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陽的北府兵大營內,瀰漫著一股悲涼的氣息。孫無終主動站出來,要求當一支疑兵,堅守滎陽,拖住鮮卑慕容的後腿,讓慕容垂展開兵力的時候,也要擔心枋頭會不會再次失守。
沒有人哭泣,也沒有人抱怨,北府兵的兵員,多半都是流民隊伍,他們對於這些悲歡離合已經見得多了,九死一生的人也不是沒有。
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怨天尤人也好,向敵人卑躬屈膝也好,都毫無意義。他們又不是那些柔弱的小娘,需要人去呵護!
滎陽掌握在晉軍手裡,就像是一根釘子,紮在鮮卑慕容的咽喉,一旦春暖花開,河水解凍,四通八達的水系就會開始發揮它的威力,將鮮卑人的騎兵限制得死死地。
何無忌走過來,生生的對孫無終行了一個三拜九叩的大禮,雖然孫無終說是固守滎陽待援,但只要不是弱智到三歲孩童的地步都會明白,這些都是些自欺欺人的說法罷了。
這一別,搞不好就是永別!何無忌捫心自問,他是做不出來這樣壯舉的,孫無終當的起“勇將”二字。疾風知勁草,國亂顯忠臣,孫無終這一手,獲得北府兵上下的感激和愛戴。
“無終,軍糧和軍械,能拿就多拿一些吧。冬天沒有機會,等河水解凍,我一定會帶著北府將士打回滎陽,你一切小心,鮮卑人可能會無所不用其極。”
謝石過來拍了拍孫無終的肩膀,饒是他平日裡略有些刻薄的性子,此時也是感慨完全卻又無可奈何。之前意氣風發的他
此人加入北府兵的時間不長,並不算謝傢俬軍的老底子,但作戰英勇,身先士卒,勇於擔當。
若是折在黃河岸邊,當真是可惜了,只是對方求仁得仁,他自己要去的,你攔住不讓他去?老實說,謝石也不知道孫無終到底是怎麼想的,他來北府兵的時間也就不到一年而已。
“大帥,你們快走吧。我現在濮陽停留幾天,迷惑下鮮卑人,再西進折返回滎陽。慕容垂應該是希望將我們圍殲於滎陽,他不會那麼快攻打滎陽城的。”
聽了孫無終的話,謝石眼睛一亮。這一仗敗得有些莫名其妙,不過對於“專業人士”來說,理解卻也好理解。
一塊鐵板用木棍斜撐著,對手沒必要跟你在鐵板上死磕,只要打斷支撐的木棍就行,慕容垂現在做的就是這種事。而謝石現在要做的,就是斷臂求生。
用一部分軍隊作爲釘子,釘在高歌猛進的鮮卑人身後,讓他們睡覺都睡不安穩。
謝石打算沿著黃河一直向東,先到高平郡在說,他還沒有輸,至少不能這樣一仗都不打的輸掉。
在內心深處,謝石估計慕容垂應該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的動作,彭城那裡也離鮮卑人的活動區域更遠,從理論上說,更安全。
當然,這只是理論上說。萬一慕容垂這種人就是喜歡倒著走路,偏要奔襲千里去埋伏,玩瞎貓碰死耗,守株待兔,那也是沒轍。
當初,趙川在離徐州不遠的地方重創(幾乎是全殲)了可足渾常的隊伍,極大的改變了徐州地區的力量對比和流民站隊的態度,將鮮卑慕容的勢力趕回濮陽一帶。
因此,那片區域現在正好是一個逃出生天的好通道。即使謝石看不慣趙川,也不由得在心中慶幸那廝當初打斷了可足渾常的脊樑骨。
總之先把大軍撤退到彭城再說。
說做就做,謝石留下孫無終本部五千人馬,帶著大軍沿著黃河向東撤退了。
不對,其實也不叫撤,準確的說應該叫戰略轉移,簡稱“轉進”。
臨走前,謝石給孫無終留下了大量箭矢,火藥,糧食,過冬的茅草,衣物等緊缺物資,說到底,也是希望孫無終能撐得久一點。
正如謝家沒想到鮮卑慕容會打一波右勾拳到外線一樣,慕容垂恐怕也沒料到謝石會走東線而不是南下。戰場形勢錯綜複雜,有時候某個局部戰場的一場小勝,就能影響全局。
事實上,慕容垂原本算計的,是謝石南下譙郡修整,然後再退到渦陽,跟謝家率領的晉軍偏師匯合後再做打算,他也沒想到謝石膽子大到退往徐州。
你來我往,隔空交手,一晃十幾天過去了。謝石帶著大軍退到了靠近山東地界的高平郡東平縣,這裡有東平湖,有水道可以南下到泗水。
通過泗水,則可以直接從水路到達徐州彭城!
當然,謝家勢力全面收縮,地盤被慕容垂大肆破壞,損失慘重。而單薄的守軍防線已經穩固在譙郡,梧縣(淮北),彭城一線,地理上偏東,配合謝石的方位。
謝奕(謝玄和姐姐謝道韞的父親)守譙郡,謝玄守彭城,劉牢之受梧縣,他們手上兵力都不多,而謝玄手上的還是新兵。
只是,豫州靠西南的潁川郡,汝南郡等地,則全部淪陷。
謝石已經送信給謝安,要求對方調撥運糧船隻北上補給,戰事順利則西進解除滎陽的包圍,若是戰事不利則運兵回獨山湖(泗水水系的一個大湖),附近的城池是任城(山東濟寧)。
這是突出的一個支撐點!
總體而言,謝家在經過打擊之後,收縮兵力,未參加北伐的守軍,主要在以譙郡和徐州彭城爲支撐點,佈置兵力。接應打算撤往任城的北府兵主力。
而黃河北面的慕容恪則帶領鄴城守軍出城佔據了濮陽對岸的枋頭城,引而不發,妄圖牽制謝石的兵力。
現在局面很明朗,謝家吃了個暗虧,根基損失不少,朝堂上亦是丟了很多分寸,但北府兵主力尚存,撤回彭城,尚有一戰之力,局面不算徹底崩壞,鹿死誰手,尤未可知。
另一方面,慕容垂還在不斷攻城略地,他是利用西府(襄陽)和北府(揚州)的矛盾,刀子專門砍謝家,避開桓溫的人馬,繞過桓溫所控制的城池,企圖引起晉國朝堂的進一步蛻變,幫助桓溫上位。
在這局勢錯綜複雜的時刻,除夕夜,悄無聲息的到來了。
孫無終帶著五千本部人馬,進入滎陽城,隨即被慕容恪圍困!幾乎是在同一天,慕容垂的斥候騎兵出現在譙郡附近,意味著戰爭規模已經進一步擴大,晉國將戰火燒到了自己的“有效控制區”。
年終晉國朝廷進入了“休沐”,但各家都在醞釀不同的陰謀陽謀,建康城在平靜之下暗流涌動。前方戰事吃緊,謝家處境不妙,桓溫的爪牙已經蠢蠢欲動,誰也不知道水面下的驚濤駭浪會有多麼生猛。
畢竟過年麼,中國人的規矩,天大的事情,過年後再說。
洛陽城內張燈結綵,一片熱鬧繁華,彷彿亂世中的世外桃源。“官方”舉辦的慶典結束後,趙川提著兩壺好酒,一條親手醃製的鹹肉,各種年貨吃食,來到關押盧偃的院子裡。
一身皮草,籠著袖子的盧偃,愣神的看著天上繁星發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趙川來了他都渾然未覺。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趙川拿著酒瓶到盧偃眼前晃了一晃,這位已經習慣囚籠生活的世家家主,低聲嘆息了一下,轉過身來說道:“聽說汜水關外,烽煙四起。慕容垂,終究還是一飛沖天了。
你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是金子,遲早會發光的。”
所有的戰報,趙川都會派人送到盧偃這裡,絲毫沒把他當犯人看待。
“其實,金子根本就不會發光,金子只會反光,而且舊了以後也不怎麼亮。”
趙川直接拿著瓶子猛喝了一口,將另一隻瓶子遞給盧偃說道:“怎麼樣,你有什麼看法呢?”
盧偃嘴角微微勾起,也拿著瓶子猛喝一口,語氣平淡的說道:“淮陰侯列傳中有云:‘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
你已然想明白了,還問我有什麼意思呢?你洞房的時候怎麼不記得問我?”
盧偃難得揶揄了趙大官人一句。
他說的是典故,當年韓信在山東“假齊王”,引起劉邦的猜忌,這時項羽派人來求和,請求韓信至少保證中立,不要幫劉邦打仗,被韓信拒絕。
韓信門客蒯通,就對韓信的態度相當不以爲然,認爲他這是自尋死路,後果然應驗。
“我可能沒韓信那麼會打仗,不過我也沒他那麼迂腐,你也覺得機會到了麼?”
外人可能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是對於這兩個人來說,已經不需要遮掩什麼。
趙川無需表演自己多麼忠於晉國,也不必表現自己多麼甘心當謝家的走狗,而盧偃麼,他也沒必要讓自己當一個忠於燕國,忠於鮮卑胡人的狗腿子。
“滎陽,乃是要害之地,對於洛陽而言,更是有著特別的意義,說是洛陽門戶也不爲過。汜水關只能算是你臥房的房門,被人家一堵就堵死了,只有得到滎陽,你才能騰挪躲閃,要進要退都方便。
你如果膽子大,明日就應該出兵滎陽,佔得先機!”
趙川點點頭,所謂英雄所見略同。謝石將孫無終放在滎陽,爲的是什麼?鮮卑慕容沒有像是破壞其他城池一樣打滎陽的主意,這是爲了什麼?
還不是因爲滎陽很重要,得到這座城池,可以極大的獲得戰場主動權!
“你看看這個!”趙川從胸口的內襯裡掏出一封信來,遞給盧偃。
震驚,疑慮,滿臉古怪,最後若有所思。盧偃臉上的表情很精彩,然後將信摺疊好遞給趙川說道:“你在洛陽城搞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也會有人認同麼?”
盧偃有點不相信這個,或者說,站在他所在的天然立場,無法理解趙川這種“離經叛道”。
“有些人窮苦人家出身,能坐到淮北的流民帥,心思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我可以這麼說,兩淮流民,比北方那些漢人還要苦。孫無終就算封妻廕子了,最後也得看你們這類人的臉色,不是麼?”
趙川臉上露出一絲冷笑,挑釁似的看著盧偃。
這封信大有來頭,它是孫無終寫給趙川的“投名狀”,裡面有北府兵諸將的喜好,性格,特點,能力等信息。孫無終的要求只有一個,希望趙大官人提兵來救滎陽。
打退了鮮卑慕容,滎陽城和他孫無終麾下五千虎賁,都是他趙川的囊中之物。
孫無終看上去國字臉一副“老實本分”的樣子,但真正的老實人,又怎麼可能在強敵環伺,連橫合縱的兩淮流民中當流民帥,拉起一竿子兄弟呢?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你在打量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在打量你。比如說孫無終,就一直在考慮下家!所謂男人無所謂忠誠,之所以忠誠是因爲背叛的籌碼太低。
在北府兵當中,他和自己本部人馬,也就是當初的流民隊伍骨幹是什麼待遇,孫無終心裡明鏡一樣,說得好聽是同袍,說得不好聽,那叫炮灰。
孫無終城府頗深,一直都引而不發。
謝石這次攻打鄴城不順,將會由攻轉守,孫無終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覺得自己遲早會被當做斷尾的,還不如主動提出來,爲麾下人馬爭取一點優越的條件。
這一步實現不難,難的是下一步怎麼脫身。
謝家是把他當棄子在用,只是孫無終不想當棄子,他嘴上說得仁義道德,但心裡對這種事情嗤之以鼻。人活著纔有價值,你死了,誰能記住一條死去的鹹魚?
當年劉邦在彭城外慘敗,四十萬大軍十不存一,有人記住那些死去的鹹魚麼?
孫無終把目光放在了洛陽,投效到趙川麾下,比投降鮮卑人壓力小多了,更何況趙川還是謝家的“姑爺”。等投效過去了之後,這兵兇戰危的,那就是一筆糊塗賬了。
他孫無終還會再回北府軍麼?怎麼可能!
第一步,把流民帥變成官軍身份,他做到了。
第二步,找個好點的老闆,吃香喝辣,就是他現在要做的。回北府軍中,只能當個受氣的小媳婦。
於是他給趙川寫了一封信,投石問路。
亂世之中,笨蛋都已經死乾淨,沒有一個傢伙是簡單可以隨便被人擺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