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襄自漢代以來,一直是富庶之地,號稱魚米之鄉。
只要不戰亂,這裡就不會有人餓死,因爲生存條件太好了。
這裡是長江幾大水系交匯的位置。
水網交錯,土地肥沃,要什麼有什麼。
明朝中後期有湖廣熟,天下足的說法,這裡就是說的荊襄之地。
自從桓溫在這裡紮根,就開始一飛沖天,隱隱可以和朝廷分庭抗禮。
襄陽城周邊,漢江邊上的一個簡易清雅的竹亭裡,一位衣著樸素,但卻帶著幾分豪邁之氣的中年人,看著眼前文士打扮的謝道韞微笑。
他和謝安有幾分相似,但氣質顯得更加奔放。
“咱們謝家的明珠到了,怎麼不告訴叔叔一聲呢,你看你這一連病了好幾天啊,叔叔這段時間一直擔心你的病情啊。”
這關心情真意切,不似作僞,但謝道韞卻不怎麼領情。
“四叔的話,道韞知道了,這是三叔的一封信,還請過目。”
謝道韞把謝安給她的那封信拿出來交給對方。
這次來就是爲了處理這件事的。看看桓溫只是其次。
這位帶著幾分豪邁之氣的大叔接過信,看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依舊是驀然無語。
“道韞啊,你該不會以爲叔叔我是貪圖兒媳的美色吧?”
這位大叔表情古怪的問道。
“道韞不敢有此想法,但家中兩位弟弟的齷齪事,叔叔莫非是真不知麼?有什麼事情比得上我們謝家的臉面更重要?”
謝道韞一激動,臉上開始出現不正常的潮紅。
這位大叔看了連忙遞給她一杯水,謝道韞喝了半天才平緩過來。
“這事確實不光彩,但當初讓淑文進家門,本身就是爲了得到郗家的支持,現在到了這一步已經無法回頭。郗家不看到淑文肚子裡的孩子姓謝,是不會罷手的。”
謝道韞沉默了,其實來的時候她就想過,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家裡最厲害的三叔謝安都不願意插手這件事。
兩個字清晰的在腦中浮現,那便是“家族”!
“道韞,現在郗家是兩邊下注。他們讓郗超到桓溫身邊,做第一謀士,同時還有人在你爹門下做事,跟我們謝家一路,你莫非連你爹都要對付麼?”
這位中年大叔,正是現在謝家的頂樑柱之一,謝道韞的四叔,謝萬!
“咱們家雖然已經定居到建康,但根基卻是豫州(今河南省大部),你爹也是豫州刺史,掌管一州軍政民政。郗家的支持,很重要!”
謝萬說得雖然誠懇,但也十分霸道。
“謝,王兩家世代交好。王家的根基在江州,與咱們家互爲犄角,而桓溫則是掌握了荊州。看上去好像實力均等,但秦國,燕國的壓力都在咱們家身上。是一個女子的貞潔重要還是國家和家族重要?”
謝萬恃才傲物,不屑於跟人解釋。但對方是謝家明珠謝道韞,多少要給點面子。
說服了謝道韞,家裡纔會更支持他的戰略,面前的雖然是女人,但才華見識比普通男人強多了。
“四叔,假如遭難的不是淑文,而是我的話,你也會因爲需要,推我入火坑麼?”
謝萬沉默了,其實他知道謝道韞就會這麼問,因爲他知道對方其實和他是一種人。
堅持自己的看法不動搖,除非你能說服她。
“如果你是淑文,結局不會有任何改變。在大局面前,包括我在內,任何人都是可以犧牲的。”
雖然早有預料,而且也一直聽三叔謝安說過,但謝道韞還是第一次從謝萬嘴裡聽到這樣殘酷無情的話。
她的胸前劇烈起伏,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三叔,道不同不相爲謀,道韞告辭。”
謝道韞對著謝萬拱拱手,轉身離去。
她能理解謝萬,她也知道謝萬不是那種褻玩兒媳身子的齷齪之輩。
但心卻更疼了!
對方也是在所謂的“大義”之下,讓謝道韞準備的那些話都說不出口。
“姐,你臉色很差啊!”
謝道韞一出小路就碰見守候依舊在竹林外的謝玄。
“走吧,回襄陽城,我有點累了,咳咳咳!”
謝道韞偷偷的拿出絲巾,捂住自己的嘴,拿下來之後發現上面全是殷紅的血跡。
“是傷寒得了癆病麼?我大概也就是這樣的命吧,不過總比淑文好,知道不會像個玩偶一樣被男人們擺弄。”
謝道韞無力的靠在馬車裡,不知怎麼的覺得特別疲倦。
謝玄安頓好姐姐,就去襄陽城裡找名醫去了,他也看得出來,姐姐大概是得了癆病,時間長了必死無疑。
“娘,你穿這件衣服真好看。”
夢裡,謝道韞眼前是一位年輕的男子,看不清臉,他肩膀上坐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叫自己娘。
“娘子啊,今天月色正好,我給你吟一首詞如何啊?”
這個看不清臉的年輕人叫自己娘子,還在自己面前賣弄。
果然是個夢麼?
果然我還是個女人啊!
知道自己要死了,纔會夢見自己和夫君花前月下,吟詩作對。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好詞!
天啊,絕妙好詞!
“起來,快起來!”
謝道韞掙扎著爬起來,臉上全是興奮的潮紅!
“沒想到要死了,居然在夢裡作出如此好詞,紙呢,筆呢?”
這是臨時的居所,再加上自己生病,謝玄根本就沒準備什麼文房四寶。
“誒?到底是什麼來著?”
謝道韞找不到紙筆,無奈的坐在牀頭靜了一下,居然發現她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
夢裡有個沒見過的“夫君”,還有個女兒。
夫君吟了一首詞。
一首好詞。
但最關鍵的部分居然一點都記不清了!
“天啊,我居然把如此絕妙的一首傳世佳作忘記了!”
謝道韞懊悔的捶足頓胸。
“果然,是天意麼?”
她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夢裡的丈夫女兒對她來說毫無意義。關鍵是那首詞!
她斷定那是一首傳世佳作,比她寫過的所有詞作都要好。
謝玄急匆匆的回來,找來了大夫,卻被姐姐訓斥了一頓,說他不在房間裡準備紙筆,枉爲書香門地。
謝玄只覺得莫名其妙,不過姐姐病重,他男子漢大丈夫不可能跟小女子一般見識。
這位大夫水平似乎還不錯,謝道韞吃了藥,狀態平穩了許多,沉沉睡去了。
但臨走的時候大夫卻告訴謝玄,這藥只能緩解病情,早些準備身後事纔是要務。
謝玄心中黯然,沒想到此來荊襄,卻是給姐姐送終。
襄陽城乃是州治所在,府衙高大,又是桓溫苦心經營之地,裡面雖然不像是皇宮,但亭臺樓閣,花草園林一樣不缺。
“謝家明珠生病了?有沒有請大夫?”
說話的中年人身材高大,英姿勃發,一副豪爽偉岸的樣子,正是荊襄的主人桓溫。
而跟他說話的那個四方臉,老鼠眼的青年人,乃是淑文的親大哥郗超。
“據說是癆病,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香消玉殞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了。”
郗超話語裡頗多惋惜,不過卻沒多少悲傷。
謝道韞對他來說只是個長得好看,有點才華又很臭屁的小娘罷了。
且不說自家夫人對自己死心塌地,恩愛異常,就說謝道韞,這種女人身上硬氣太多,不是自己欣賞的類型。
這觀點倒是和謝玄頗爲相近。
“罷了,畢竟是謝萬他們家的家事,我們也不好插手。
對了,你說婧兒要回來了?還有秦國的使節一行人?”
桓溫問的平靜,但顫抖的手已經暴露了他激動的內心。
“沒錯,還有我叔叔和長安的密諜,他們帶著洛陽寶藏的消息。”
說到這裡郗超的雙眼放光!
“主公,那不是一點點的財富,那是能夠改變現在戰略態勢的寶藏!”
郗超的呼吸都有點急促起來。
“謝萬似乎對此志在必得,那就讓他去吧。”
桓溫毫不在意的說道。
“主公,不要啊!謝家早有企圖建立自傢俬軍,若是得到寶藏,只怕要改天換日!”
“你錯了!”
桓溫沒有像郗超一樣激動,或者說,他的眼光比郗超看得遠。
“世間最珍貴的,永遠都是人心!你可以私下跟謝萬說說,寶藏,我一分不取,歷代先皇的陵墓,由我搬遷回建康。錢財,他拿走,人心,我要了。”
“主公!你瘋了!司馬家罪大惡極,現在生靈塗炭全是他們一手造成的,當年八王之亂不知道死了多少無辜。這些王八蛋的陵墓,拋屍荒野還差不多.....”
郗超已經歇斯底里,開始口不擇言。
“住口!慎言!”
桓溫難得的生氣了,對郗超發脾氣。
“我意已決,不必再說了。”
這次談話不歡而散。郗超倒是想起另外一件頭痛的事情來。
淑文似乎也要一起回來。謝家那兩個禽獸,還真不好打發啊。
……
荊襄風雲涌動,似乎在醞釀著什麼大事,但趙川對此一無所知。
他此刻正帶著隊伍行走在武關外,前往南鄉的路上。
南鄉是到襄陽的最後一站,過了南鄉,前面就沒有什麼落腳的地方了。
“停!”
趙川猛的一揮手,整支隊伍像是一個人一樣,令行禁止,絲毫不拖拉。
由此可以看出這個帶隊的呂光,不只是會拍馬屁而已。
“呂光,前面山道旁第三塊大石後面,有十個弓手,後面還藏著百餘人,再往前走第五個大石後面,有幾十個人準備推石頭擋住我們的去路,我已經查看到情況了,你自己處理吧。”
趙川淡淡的說道,頗有一副高人風範。
身邊的小苻融已經不敢輕視趙川,但善於觀察入微的他,卻怎麼也發現不了趙川看到的這些。只能懷疑趙川有什麼不傳的秘術。
“趙大當家,你就看我的好啦。你都指的這麼清楚了,我老呂要是還拿不下來,那不是把人丟到姥姥家了。再說之前咱們對付那麼多了,小意思!”
呂光一聲令下,帶著大部分軍士出擊,剩下的幾十人都圍起來,看著趙川跟兩個妹子若無其事的在路邊的一塊大石上玩撲克牌。
“來來來,淑文,婧兒,咱們來一局鬥地主,苻融,上次你輸得滿身都是烏龜,這次就別打了吧。”趙川對著苻融擠眉弄眼的笑道。
苻融氣得咬牙切齒,想自己打,但又想起上次悲慘的“遭遇”,於是默不作聲走到一邊,然後大聲叫道:“買定離手啊,就壓哪個贏啊。要壓的趕緊,等會開始了就作廢啦。”
一聲大叫,周邊所有人都圍上來了。
“我壓大當家。”
“我也壓大當家,算了,我還是壓婧兒姑娘。婧兒姑娘有時候手氣很不錯。”
“算了淑文姑娘上次輸得可憐,說不定這次運氣好,我壓淑文姑娘。”
“這跟運氣有啥關係,都是打牌的技術好不好,技術。我壓大當家。”
剩下的軍士們七嘴八舌的,在那裡討論誰贏誰輸,絲毫都不管呂光在前面打得熱火朝天的。
軍紀敗壞至此,實在是因爲一路上這種事情已經發生次數太多,多到他們數不清了。
打了沒幾局,呂光就拎著幾個俘虜過來了。
“大當家,在下幸不辱命,我方無一傷亡。”
呂光有氣無力的說道。
這並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因爲這樣的事情,遇到的次數實在太多,每次都是趙川使用“達芬奇望遠鏡”(呂光並不知道,對趙川驚爲天人),發現敵人蹤跡,然後呂光去收拾爛攤子,趙川跟苻融和兩個妹子在一邊打牌。
這種事情都已經審美疲勞了,呂光現在想的是花式勝利,比如自己不出手,比如只出動一百人之類的,這次行軍簡直堪比旅遊,除了第一次兩人受傷以外,此後的每次都是零傷亡。
趙川總能提前發現敵蹤,不要說呂光本身就很有本事,就算他是個庸才,也不大可能會輸。
“好了,今天看來也走不到南鄉了,那裡可是桓溫的地盤,就在這裡紮營吧,呂光,你叫人去打點野味,今天我下廚!”
趙川一句話點燃了現場的氣氛。
“好啊,這趟真是值了,趙大當家這廚藝長安一絕啊!”
“是啊,走,今天非得去搞幾隻兔子回來打牙祭。”
淑文眼神複雜的看著趙川,而桓婧已經看呆了。
“你在想什麼?莫非是回去讓他跟你爹提親?”淑文帶著一絲緊張的問道。
“不是,川哥哥跟爹年輕的時候,真的是一模一樣。”
“那時候你又不在。”
“我聽別人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