微乾脆的搭在了她手腕的脈搏上,而後精心凝視,開始把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