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得不算晚的陸長生,驚訝的看著趙川居然在伏案工作。
這廝一直神出鬼沒,有時間打架,有時間救人,有時間把妹,有時間約會,唯獨沒有時間安安靜靜的坐下來看書寫書,今天太陽從北邊出來了?
“門閥者,世代壟斷朝堂,下有田產無數,家奴不可盡數,郡縣之內,呼風喚雨。上有肉食者謀,縱橫朝堂,一怒伏屍百萬……”
門閥,是門第和閥閱的統稱。
門很好理解,就是家族。
“第”,指直接面向大街開的院門,有些講究,這是古代身份地位崇高的標誌。
普通人家,都在垂直於街面的小巷和小道上開門,這小道元朝以後又叫衚衕。
門第指家族背景、地位貴賤。
《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上面說:“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勳,以言曰勞,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
這裡出現了一個新名詞,“閥閱”。
說明白點,漢代以來,有功的大臣以及他們的不肖子孫,爲了給自己臉上貼金(就是強調自身出身顯貴),所以在自家大門兩側豎立兩根柱子,左邊的叫“閥”,右邊的叫“閱”。
閥閱代指家族功績、官曆等。
所謂門閥的稱謂,就是來自於此。
當你路過一個高門大宅的時候,對方門柱上可能就寫滿了祖先的“豐功偉績”,逼格滿滿的。
路過王謝的烏衣巷是啥感覺,嗯,瞟一瞟門柱就行,雖然他們未必會把祖先的功績寫在柱子上。
陸長生好奇的看著趙川在寫的東西,嗯,吐槽門閥的,他略微有些臉紅。
畢竟他們陸家也就是這德行,或者說朝著這個目標努力。
“別站著,坐啊。”趙川擡起頭,放下筆,他腦子裡有了一些不成熟的想法,想寫下來,以免自己以後忘記了。
“你對門閥好像有些意見,你認爲一個家族應該怎麼發展?”
陸長生皺著眉頭,有些弄不明白趙川的想法。憤青這個詞,他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描述。
“現在的所謂門閥,還差點意思,跟我想得有點不一樣。現在最多算士族吧。”趙川伸了伸懶腰,站起身不以爲意的說道,陸長生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了蔑視。
沒錯,就是紅果果的蔑視!沒錯,我不是在說你們當中的某一個,而是你們所有人,全部都是辣雞!
趙川此刻就是有這樣的底氣!
“此話怎講?”
“人活著,最基本的,無非衣食住行。
壟斷了人們的這些東西,勉強能算是個豪族了,江東不論是王謝,或者是張顧陸朱,都不缺這樣的能力,區別在於多少而已。
連別人的都能控制,更不用說是自己了,但這些只是最基本的需求。”
陸長生那張老成的臉上,露出“確實如此”的表情,默默點頭。能壟斷一方的衣食住行,已經算是大佬了,在趙川口中卻像是一片樹葉一朵花一樣稀疏平常。
“更進一步呢,吃飽穿暖了,需要的東西就會更多一些了,人們需要有安全保障,能夠好好活著,不會動輒被人所威脅,到這一步,就有點門閥的意思了。
因爲在這個人不如狗的亂世,不掌權的人,是不會有安全感的。
能爲手下人帶來安全感,是門閥所應該有的。
門閥不斷折騰的各種事情,基本都是圍繞著這個來的。
爲了自身安全,所以需要攝取權利。而攝取了權利,卻造成了更大範圍的不安全。”
趙川說了一個看似謬論悖論的觀點,陸長生卻無法反駁。
這時,他也認真起來,知道趙川並不僅僅是在說牢騷話,他話語裡的觀點剝繭抽絲,看上去好像是老生常談,但裡面隱約含有不出世的大道理。
“你繼續,好像有點意思。”
“很多話憋得太久,昨天我纔想明白,很多事如果不說出來,也就沒一個人會懂。”
“然後下一步就是所謂的認同,還有個人的情感,希望得到他人的關照。世家不是經常說詩書禮傳家麼?就是希望讓自家得到認同,有所謂的滿足感。
這和男人希望自家的夫人是夢中情人是一個道理。
所謂門閥,能給麾下的人這些東西麼?
給那些家奴們尊嚴?還是讓他們過得逞心如意?
估計這點連最賢明的皇帝都做不到吧。”
陸長生默然。
作爲世家嫡子,他覺得自己能做到以上所說的,就已經很不簡單了,不僅如此,還要帶領手下的人也實現?
抱歉,他是人不是神。
“但是!世家做不到的事情,天師道卻可以輕鬆做到,你說如果你是褚太后,你會不會害怕?”
趙川隨意的說道。
馬斯洛層次需求理論,把人的需求分爲五個部分,僅僅到第三層,世家就已經扛不住,趙川沒必要繼續跟對方嗶嗶。
陸長生定住了!
他突然想起來天師道近期作亂的事情,這才覺得趙川此人相當不簡單。
“呵呵,昨天咱們在玄武湖看到的那一幕,你覺得那個叫孫泰的,真會善罷甘休?
很多事我也不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給你看看這個!”
趙川把葛洪交給他的那塊上清派的令牌遞給陸長生看,對方顯然認識這東西,眼中露出瞭然的神態。
“那些貧苦百姓,或者吃不飽,穿不暖,隨時可能會死,但信奉了天師道,卻能實現自我認同。他們的力量,其實遠比世家要強。包括你在內,所有人都低估了他們。
葛洪先很早就看到了這一點,於是建立了天師道上清派,作爲壓制正一派的籌碼。
但上清派都是世家中人,從數量上說,比孫泰那幫人少得多,要怎麼平衡,根本無法平衡。
我受了葛洪的囑託,很多事不得不去管啊。”
趙川裝作悲天憫人的說道。
管是要管的,因爲他根本就沒想好自己怎麼回江北,只有這裡亂起來,自己火中取栗,纔有脫身的機會,當然,這些只能提一下,不能跟陸長生說。
等他帶著妹子過江之後,根本不會搭理江左的洪水滔天,甚至這裡越亂越好。
若是不亂,如何顯示出將來他治理的地頭,變成了人間樂土?世間的苦難太多,他人微言輕,護住身後的妹子,帶著手下走一條康莊大道,已經殊爲不易,沒能力做更多事情了。
“唉,我爹向來料事如神。之前他讓我跟著你,我還感覺有些莫名其妙,現在總算明白過來了。”
陸長生長嘆一聲,感慨自己的後知後覺,和陸納的老奸巨猾比起來,他確實還很嫩。
對於天師道,陸納早有預料,精準的破壞了對方最關鍵的圖謀,而且引而不發。陸長生至今沒明白陸納讓他跟著趙川幹嘛的,反正唯一的一個要求,別回江左了,去北方自生自滅。
趙川也覺得他很嫩,不過可以原諒,若是在優厚的環境下長大,總是會一代不如一代,並非是由血緣決定。
春秋時楚國開疆拓土,相當於宰相的令尹,總攬軍政大權於一身,戰死率居然高達九成!楚國國力也是蒸蒸日上。
屈原跳江,有內在的風骨,也有楚國令尹的傳統。
至於楚國到後來什麼鳥樣……不提也罷,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而已。
“那你覺得現在江左的門閥,還缺什麼,爲什麼他們比不上天師道?”陸納很好奇趙川究竟是怎麼想的。
其實趙川的想法很簡單,到宋代,傳統的門閥就死絕了,但不說後世依舊香火鼎盛的道教,就說那歷朝歷代造反的白蓮教,也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孰強孰弱,不是一目瞭然麼?
“你有沒有想過,我現在纔剛剛過十六歲,你指望我回答這樣的問題,不是很可笑麼?”
對著陸長生攤攤手,趙川拒絕回答對方的問題。嗯,他這位便宜大哥也看出來他不想回答,無奈苦笑。
“走了,去院子裡面練劍,讓諸葛侃帶著人佈陣,我今天要來闖陣了!”
兩人來到院落,諸葛侃在和沈勁對練,一個長槍,一個棍棒,你來我往煞是精彩,不過都很保留。趙川看得出來,有名家指點的沈勁,武藝明顯精妙一些。
但諸葛侃身上有一股狠勁!基本功異常紮實,乃是戰陣之上的王者。
兩人武藝上各有優劣,倒說不上誰高誰低,只能說適應的場合不同。諸葛侃更適合上大場面!
“停停停,諸葛,你去帶著人佈陣,不,讓大家穿著便服,帶好兵器,去玄武湖邊上那個山丘去演練。”
突然想到了什麼,趙川覺得帶著人到上次孫泰埋伏的那個地方去看看,手下的牙將在這裡關了一段時間,也是要拉出來演練一番了。
爲了掩人耳目,四人分開走,每人帶著兩隊“白澤”的牙將,穿著粗布衣衫出了院子。從不同的路線前往山丘那裡匯合。
僅僅一江之隔堂邑,郡守劉仕此時已經是焦頭爛額,今天早上郗曇剛剛趕到,就碰上了棘手的情況。
“之前的痘疫,不是已經控制下來了麼?流民的郭大帥,不是已經答應接受朝廷的冊封,準備過江嗎?爲什麼他們不走了?”
郗曇帶著大軍前來,就是爲了監視這支一直盤踞在堂邑,從北方逃難而來的流民隊伍。
郭敞!這支流民的統帥,之前一直活動在豫州南部,也就是今天的安徽河南交界的地方。後來隨著朝廷劃撥了堂邑這個地方安置陳留的“移民”,也流落到這裡。
他們數量不多,不到兩千人,但卻都是大浪淘沙後的精銳。
這裡要重點介紹一下什麼叫流民,什麼叫流民帥,這是兩晉時期特有的產物,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隨著胡人入侵北方,東晉偏安一隅,北方已經淪陷的許多地方,十室九空,不是死了就是逃了,逃了的那些人,除了很少的依附於北方沒有走的大世家以外,眼前可以走的路並不多。、
第一條就是跟著胡人混,比如羌人姚襄這樣的,比如氐人苻堅這樣,比如鮮卑人慕容垂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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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漢人無論什麼時候,骨子裡都是瞧不起胡人的,除非是實在沒辦法,纔會跟著胡人混,朝不保夕。畢竟苻堅這種異類是少數,而石虎這樣的胡人卻多如過江之鯽。
很多人選擇結伴而行,朝著更南面的淮水,長江地區逃亡。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一路上缺衣少食,或者說,除了人以外,幾乎就是什麼都缺,沒有組織的人,是不可能走到目的地的,這樣,經過了戰火的淬鍊之後,半軍事化的流民隊伍,脫穎而出了。
當年縱橫北方,在胡人的包圍下週旋幾十年的祖狄,就是靠著不斷招收流民精銳,一直苦苦支撐。
那些帶著流民一邊遷徙一邊打仗甚至搶劫的流民頭目,就是流民帥。
上次賑災的時候,王孟姜在這裡吃過郭敞的虧,被很多流民揩了不少油,不知道趙川以後會不會把那些人的手剁下來。
而現在,這些流民已經被隔離,分區,這還是王孟姜後來到這裡來出的主意,當初的目的是爲了治療痘疫,而現在,更猛的瘟疫爆發了,劉仕現在已經忙不過來了!
每天,都有人高燒不退。
每天,都有人不治身亡,屍體被掩埋在指定區域,還灑了石灰,據說這也是王孟姜的功勞,而源頭,則是趙川跟她在京口院子裡的閒聊。
雖然處理得當,讓劉仕心中略感寬慰,但有個很要命的問題,實在是沒有辦法解決!
沒有特效藥!
以前治療瘟疫很有用的藥物,這次全部抓瞎了,喂藥了活五天,不喂活兩天,你說沒用吧,還是有那麼一點卵用的,但又能頂什麼大用?
眼看死去的人一天天變多,這位流民帥郭敞,心裡也著急了,因爲他似乎也生病了!
上次偷偷摸王孟姜的傢伙,他的副手,已經病死了,十幾天前就開始頭暈,咳嗽。而現在他似乎也有類似的癥狀,或者說他們這裡的人,幾乎人人都感染了瘟疫!
頭暈眼花,郭敞躺在一塊石板上看著天,他還不能死,還有很重要的事情,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