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玥瞳孔微縮,深眼凝他,兀自沉默。
待周遭氣氛沉寂半晌後,他才垂眸下來,只道:“扶玉姑娘對人滿心防備,自是好事。但扶玉姑娘對本殿也著實不必太過防備。”
長玥深眼凝他,面色陰沉,並不言話。
他擡眸朝她掃了一眼,眼見長玥滿面冰霜,他終於是稍稍嘆了口氣,緩道:“亦如本殿今日在拜月宮的偏殿內與姑娘說的一樣,本殿殊待扶玉姑娘,只因憐惜姑娘罷了。再者,姑娘的面容,著實與本殿記憶中的那位故人相似,便是今日略施薄妝之後,妝容更是與本殿那位故人如出一轍,是以,本殿心頭越發的生了惻隱,越發的,想好對姑娘好罷了。”
他嗓音緩慢,語氣平和,然而言語之中,卻夾雜著幾分不曾掩飾的悠遠與誠懇。
長玥神色分毫不變,依舊陰沉觀他,待片刻後,才冷冽麻木的繼續問:“扶玉可否再問,殿下所言的那位故人,究竟是誰?”
他嘆了口氣,卻是並未言話,僅是伸手稍稍撩開了身旁一側的窗簾,那雙平和溫然的目光也落入窗外,開始略微幽然的朝車外觀望。
待半晌後,他才脣瓣一動,低然悠遠的道:“雖說是故人,但實則,本殿認得那人,但那人,卻不識得本殿,呵。”
長玥神色微動,深眼凝他,不發一言。
他緩緩回眸過來,瞳孔之色極爲難得的增了幾許悠遠與自嘲,“曾記得,本殿隨父而來,於大昭拜訪。那日宮宴之上,那位故人,容色傾城,言笑無方,本是靈動楚楚之人,奈何神情卻處處膠膩著那大昭惠王。呵,女子如玉,傾國絕麗,本殿對她,也不過是遙遙而觀,不曾真正接觸,更不曾言道半字,直至,在雲蒼之宮聞得她歿亡消息,一時,倒也心生哀涼,可惜可嘆。曾以爲,那等驚豔絕絕的女子,自該被人護在手心,一世安好,卻是不料,世事無常,紅顏,薄命。”
他嗓音極其緩慢,語氣之中,也捲了幾分似是發自內心的無奈與憐惜。
然而這些話落入長玥耳裡,卻令她心底一沉,連帶本是陰森冷冽的目光,都抑制不住的滯了幾許。
不用多想,也知這太子瑢口中的故人是誰了。
傾國絕麗,卻對蕭意之滿目愛戀,這人,不是她慕容長玥又是何人!
她懷疑過這太子瑢不安好心,也懷疑他與她親近不過是要利用她,只是她卻不曾料到,這太子瑢給出的理由,竟是與以前的她有關。
正是,因爲她的容貌與以前的長玥公主如出一轍,是以,便勾得這人憶了往昔,從而對她心生憐意。
他的這席話,雖言之鑿鑿,誠懇無異,只是她仍是不敢全然相信。
只因,連與她‘恩愛有加’了數十載的蕭意之都會背叛於她,這認識了不過兩三日的雲蒼太子,又如何能肆無忌憚的對他信任。再者,無論如何,而今她滿心的千瘡百孔,也早已是斷情端意,再也無法信上任何人了。
是以,這雲蒼太子表現得再好,她也無心信任。
心思至此,一時,思緒延綿,複雜深沉。
半晌後,長玥纔回神過來,麻木無波的問:“既是故人已歿,殿下又何必再念。再者,扶玉滿身鄙陋,便是容顏與長玥公主相似,但也不可與她相提並論。甚至於,那長玥公主死於愚昧,本是該亡,此等懦弱無腦之人,扶玉,也不屑與她沾上任何聯繫。倘若是殿下因爲傾慕長玥公主而對扶玉心有憐惜,那便望殿下此際便放扶玉回宮。扶玉與長玥公主,無論是性子還是思慮,皆非一路人,殿下若要在扶玉身上尋得長玥公主的半分影子,定是空手而歸。”
這話略微有些偏激,然而話語內執拗冷硬,然而長玥卻面無表情,不急不怒。
待嗓音落下,她便無波無瀾的擡眸朝他望來,深眼凝他。
他倒也淡定,面色分毫不變,便是那雙瞳孔內的溫潤之色,也是不變分毫。
他稍稍擡眸朝長玥迎視而來,略微認真的道:“本殿並未在扶玉姑娘身上尋長玥公主的影子。”
說著,嗓音極爲難得的沉了半許,繼續道:“也不必尋。”
長玥神色微動,終歸是垂眸下來,心生冷沉,並未言話。
他話鋒稍稍一轉,只道:“今日,本殿的話似是多了些,但望扶玉姑娘相信,本殿對你,歷來都無惡意。無論你與大昭那長玥公主是否相似,本殿皆不在意。再者,今日既是出來遊玩賞詩,便該玩兒得高興纔是,其餘那些雜念,本殿不再想,也不再提,也望扶玉姑娘不想不提,可好?”
長玥陰沉冷冽的道:“殿下既是這般說了,扶玉自是遵命。”
這話一落,長玥再不言話,縱是太子瑢略微尷尬的找話題言道,長玥也僅是兀自垂眸,沉默不言。
太子瑢怔了幾怔,神色也稍稍一變,眼見長玥態度冷漠,也僅是微微的皺眉,但卻並未發怒,僅是朝長玥不動聲色的打量了半晌後,他才垂眸下來,也開始兀自沉默。
一時,車內氣氛徹底沉寂,平寂無波之中,透著幾分令人頭皮發麻的厚重與壓抑。
馬車的車輪聲依舊循環往復,冗長不斷。
待許久後,顛簸搖曳了許久的馬車,也終於是停了下來。
“殿下,大昭京都的東湖泊到了。”車外揚來恭敬嗓音。
太子瑢隨口應了一聲,提前下了馬車,待長玥挪身至馬車邊緣時,便見太子瑢再度伸手朝她探了來。
以前下車時,蕭意之也時常如這太子瑢一樣伸手自然而然的遞來,要扶她下車,看似舉止柔和,滿是體貼,但卻包藏禍心,後來,命運轉折,滿身狼狽之後,妖異之人也曾扶她下過馬車,只是次數微乎及微,滿心戲謔與調侃,並非真意,如今,這滿身貴胄的太子瑢再度公然伸手朝她探來,即便動作依舊自然無波,看似尊重,但此舉落在長玥眼裡,卻或多或少的激起了幾分沉雜與漣漪。
這太子瑢,究竟何意?
若說當時在宮門外拉她上車是隨意之舉,但如今再度要伸手扶她下車,究竟是君子之舉,光明磊落,還是,別有心思?
思緒翻轉,終是未得答案,只是大抵是想得深了,是以對這太子瑢也越發的疏離戒備。
“不勞煩殿下,扶玉自行下來。”
她陰沉冷冽的道了一句,隨即,便在他微怔的目光中乾脆的下了馬車。
他那隻手,略微尷尬的僵在了半空,待朝長玥凝了片刻後,他才收手回來,緩道:“世人皆愛金玉,愛貴胄,愛權勢,但扶玉姑娘對著幾者,卻是都不愛。”
長玥冷眼觀他,陰沉無波的問:“殿下此話何意?”
他嘆了口氣,而後微微一笑,“並無何意,僅是覺得扶玉姑娘對本殿極是疏離罷了。”
說著,轉眸朝前方偌大的東湖放眼觀望,脣瓣一動,繼續問:“本殿而今倒是想知曉,本殿在扶玉姑娘眼裡,是哪類人?”
長玥冷道:“扶玉鄙陋,豈能評判殿下是哪類人。”
他並未放棄,緩問:“扶玉姑娘不願說?”
長玥擡眸,再度朝他望來,卻不料這一望,便與他那雙平和的眼睛全然對視。
他瞳孔之中,雖依舊帶著幾分溫潤笑容,然而若是細觀,卻也不難發覺那一縷縷掩飾不住的複雜與探究。
長玥默了片刻,才垂眸避開他的視線,隨即脣瓣一動,直白出聲,“殿下,雖位高權重,但卻溫潤如風,看似君子,實則,卻也是深不可測之人,令人,不得不防。”
說著,嗓音稍稍一挑,繼續道:“生長在皇宮中的人,皆非淺薄無能之輩。而能坐穩東宮之人,不止是能力非凡,更還得有手段。不知扶玉此番言論,可是恰當?”
他微微一笑,瞳孔之色略微在長玥面上流轉,待片刻後,他薄脣一啓,緩道:“扶玉姑娘這番評論,有恰當之處,自也有不恰當之處。本殿的確位高權重,能坐穩東宮之位,不止是本殿嫡出身份所致,還因本殿極爲上進,深受本殿父皇賞識。而論及深沉與手段,本殿自詡對待善人,便以善心相待,對待惡人,便以惡法相待,是以不曾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反倒是愛憎分明,倒也不算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而扶玉姑娘這番言論,倒是乾脆而又大氣,本宮倒也奇了,像扶玉姑娘這般出身山野,閉目塞聽之人,如何能言道出這番言論來。”
“山野之人,也非全數閉目塞聽。殿下如此而問,可是懷疑什麼?”她答得乾脆,語氣中的冷沉與質問之意也是顯露得淋漓盡致。
他神色微動,再度緩道:“本殿並未懷疑什麼,僅是覺得扶玉姑娘雖出身山野,但也見識非凡罷了。”
說著,再度放柔了嗓音,緩道:“本殿與扶玉姑娘也算是相識一場,且本殿對扶玉姑娘的確無惡意,是以,扶玉姑娘對本殿,可否稍稍平和幾許,不再牴觸懷疑,爭鋒相對?”
“身處狼窩,處處危機,扶玉已是習慣了戒備。望殿下見諒。”
長玥冷道。
他怔了一下,卻也僅是片刻,便釋然而笑,“狼窩?扶玉姑娘是將衍公子比作了狼?”
他忽然轉了話題。
長玥神色冷冽,掃他一眼,並不言話。
他面上笑容再度尷尬皸裂了半分,卻也仍未發怒,僅是默了片刻,朝長玥緩道:“扶玉姑娘身邊處處危機,尋常戒備點也是自然。你與本殿相處的次數也少得可憐,若本殿此際便讓扶玉姑娘對本殿卸下心防倒也不切實際,但本殿相信,待扶玉姑娘與本殿接觸得久了,姑娘對本殿的看法,也自會改變。”
他嗓音平和,溫潤之中偷著幾分篤定與誠懇。
然而這話入得長玥耳裡,卻依舊是過眼雲煙,不曾留下半抹痕跡。
她靜立在原地,依舊是一言不發。
太子瑢掃她幾眼,似是對她這般態度也略顯無奈,隨即便轉眸朝身旁小廝吩咐幾句,待小廝急忙應聲轉身離開後,他纔回神朝長玥望來,緩道:“畫舫本已備好,扶玉姑娘隨本殿這邊來。”
長玥一言不發,冷沉點頭。
待隨著他朝前行了十米之距,便登上了他差人準備的畫舫。
偌大的畫舫,裝扮別緻,地面鋪就的地毯也像是嶄新,連帶畫舫中的軟榻圓桌都像是新的一般,毫無用過痕跡。
畫舫屋中的角落,淡香微微,似梅似蘭,然而若是深呼吸的細聞,卻又辨別不出究竟是哪種花香。
有冷風自畫舫的雕窗灌入,略生涼意,而轉眼朝窗臺望去,便見窗臺上的幾株臘梅開得正盛,再加之淡陽斜灑,乍然觀望間,倒覺滿目怡然。
偌大的東湖之上,大抵是詩會得從下午開始,是以此際東湖內的畫舫並不多,只是即便如此,周遭絲竹之聲卻是不少,各自層層交織,或柔情四溢,或春風如魅,吹彈而出的曲子,皆有幾番紅塵風月的味道。
太子瑢細細聽了半晌,突然來了興致,隨即似是想到了什麼,朝長玥緩問:“聽說,扶玉姑娘撫出的琴音,也是一絕?”
長玥瞳孔微縮,冷眼朝他掃來,脣瓣一動,依舊是問得直白,“何人於殿下說的?”
他笑了笑,“那日本殿剛入大昭京都,惠王親自來迎,在宮宴上時,惠王似是心情不佳,兀自飲酒,竟飲得大醉,隨後拉著本殿閒聊,酒後說的。”
是嗎?
這太子瑢入得大昭京都的日子,想必正是她入住在惠王府中的日子,如此,她那時候已是全數落入了蕭意之手裡,被他徹底禁錮在惠王府中,逃脫不得,如此,蕭意之自該暢快得意,又爲何會心情不佳?
莫不是,蕭意之對她雖有利用之意,但卻因心機作怪,救她心切,是以惹得晏親王那狗賊不悅,從而對蕭意之施壓,如此,那蕭意之即便是在這太子瑢的接風宴上也抑制不住的心緒不佳,從而,還喝醉了?
長玥垂眸,神色冷冽,兀自思量中,卻是並未言話。
正這時,他再度平然緩和的出了聲,“扶玉姑娘倒是不知,那日惠王醉了,倒是說了不少關於姑娘的事,雖不曾點出姑娘名諱,但本殿後來接觸了姑娘,倒也能猜出惠王口中之人定是姑娘。說來,惠王當日說姑娘驚豔絕絕,想來這滿宮之中,除了扶玉姑娘以外,倒是無人能配得上這‘驚豔絕絕’幾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