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落,她深眼凝他,卻見他面色不變分毫,甚至連他那溫潤漆黑的瞳孔內,都無半許的詫異與波動。
此人這般反應,無疑是淡定至極,若非早就篤定她的身份,又如何會做到這般的波瀾不驚。
僅是片刻,他溫潤平靜的面色便稍稍波動了半許,而後,似幽似嘆的道:“自打前幾日在宮門口第一眼見得扶玉姑娘時,我便覺扶玉姑娘容貌傾城無方,氣質如梅,甚至於眉眼之間,竟也與我記憶中的長玥公主略有相似。眼見衍公子對你親暱,我以爲你僅是與長玥公主長得相似之人,卻是不料處事不驚的惠王在面對姑娘時,會急不可耐的讓姑娘退下,百般委婉的想遮掩於你,也是正因如此,我纔對姑娘身份,略有好奇。”
說著,他稍稍垂眸下來,語氣也逐漸幽遠半許,繼續道:“我前幾日也與姑娘說過,以前,我隨父來大昭造訪,也曾見過長玥公主一面,縱是那時的你與如今的你容貌略有變化,但有些特點,卻是變不了,是以前幾日初次而見,便對姑娘印象深刻。後來,再度與惠王接觸,我刻意在他面前提及姑娘,惠王的反應,皆是不常。呵,姑娘與其說我聰慧睿智,還不如說是惠王的反應惹我懷疑。而今,所料不差,姑娘自行承認身份,於我而言,也算是一大進步吧,至少,無論如何,姑娘願在我面前敞開心扉,坦白身份了。”
長玥冷眼掃他,並未立即言話。
待片刻,她才挪開了目光,視線幽幽沉沉的凝在前方角落,陰沉冷冽的道:“連跟我數十載的婢女都能一眼肯定我,那蕭意之,怕也是極早就篤定我身份了。說來,昨夜與今日,我能逃離蕭意之控制,也全然多虧殿下相助。”
“姑娘客氣了。說來,當時我於雲蒼聞說姑娘逝世之事,震撼哀嘆,而今再見姑娘,也算是我之幸運。是以,能出手幫得你,也是我極爲樂意去做之事。只是,而今身份已現,姑娘金枝玉葉,我倒也不可太過怠慢於你了。”
長玥勾脣冷笑,“自打我撞死牢牆,我便再不是什麼金枝玉葉。殿下又何必對我客氣。而今,我既是已然回答了殿下的猜測,此際,殿下可是該坦白的回答扶玉心中疑慮了?”
他擡眸朝她望來,微微而笑,極爲難得的坐端了身子,又稍稍理了理披散的墨發與衣袍,正然如君的問:“姑娘想問我什麼?”
長玥依舊不曾回眸過來,面色沉寂無波,只是心底深處,卻再度增了幾許漣漪。
“殿下百般幫助扶玉,甚至不惜爲了扶玉,分毫不顧雲蒼要與大昭結盟之事而翻臉,殿下如此大費周章的助我,究竟有何目的?”
待半晌,她才低沉沉的出了聲,嗓音一落,她便回眸過來,擡眼朝他陰沉沉的凝去,繼續道:“扶玉已在殿下坦白身份,也望殿下莫要在扶玉面前拐彎抹角,以圖期滿。”
他微微而笑,稍稍點了頭,只道:“在回答姑娘這話之前,我想問問姑娘,姑娘覺得我的爲人如何?”
“看似溫潤平和,端然有禮,但這僅是表面所觀罷了,至於殿下究竟爲人如何,又或是是否隱藏得極深,也非扶玉能判定得了的。”長玥低沉沉的回了話。
他稍稍一嘆,溫潤緩道:“我出身皇宮,雖身世顯赫,但也非姑娘所想的那般,平步青雲,風光無限。皇宮水深,皇嗣衆多,缺一個不少,多一個也不多。但那東宮之主,卻只有一位,而我,恰好又乃大皇子,是以,無形之中,自然成爲衆矢之的。宮中風雲變化,處處皆暗藏殺機,若我當真平然如水,可讓人將我的心思一看了然的話,我怕是早已喪生在宮中的權勢爭鬥裡了。”
長玥神色微微一變,心底深處的複雜,也逐漸深了半許。
這人,是承認他表面雖看似溫和,實則卻是心思極深了?
心思至此,她逐漸轉眸而來,深眼凝他,不料他則是自然而然的垂眸下來,看似自然的避開了她的神色,而後薄脣一啓,繼續緩道:“生在皇宮之人,怕是皆非善類。無能爲力甚至迫不得已的事太多,是以,即便心有善意,非但不能幫襯上什麼,興許,還會成爲拖累。自打記事以來,我便嘗試逼著自己去心狠,雖手中也沾過血,但無論如何,人若不會將我逼到絕境,我自然也不會殺人。”
話剛到這兒,他嗓音頓住,而後,極輕極緩的嘆了口氣。
待片刻後,他稍稍擡了眸,那平和坦然的目光再度迎上了長玥的眼,繼續緩道:“方纔與扶玉姑娘說的那些,雖是題外之話,但我要說的便是,身處皇宮,即便我想要良善,也無法太過良善,是以,即便對扶玉姑娘心有算計,但也不過是附帶的算計罷了,我幾番費心費神的幫助扶玉姑娘,大多緣由,也是因真心而爲。”
真心而爲?
他嗓音極緩極緩,語氣中的直白與坦然之意也是傳達得淋漓盡致,然而這些話落入長玥耳裡,卻不曾激起波瀾。
她神色不變,傾城無方的面容,也毫無半縷表情。她就這麼安然靜默的坐著,不言不笑,渾身上下,似極了一座無溫無情的冰雕,拒人於千里之外。
對於長玥這淡漠反應,太子瑢也不惱,僅是靜靜的朝長玥望著,神態平和。
一時,二人並未言話,周遭氣氛,也再度顯得沉寂開來。
待半晌後,長玥才垂眸下來,陰沉淡漠的出聲打破了周遭氣氛,“殿下還未回答,你費心費力的救扶玉,究竟爲何目的?”
他眼角稍稍一挑,隨即溫潤而笑,嘆息一聲,“有時候的真相,無疑是不近人情,甚至有些殘忍的。與其扶玉姑娘對我追根問底,還不如,忽略此事,只管記著我幾番相助扶玉姑娘,是誠心而爲,誠心想要幫扶玉姑娘爲好。”
長玥面色微變,麻木而問:“殿下不願說?”
她語氣直白,嗓音中的冷硬森然感也是十足。
太子瑢凝她幾眼,極爲難得的猶豫半分,但片刻後,他終歸是按捺心神一番,緩然而道:“扶玉姑娘既是要聽緣由,我自會說給扶玉姑娘聽。只是,還望扶玉姑娘在聽完之後,不要對我再行疏離與抗拒,畢竟,我救扶玉姑娘,七成是因真心,餘下三成,才因算計。”
“連最親最近的人都會對你心有算計,更何況,是殿下這種與扶玉僅有過幾面之緣的人。人生在世,本是各取所需,爾虞我詐,殿下即便對我心有算計,也是正常之事。再者,扶玉還要與殿下合作,還得繼續受殿下恩惠,只要殿下不將事做得太絕,扶玉對殿下,自然不會疏離抗拒,也無力來疏離抗拒。”
他似是稍稍鬆了口氣,然而言語之中,也增了幾分勸慰,“扶玉姑娘不必妄自菲薄,我對扶玉姑娘也並無惡意。”
說著,似是稍稍思量了片刻,他嗓音也逐漸沉了半許,“不瞞扶玉姑娘,我救扶玉姑娘,七成是因真心想救扶玉姑娘,餘下三成,則是看中扶玉姑娘長玥公主身份。”
長玥神色一冷,諷然而笑,“我雖爲慕容長玥,但早已家破人亡,國之不存。如今的大昭,早已並非我家大昭,我,也非以前那金枝玉葉的長玥公主,不過是滿身仇恨的活死人罷了。殿下說看中我長玥公主身份,我倒要問問殿下,如今的我,早無公主身份,還有何利用價值?”
他並未立即言話,待默了片刻後,才溫潤緩道:“如今的大昭,雖非長玥公主家的大昭,但如今的新帝,昏庸橫行,不得名聲,甚至於,大昭新帝繼位,也非名正言順,是以……如今大昭天下雖是易主,但百姓心中,卻如明鏡呢。亦如,大昭雖變,但民心如舊,誰也說不準,倘若是,天下之人知曉長玥公主尚存於世,又知你皇兄尚存於世,民心所向,這大昭啊,許是極易回得你與你皇兄手裡。”
長玥神色驟然變了幾許,心下深處,也早已是起伏重重。
她冷眼森然的盯他,“殿下之言雖有道理,但即便如此,扶玉對殿下有何用處?”
他微微而笑,“用處,不過是能因扶玉姑娘的公主身份,而緊聯雲蒼與大昭兩國的關係罷了,我百般相助扶玉姑娘,甚至救你性命,想必扶玉姑娘也該是良善感恩之人,到時候,一旦大昭再回扶玉公主或是你家皇兄之手時,因爲這層關係,雲蒼與大昭的聯盟,自也該緊密無間纔是。再者,比起與大昭新帝與惠王聯盟,如今我既是尋得了大昭公主,自該與大昭尚存且名正言順的公主或是公主皇兄聯盟纔是。”
這話一落,他溫潤平和的目光便靜靜凝在了長玥面上。
眼見長玥面色冷沉,並不言話,他默了片刻,繼續緩道:“扶玉姑娘要我說出救你的緣由,而今,我說了方纔之言,皆乃發自肺腑,還望扶玉姑娘信任。”
長玥冷眼掃他,“殿下要的,不過是與雲蒼聯盟。如此,又何必大費周章的說要與扶玉或是扶玉皇兄聯盟?而今,大昭畢竟不在我與我太子哥哥手上,殿下若要經我之手與大昭聯盟,自然得等到大昭回歸於我或是歸於我太子哥哥之手時,纔可達成聯盟事宜。如此,無疑是費時費力,且還並無太大勝算!扶玉也想信殿下之話,但殿下這話,著實漏洞百出,又如何讓扶玉信任?”
他神色分毫不變,面色也是平靜如初,緩道:“扶玉姑娘又何必懷疑重重。我方纔也說了,我救你的緣由,七成爲真心,餘下三成纔是算計。再者,如今的大昭,紛繁不穩,說不準哪天便會再生亂變。我若真要與大昭結盟,自也會等得大昭安定之後,甚至得等能得民心之人主宰大昭,且君民一心時,如此,纔可結盟。這樣一來,一旦你我兩國要聯手橫掃天下,我雲蒼上下,自竭盡全力迎難而上,你大昭上下,自也會民心所向,上下一體。”
說著,他嗓音稍稍沉了半許,嘆息一聲,“我要結盟的,是君民一體,上下同心的大昭,而非敗絮其內,凌亂不穩的大昭,甚至於,如今的大昭,連自己國內之事都無法處理好,甚至於,大昭新帝昏庸無能,惠王又弒殺恩主,如今的大昭被這二人主宰,別說大昭以前的舊臣舊官,便是大昭的軍中.將士甚至百姓,怕也心有輿論,不得一體。是以,如今的大昭,即便結盟,也爲我雲蒼出不上什麼力,甚至還會因結盟之由,分得我雲蒼在外開拓疆土的羹餚,如此一來,我如今又何必與之結盟。而扶玉姑娘,正好是民心所向的皇家公主,你皇兄,自也該是民心所向的……君王人選。”
他這話,緩慢卻又平和,然而無形之中,卻透著幾分莫名的篤定與堅持。
長玥深眼凝他,對他這話全然不敢茍同。
如今的大昭,早已易主,縱是那晏親王並非名正言順的繼位,縱是百姓對那晏親王或是蕭意之也不一定是忠心之至,但也不代表大昭上下之人能尊崇甚至擁戴她或是她的太子哥哥。
自打重生入得大昭京都以來,大昭百姓給她的感覺,也是趨炎附勢,牆草之類,似是誰人當上大昭帝王,他們皆漠不關心,全然不顧,如此,連她都毫無信心能擁得民心,這太子瑢,又爲何能說得這般篤定?篤定她與她的太子皇兄,乃民心所向?
思緒至此,複雜起伏。
長玥僅是深眼凝他,卻是不言話。
他似是對長玥心思瞭然,那雙漆黑的瞳孔,也稍稍增了半分的深邃。
待片刻,他薄脣一啓,再度出了聲,只是這次,他嗓音卻突然顯得有些幽遠深沉,給人一種朦朧無底之感,“此際,扶玉姑娘無需想得太多,只要扶玉姑娘知曉,我所說的話,並非全然妄自虛言,反倒是皆爲細緻思量後得出的結果。再者,我雖與扶玉姑娘有交情,也誠心想要救扶玉姑娘,但我也是雲蒼太子,自也不能棄雲蒼之事不聞不顧。此番我出訪大昭,本爲結盟,而今,盟約未成,還得罪了惠王,我能如此大膽行事,甚至還能堂而皇之的篤定扶玉姑娘尚得大昭民心,也並非是無稽之念,而是,深思熟慮之爲罷了。”
“扶玉不知殿下爲何會對扶玉寄予厚望,只是不得不說,殿下這番下的賭注,著實太大。”長玥冷眼觀他,陰沉而道。
他面色分毫不變,微微而笑,神情之中也透著幾分如常的平和與坦然,“扶玉姑娘能如此言道,許是不知某些事罷了。亦如,連扶玉姑娘你都能起死回生,甚至還可殺回大昭京都報仇。在這段日子裡,扶玉姑娘的皇兄,又豈會毫無動作,連你都不如?沒準,在扶玉姑娘不知情的情況下,你那太子皇兄,早已聯合了外戚,聯合了大昭舊臣,最後,就差一股東風了,揭竿而起了呢。”
長玥瞳孔驀地猝不及防的一縮,連帶凝在他面上的目光,也驟然發緊。
“殿下如此之言,可是早知我太子哥哥下落?”她冷沉沉的問,嗓音雖陰沉,然而大抵是因心底太過觸動,此際這脫口的嗓音,竟也抑制不住的發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