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未多做耽擱，片刻便已溫潤出聲，“大昭離雲蒼，倒是有些路程。此番趕路，水路怕是得需三日，而後轉爲陸路，還需四日功夫?！?

說著，見長玥神色微沉，並不言話，他輕笑出聲，溫潤如風的開始轉移話題，“雲蒼之地，民風淳樸，山川秀麗，想必，待扶玉姑娘踏上雲蒼的土地，定也會喜歡上雲蒼。”

長玥淡道：“扶玉本是鄙陋之人，不懂欣賞山川民風，此番隨著殿下去得雲蒼，也不過是爲了保命罷了，是以，扶玉無心賞玩兒，也無心愛上雲蒼?！?

她這話極其直白，語氣之中，也是淡漠涼薄，毫無半點的溫度與恭敬。

太子瑢也不惱，似是早已習慣她這般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連帶面上溫潤笑意也分毫不變，僅是薄脣一動，繼續緩道：“人生在世，若日日活得沉重淡漠，也非好事?！?

長玥眼角微微一挑，轉眸朝他望來，冷沉低問：“殿下這話，可是在說扶玉如此陰烈的或者，並非好事？”

說著，冷笑一聲，“人生在世，自該恣意快活，瀟灑而爲，但殿下卻是不知，人生來便有三頭九等，富貴卑賤。殿下貴爲皇子，從小錦衣玉食，日日皆是奴僕成羣的伺候，不曾經歷過任何起伏鉅變之事，是以，殿下自是不知別人許是會經歷生死存亡，甚至驚天哀怒之事，是以，養尊處優的殿下，自也無權評論別人要怎麼活。扶玉雖卑賤，但扶玉也望恣意而活，只奈何，滿身瘡痍，千瘡百孔，這般狼狽現實，已容不得扶玉恣意而活?！?

她話語依舊直接，語氣冷冽。

太子瑢也終於是稍稍蹙眉，緩道，“扶玉姑娘誤會了。我並非是要針對扶玉姑娘什麼，只是，想要扶玉姑娘過得開心點罷了。只道是，人生不易，即便一個人生來便有三頭九等，但無論富貴與卑賤，都可在此生之中過得快意纔是。”

說著，似怕言語不周，再惹長玥不悅，他稍稍嘆了口氣，再度補了句，“我對扶玉姑娘並無惡意，只是想扶玉姑娘過得快樂罷了。畢竟，人生就短短數十載，過完一天，便少了一天?！?

長玥冷眼朝他觀望，並不言話。

待半晌，她才垂眸下來，全然不再理會於他，整個人開始兀自靜默。

太子瑢這話，並非不對，只奈何用在她慕容長玥身上，便出了問題。

她慕容長玥如今，幾番與閻羅殿擦肩而過，而今雖是活著，但卻滿身瘡痍，千瘡百孔，一個渾身只有怒，只有恨，甚至無半分半點溫暖的人，又何來去活得恣意，活得快意？

在大仇未報之前，待不曾尋著太子哥哥之前，在大昭不曾拿回之前，待蕭意之這些人不曾從雲端跌入泥底之前，別說是恣意快活，便是連一絲一毫的欣慰與釋然，她都無法去感覺，更不敢去感覺。

大仇未報。

人，豈能安哉？

思緒至此，一時間，心境也開始波動起伏，複雜升騰，難以平息。

大抵是瞧出了她情緒微恙，太子瑢瞳孔微微一縮，卻是片刻，便再度勾脣而笑，轉了話題，“午時將至，不久便該用膳了。扶玉姑娘今兒想吃什麼，我讓人去做?！?

長玥這纔回神過來，依舊垂眸，不曾朝他掃望，只道：“扶玉如今隨殿下去雲蒼，本已在受殿下恩賜，是以午膳之事，殿下自行安排便是，無需過問扶玉，只要有一口米糧，撐著不餓，不亡，便足矣?！?

“扶玉姑娘如此見外，我倒是略有不慣了。我知若要打開扶玉姑娘心扉，並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本殿，也願意等，等扶玉姑娘能對我敞開心扉，將你滿身的脆弱，毫無顧忌的朝我展露，從而，信我，依附於我?！彼俣葴鼐彸雎暎皇俏惨暨€未落下，卻已惹得長玥冷笑開來。

她森然冷冽的再度擡眸朝他望來，瞳孔之中，也積攢了陰雲與質問，“連扶玉自己都全然無法打開心扉，殿下便是等，怕也徒勞。而今，扶玉只問，殿下如此對待扶玉，甚至有意套近乎，究竟爲何？”

他神色分毫不變，對她這話也毫無訝異，只道：“我早於扶玉姑娘說過了，我本是性子隨然，愛好打抱不平。我既是與扶玉姑娘相識一場，自也不願眼睜睜看到扶玉姑娘受威脅，受委屈才是。倘若扶玉姑娘仍要懷疑我什麼，我徒有無奈，卻也無話可說?！?

這話落下，他俊然的面上也漫出了幾許無奈，然而這些反應落在長玥眼裡，卻越發顯得虛假。

她瞳孔再度縮了半許，陰沉的目光依舊冷冽森然的凝著他，脫口的話語也再度顯得直白冷冽，無溫無情中透著幾分難以言道的涼薄與質問，“殿下先是在昨夜費心費神的救扶玉，而後又是在蕭意之手中救扶玉，甚至於，殿下不惜爲了扶玉而爲蕭意之爲敵，這其中之由，可因懷疑扶玉身份？又或是，殿下本就篤定扶玉乃大昭長玥公主身份？”

這話，她先前便問過與他，奈何那次被他幾言便應付了過去，而今細下思量一番，越覺其中大有問題，從而，忍不住再度冷冽質問。

嗓音落下，他並未立即言話。

那雙溫潤的目光就這麼靜靜凝在她面上，不訝異，不惱怒，反倒是平靜一片。

“扶玉姑娘……”待半晌，他才平和出聲，然而話未言完，長玥已是心有不耐，驀地出聲打斷，“殿下既是想與扶玉套近乎，也想與扶玉深交，既是如此，殿下對扶玉，便不該心存隱瞞。與其你我互相猜忌，還不如將所有事皆挑開言明，再共商計策，說不準，對於有些事，你我會一拍即合，從而互相利用，如此一來，無論對誰，都益?！?

他後話一時被噎住，脣瓣動了動，未能言道出話來。

他那深黑的目光，也依舊靜然無波的落在長玥面上，似在細緻打量，又似在透過長玥的瞳眸，欲圖看進她心裡，無形之中，在細細的審視猜忌。

長玥冷眼觀他，滿面沉寂。

待半晌，他才微微嘆了口氣，緩道：“有些事，全數挑明，並非最好，也許，朦朧之中，若即若離，誰都不拆穿誰，纔是最好。但若是，扶玉姑娘想將一切都挑明來說，甚至也願看到我的誠意，我自也無話可說。只是，如今我幾番救扶玉姑娘，無論如何，也算是誠心之舉，是以，便是要挑明什麼，也該是扶玉姑娘先行坦白纔是。”

長玥冷沉觀他，神色分毫不變，“殿下想知曉什麼，儘管問扶玉便是。”

他微微而笑，神色溫潤平和，待凝了長玥片刻，才低聲緩然的出聲，“比如，扶玉姑娘爲何會與惠王勢不兩立，又或是，扶玉姑娘，是否的確是那大昭亡故的，長玥公主？”

他嗓音極慢極慢，語氣也透著幾分怡然與平實，全然像是在平述，而非問話。

長玥森然望他，不知可否，心下深處，終歸還是漫出了幾分複雜與起伏。

連那蕭意之都能暗自篤定她的身份，這太子瑢雖是不曾與她太過接觸，但憑著蕭意之那些反常舉措，他也該清楚她的身份纔是。

而今，他再如此直白而問，怕也不過是要隨意的走個過場，亦或是，逼得她無路可退，只得展露真言，只不過，事到如今，她縱是身爲大昭公主，也不過是亡家之人罷了，便是天下之人知曉她還活著，也不過會嘆息她紅顏薄命，命途多舛罷了，縱是性命尚在，容顏尚在，但無論如何，她都不再是以前那金枝玉葉的公主，而是一個無權無勢，空有一身仇恨的猙獰之人罷了。

是以，如今在這太子瑢面前，再掩身份已是無用，甚至於，在這天下人面前，再掩身份也毫無用處，無人能因她是公主長玥便幫她，也除了蕭意之這些人之外，無人因她是公主長玥而執意要她性命，是以，而今在這太子瑢面前，她也無必要再隱瞞，在天下人面前，也無必要再隱瞞。

不過是，一個早已過去了的空名罷了，即便被人識別，被人想起，也不值一文。

越想，越覺心思涼然，無形之中，甚至還有一種詭異莫名的釋然感。

大抵是，壓在心頭的東西太多太多，紛繁重重，是以，突然對身份之事釋然開來，便會有一絲莫名的輕鬆感。

只奈何，這種輕鬆的感覺並未持續太久，身旁太子瑢便再度出聲，“我方纔之言，可是冒犯到扶玉姑娘了？”

長玥按捺心神一番，並未立即言話，僅是稍稍深眼凝他，默了片刻，才低沉無波的道：“殿下多慮了，扶玉，不過是在想如何回答殿下的話罷了。”

說著，嗓音稍稍一挑，繼續道：“殿下與扶玉，既是想二人合作，如此，你我之間自該誠然而爲，坦然面對。扶玉也想通了，而今扶玉孤身一人，連自保都成問題，若要實現心中大計，定少不了殿下支持。既是殿下問到扶玉身份，而今，扶玉便朝殿下坦白，想來，殿下聰慧睿智，本就早已篤定扶玉身份，但即便如此，若扶玉親口對殿下坦白，殿下定是更爲受用纔是?！?

他微微一笑，緩道：“我也僅是說說罷了，但若是扶玉姑娘覺得有何不妥，自可不顧我方纔之言，就當我方纔是在言笑?！?

“身爲東宮之主，自是一言九鼎，這點，扶玉倒也清楚，是以，扶玉又如何能將殿下之言當做笑談?！?

他靜靜望她，面色溫潤，未再言話。

長玥瞳孔再度幾不可察的縮了縮，片刻之後，她薄脣微微一動，嗓音越發的低沉冷冽，無溫無情之中給人一種難以言道的厚重與陰沉，“這幾日，我雖口口聲聲自詡山野卑賤之人，但我的出生，如殿下所料的一樣，精貴萬千。我姓氏慕容，封號長玥，正是，大昭撞死牢牆的長玥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