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剛收到苻健身死的消息,所以趙川原定小規模的家宴,來的人比預計的多了許多。在其位謀其政,伴隨著人的成長,其生存嗅覺,也是在不斷增強的。
長安的局勢,其實跟洛陽密切相關,畢竟兩座城池之間,只有潼關天險而已。
這麼大的陣勢,也嚇壞了何承天這位少年郎,他原本以爲只是話話家常的便飯,沒想到趙川麾下大將都來了。
說實話,他現在不敢回滎陽見舅舅,如果回去,只怕會被打斷腿。父親早死,舅舅扮演了父親的角色,母家徐氏一族家教可不是一般的嚴厲。
“今天是家宴,大家暢所欲言,不需要顧忌什麼。出了正廳,在這裡說過的話,我都會當做沒聽過,你們也一樣,來,今天有兩位賢士加入,爲他們接風洗塵,不醉無歸。”
雖然局勢緊張,趙川臉上倒是沒看出來什麼,在場所有人懸著的心放下一半。
衆人舉杯,一飲而盡,不過目光都聚焦在康權跟何承天身上。
康權倒也罷了,穿著打扮一般,有些落魄,但也沒淪落到流民之列。
畢竟在秦國當過官,身上的“官氣”,那是掩藏不住,一看就是個讀書人。
而何承天乳臭未乾,身上的稚嫩掩蓋不住,卻能跟他們在這裡平起平坐,還真是讓人有些好奇。
趙川也是年少有爲,但人家的江湖地位擺在那裡,還在長安的時候,就已經小有名氣。
不僅如此,今天這兩位似乎是文士,以前這種場合,文士似乎只有陸長生一人而已。
難道是入主洛陽以後,主公的思路有變化,會更倚重文人麼?這些東西都引人遐想。
在場諸人心思百轉千回,各有所得,氣氛一時間略帶尷尬,趙川也不點破,各大將都只顧著喝酒吃菜,並沒有人交頭接耳。
何承天看了看坐在趙川身邊的小蘿莉蘇蕙,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女眷不上宴席,約定俗成的規矩,事實上,若非是至交好友,熟的不能再熟,女眷一般是不會出現在客人面前的。
歷史上,謝道韞嫁到王凝之他們家之後,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沒有恃才傲物,更沒有現在在趙川身邊的那種自由自在。
有一次來了客人,小叔子王獻之跟客人辯論,由於水平太差,被對方批駁得體無完膚。
作爲著名的大才女,心思玲瓏,那些辯題當然瞭然於胸,如果她是王獻之,早把客人辯駁得找不著北了。
然而因爲禮法限制,謝道韞卻不能直接出去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駁倒客人,女眷多有不便,這是時代的規則。
她只得讓下人傳紙條,這才避免了王獻之繼續出醜。
這年頭女人的地位,其實遠比想象得要低。謝道韞她們在趙川跟前很隨意,不代表在公衆場合也能如此。
白天的時候,何承天感覺王孟姜應該是趙川的女人,好像是個賢內助。
她不在這裡可以理解,爲什麼一個十歲大的小女孩卻能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呢?
爲何周圍的人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何承天實在是不能理解,以他們家的家教,斷然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中國古代正式一點的家宴,女子,尤其是妾室不出席絕對是正常現象,不出現,說明是普通的宴席。
相反,如果某位女眷出席,而且一直坐在客人身邊,那就意味深長了,很有些“要不要我小妾(女兒)陪你睡一覺”的意思,比如貂蟬與董卓的往事,司徒王允不就是玩的這一手麼?
何承天的舅舅在謝玄麾下當個小官,也是謝家的門客,他本人也是見過世面的。
這位少年郎心中暗自猜測,恐怕這位叫蘇蕙的小女孩,在趙川身邊的角色並不普通,或者說大家並沒有把這個女孩當小孩和女人看。
蘇蕙或許很有美女的潛質,但跟王孟姜等人比起來,還是個黃毛丫頭而已,趙川不可能因爲寵愛她才讓她坐在這裡。
這位小女孩應該是能在場的大將相提並論的人。
何承天不動聲色的揣摩著,大致上看出點名堂來了。
白天的感覺是對的,趙川此人,就不是個走尋常路的人。
正當何承天低頭愣神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原本熱鬧的宴會居然安靜得能聽到針尖落地。
“大家吃啊,我只是路過,不必在意我的。”
大廳門口進來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白麪長鬚,卻又國字大方臉,說不好是“忠臣臉”還是“奸臣臉”,反正這面部看上去挺讓人糾結的。
一雙靈動的小眼睛如同老鼠,在場上諸人的臉上掃來掃去,讓人只覺得頭皮發麻。
“原來是嘉賓兄來了,來來來,請上坐。”趙川趕忙起身,只見郗超毫不在意的擺擺手說道:“不吃了,桓公有事召見,你和我一起去他書房吧,還挺著急的呢。”
趙川心中一沉,郗超話語裡透露了許多意思,這位做事一向是不緊不慢的人,居然也會說著急?
趙川對手下諸將吩咐道:“大家吃完自行散了吧,今夜除了當值的,沒什麼事情都早點睡,我去去就回,你們不用等我。”
老大都這麼說了,小弟還能說什麼?趙川和郗超走出院子,來到靜謐的大街上,微風月色如水,桓溫臨時行館就在附近不遠,不需要馬車,城內有軍士巡邏,也比較安全。
“跟我交個底,苻健身死,關中大亂,你怎麼想的?”
郗超收起笑臉,沉聲問道。這恐怕是他親自來找趙川的真正原因。
“關中的事情再怎麼鬧騰,那也跟桓公無關吧。”趙川慢悠悠的說道。
郗超那雙小眼睛凝視了他許久,終於露出微笑,訕笑一聲道:“我找你真是多此一舉,走吧,桓公還在猶豫,你把你心裡想的都告訴他就行了。”
郗超話裡有話,不過看樣子,他似乎挺認同趙川的想法。作爲身邊的第一謀士,很多話他不方便最先開口說,相反,如果最後說,能有一錘定音的效果。
勸是必須的,不過步驟和方法要對路,這也是謀士的基本功。
兩人穿過桓溫行館的院落,書房亮著燈,四周也沒有隨從在附近晃悠或站崗,現在的桓溫表現得相當低調。
“等會,你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吧。”郗超沒有進門,而是在門口站立不動,他的語氣有點疲憊,桓溫的很多謀劃,都是出自郗超之手,看上去波瀾不驚的北伐,實際上郗超在背後居功至偉。
沒有他的努力,桓溫早就黯然飲恨退回壽春了。沒跟鮮卑人打起來,不代表沒有行動,是因爲慕容家覺得無沒有機會,纔沒有下手。如果郗超不佈置,結果很可能截然不同。
“進去吧!我去外面透透氣。”郗超轉身就走。
尼瑪,我們現在本來就在外面好不好?趙川對於郗超這傢伙真是無語了,他還真是會躲呢。
趙川深吸一口氣,盡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桓溫該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對自己發飆吧。
“桓公,我來了。”
書房裡略有些悶熱,趙川看到桓溫一邊低著頭看桌案上的紙,疊得亂七八糟的,現在這個節骨眼,很顯然就是關於長安的情報。
他一隻手託著下巴,似乎沒有意識到趙川的到來。
“坐吧,沒有茶,怠慢了。”桓溫擡頭看了趙大官人一眼,隨手一指對面的坐墊,某人就這樣不客氣的坐下來。
“說說看吧,關中的局勢,你覺得如何?”桓溫把手裡的那一疊紙都放下,那鎮紙壓著,面無表情的看著趙川。
“其實呢,很多事情,化繁爲簡,就很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結論了。”
“願聞其詳!”桓溫不動聲色,心中卻是暗暗一驚,趙川說話,似乎意有所指。
桓溫輕輕摩挲著自己長著老繭,他也是心有所感,才讓郗超把趙川“請”來。
因爲真的很糾結啊,他想一統天下的夢想。
“桓公大概是在想,關中變亂,北伐大軍在滎陽枕戈待旦,潼關守將樑安與我的關係很是特殊,確切的說,他是我女人父親,由我出面,讓樑安歸降,讓出通道,晉軍可以長驅直入,對麼?”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要是沒這層關係,桓溫何必費那麼大功夫跟趙川商量啊,嚴格說來,趙川根本不能算是“自己人”。
“不錯,我正有此意,你也別太當真,說說你是怎麼想的,人各有志,不能強求。”
既然是不能強求,又何來正有此意呢?
既要做XX,又要立牌坊,趙川大概也弄明白了桓溫的顧慮。
“試想一下,樑安若是真讓出潼關,他能得到什麼好處?晉國真能對這樣一位朝秦暮楚的降將委以重任麼?這可能麼?”
樑安如果不傻的話,這次趙川過去無論怎麼勸說,估計都不會放開潼關天險的。
屌絲用玻璃戒指騙拜金女貞操,戒指可以再買,睡過以後莫非還能把貞操睡回來不成?
“是有這麼個問題,你繼續說。”
桓溫對趙川的說法不置可否,看樣子,也是聽進心裡去了,他又不是三歲小孩,空口白牙就想入主關中,這年頭誰比誰傻?
“其次麼,別看現在苻家人鬥得很厲害,那是因爲潼關扼守住了天險,萬一潼關失守,苻菁也好,苻生也好,必然會抱團取暖,甚至精誠合作。
再說苻堅的五萬龍驤軍,亦是在河東以西駐紮,救援長安,並不是什麼難事。
到時候晉軍攻城受阻,苻生苻菁在長安死戰不降。苻堅從背後襲擊晉軍糧道,絞殺斥候。不出十天,圍攻長安的軍隊就極有可能軍心動搖,最後再讓苻堅圍三缺一,到時候孤軍難以救援,爲之奈何?”
趙川的意思很簡單,晉軍入關中,糧道太長了,最近的都必須走洛陽,夏糧已經收了,你去人家也不需要堅壁清野,因爲地裡根本就什麼都沒有。
到時候沒糧食,後路又被斷,長安也打不下來,只怕會全軍覆沒。
歷史上有這樣的先例。
長平之戰後,秦王不聽白起勸阻,執意圍攻邯鄲,結果因爲長平之戰而怒氣爆表的趙軍衆志成城,寧可餓死也不投降,秦軍攻城受阻以後,又被魏國信陵君所組織的援兵斷了後路,遭遇慘敗!
桓溫若是圍攻長安,有極大可能重蹈當年秦昭王覆轍。
這話如同一盆三九天夾雜著冰塊的冷水澆到桓溫頭上,他甚至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魏晉時期,行軍打仗,沒有所謂的參謀部,而兵棋推演,也基本上沒有。這時候,戰例的重要性就顯現出來了。
將領們很容易通過從前的戰例,來判斷現在的情況,得到是否可信的結論。
趙川用簡單易懂的例子,說明了桓溫帶軍入關中可能會遇到的情況,這位梟雄要是不傻的話,一定能明白趙川的言外之意。
這次北伐,氣勢如虹,除了有兩次關鍵戰役是趙川取巧以外,還有晉國世家暫時達成一致的因素在裡面。
在大勢面前,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的,所以慕容垂最後還是收手了,因爲燕國皇帝慕容俊死了,慕容恪也不得不讓出好不容易打下來的重鎮滎陽。
世家之所以會跟著桓溫北伐,是因爲他們算到這次風險極小,政治上的收益又會極大,所以才能捏著鼻子出錢出人。
然而入關中情況差別太大了,風險也是極大,比如謝家,一定沒興趣經營關中的土地,哪怕桓溫送給他們,他們也沒辦法有效治理。
這樣一來,肯跟桓溫入關的,那隻能是自己的嫡系,而且,數量有限,而且,沒辦法再得到其他世家的物資支援。
所有的不利因素都爆發,而之前的有利因素消失,桓溫會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去做一件自己都沒把握的事情嗎?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關中若是歸晉,那麼桓公就沒理由呆在荊襄,東移至揚州,勢在必行,那時候,是福是禍還真不太好說。”
趙川含而不露的指出桓溫目前最大的隱患!
他在的荊州屬於“西府”,而揚州屬於“北府”,既然長安的威脅不存在,那你還賴在荊州幹嘛?
“唉,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可惜了。”桓溫長嘆一聲,機會只給有準備的人,對於他來說,關中的變亂,好像真的是件無關緊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