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虛汗,疲憊不堪還要強打精神,趙川走出桓溫的書房,夏日夜晚的涼風吹來,讓人頭腦都清醒了幾分。
“看來,你已經(jīng)說服桓公了。畢竟他對當年關(guān)中的事情,一直都是耿耿於懷啊。”
門口站著郗超,他臉上帶著幾分唏噓惆悵,趙川幫他說了自己想說卻不能說的話,善莫大焉。
“你貼在洛陽東門外的題目,有些很有意思,發(fā)人深省,我已經(jīng)抄錄了一份,回建康以後沒事好好研究一下。
快過去吧,謝道韞剛纔找來了,她就在前面等你。大概是怕桓公爲難你呢。”
白天的時候,謝道韞主動撩趙川,並且約著晚上夜遊已經(jīng)荒廢的洛陽宮,她是認真的?
若不是郗超提醒,趙川幾乎都要忘記這件事了。
“那行,我這就去了,你好好勸勸桓公,關(guān)中之行,有去無回,千萬不可意氣用事。”
其實風險倒是沒有趙川說得那麼大,只不過呢,若是桓溫現(xiàn)在就進關(guān)中,那不是打亂自己全盤計劃了麼?別說桓溫本來就是在猶豫,就算他真的很想入關(guān)中,自己也得好好勸阻一番。
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往前走,謝道韞文士打扮,頭上戴著四方巾,看上去別有韻味,俏生生站在街口張望。
穿著暗示行爲,謝道韞一副書房打扮,很明顯不是去“私會情郎”的。
“晚上去荒廢的洛陽宮,你這要求還挺特別的。”趙川走過去摟著她的肩膀,兩人並排而行,謝道韞輕輕依偎在趙川身上,滿是柔情蜜意。
謝道韞有一種錯覺,呆在趙川身邊,就可以爲所欲爲,沒有人管著的那種感覺真好。比如夜晚去逛洛陽宮這種事情,在謝家是絕對不允許的。
“有你在嘛,我倒是不擔心安全問題。只是想感受下山河表裡潼關(guān)路的蒼涼,從炙手可熱的頂端跌落到荒涼落魄,天下雖大,恐怕除了這洛陽宮,我真找不到第二個更合適的地方。”
謝道韞幽幽一嘆,從建康到洛陽,這一路給她的觸動非常大,一股壓抑的情緒在心裡,讓人崩潰。
悲涼而慘烈,永嘉之亂以後,北方大地上的人們,究竟經(jīng)歷了什麼?王朝興衰變幻無常,讓人覺得渺小,所作所爲似乎都變得毫無意義。
以前在烏衣巷,她寫下一句優(yōu)美的詩句,都會視若珍寶,帶著濃濃的自戀。
只是洛陽之行以後,再也不可能找回這種“小而滿足”的狀態(tài)了。
“大當家,你怎麼來了?”
孟昶一臉懵逼的看著趙川跟文士打扮的謝道韞居然晃到洛陽宮門口了,心說這兩位真是會玩,難道想在荒廢的洛陽宮裡來一發(fā)?這可真夠刺激,夠吹一輩子了。
“我進去看看,你也回去歇著吧,懷孕的女人,需要多點關(guān)懷,你去陪著趙家娘子吧。”
聽了趙川的話,孟昶如蒙大赦,帶著看守的侍衛(wèi)趕緊逃之夭夭。你們自己玩吧,反正用什麼姿勢都不關(guān)我事,以後也別想起我就好。
之前周成佔據(jù)洛陽的時候,他沒有財力也沒有心思修繕洛陽宮,只是將洛陽宮東北角的永安宮,太倉,武庫等地稍微修復,這裡正好形成了一個獨立的區(qū)域,從武庫到糧倉,什麼都有。
而偌大的東南西北四宮,全都閒置起來了。
此時趙川和謝道韞二人,正穿過開陽門,面前就是東宮,也就是太子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皇權(quán)之下,哪裡有蒼生的活路。你看這偌大的宮殿,僅僅是爲一人服務。”
魏晉時期的洛陽宮,跟著名的隋唐洛陽宮截然不同!或者說,後者體現(xiàn)了時代的進步。
隋唐的洛陽宮,面積比魏晉時期小多了,而洛陽的城市面積卻比魏晉大多了,在加上當時運河的疏通,讓洛陽搭上“關(guān)中經(jīng)濟圈”的末班車,以長安爲核心,洛陽爲樞紐,北方經(jīng)濟的頂點就這麼來了。
“哎呀!”謝道韞不小心被地上的亂石絆了一下,幸虧被趙川扶住。
生命力旺盛的野草,時不時的穿過地上鋪著的石板,頑強的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四處都是蟲子的鳴叫,青蛙的呱呱聲,偶爾還傳來烏鴉的聒噪。
返璞歸真,當人類停止活動時,大自然就會出來接管他們的一切。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雖然還不至於,但也是……”謝道韞指著自己右手邊那間搖搖欲墜,已經(jīng)垮塌了一半的偏殿,語氣低沉的說道。
“是啊,沉舟側(cè)畔千帆過,枯樹前頭萬木春。舊的,終究是要去,新的,一定會來,而且,走得更遠。”
趙川一語雙關(guān)的說道。
“我不喜歡這裡,寧可住在你那間小院子,也不想在這裡被關(guān)起來,讓人窒息。”
謝道韞像個小女孩一樣,雙手環(huán)抱著趙川的腰,擡起頭眼睛裡帶著祈求。
相知的兩人,很多話不需要說得那麼明白,懂你的人,自然會懂。
“我沒打算住這裡,我想讓千萬人在這裡讀書,學習,讓世間的藏書都在這裡匯聚,你就算住這裡,也不會是這裡的主人,而是一位傳播知識的老師,看管書籍的管理員。”
說完,趙川看到謝道韞臉頰上帶著兩行清淚,眼睛卻像是那涓涓細流的溪水,化不開的柔情讓人沉醉。
“權(quán)利讓人迷失,我原以爲入主洛陽以後,你會盤算著怎麼稱帝,但現(xiàn)在看來,我真是太不相信自己的眼光了。”
謝道韞比趙川稍微矮一點,她把頭靠在趙川的肩膀上,雙手一直輕輕拍打著對方的後背。
“昨天很抱歉,我真的不是好色如命,只是不知道爲什麼,控制不住自己。”
趙川一臉歉意的說道,他總算理解以前大學的室友,異地戀的女友來了,兩人硬是在賓館住了三天沒出門是什麼感覺了。
“我若是不樂意,你覺得你能摸到我嗎?”謝道韞噗嗤一聲笑出來,纖纖玉指輕輕觸碰著趙川的嘴脣,媚眼如絲的看著他,郎情妾意,一切盡在不言中。
昨天趙川是很衝動,對自己各種侵犯,但如果她真的不願意,會心甘情願的配合嗎?
謝道韞也很想自己的男人啊,爲什麼叔父要那麼不解風情的出現(xiàn)呢?
“去那邊坐一下吧。”兩人穿過東宮,前面就是一處無人管理的池塘,這裡的景色更荒涼,也更有自然氣息,流螢飛舞,月色如水。
月光下的池塘波紋粼粼,風一吹,像是少女的臉上皺起眉頭,俏皮可愛。趙川脫下披風,墊在一塊乾燥的石板上,和謝道韞兩人並排而坐。
“螢火與皓月,這裡都有了。聽說車胤少年時勤奮攻讀,博覽羣書,孜孜不倦。他苦於家貧缺燈油,夏天捕幾十只螢火蟲,放進手絹裡,用螢光照明,夜以繼日苦讀,這是真的嗎?”
車胤當初可是跟謝安,謝石兄弟一起學習過的,幾人私交相當好,謝道韞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位長輩。
“你啊,又在想歪心思了,是不是想說夜晚看書把眼睛看瞎了?車胤叔叔爲人正直,是一位很值得尊敬的人,你不要拿他打趣。”
謝道韞揪著趙川手背上的皮,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好了,我知道了,你聽我說聽我說。”
“車胤是世家出身,雖然家道中落,但是跟普通寒門不能比的,這點你不可否認吧?”
停止說笑,趙川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你知道我爲什麼會在洛陽城東門那裡貼題目選拔以太館的成員嗎?”
“因爲……千金買骨?”謝道韞疑惑的問道。
“是,也不全是。寒門啊,根本沒有上升的通道,整個社會如同一潭死水,信不信,建康城的許多佃戶,說不定還盼著胡人打來呢?如果胡人能改變手腕,不要動不動就屠城的話。”
趙川說的是趨勢,像是歷史上的苻堅,拓跋宏,宇文泰什麼的,都是很受漢人寒門支持的胡人君主,北方的東魏西魏時期,西魏鮮卑血統(tǒng)的宇文泰甚至比東魏漢人血統(tǒng)的高歡,更支持漢化。
這尼瑪不是個日月顛倒似的笑話麼?
對於趙川的問題,謝道韞只有沉默,建康當初的變亂已經(jīng)表明,世家的統(tǒng)治很不穩(wěn)固,天師道隨便振臂一呼,就能千軍萬馬圍臺城。
很明顯,世家高高在上,但很多寒門的人希望改變這種狀態(tài)。
“以後在洛陽,像是車胤這樣的人,我會讓他能夠讀書,甚至以後所有兒童,無論男女,都要強制性學習一年到兩年。”
謝道韞很想說“你憑什麼做得到”,但這念頭在腦子裡轉(zhuǎn)了一圈以後,終究是沒有說出口。
有那份心,已經(jīng)很好,就算是皇帝,也未必能做到的吧,他能想著去做這些事,已經(jīng)讓自己一生無悔的嫁給他了。
胸懷天下,悲天憫人,乃是強者的情懷!能不能做強者,是能力問題,有沒有這份心,是態(tài)度問題。
“洛陽宮啊,不能空著。
桓溫走了以後,我打算在這裡開一所綜合性大學,集講學,教育,研究,印刷,出版,實驗,小批量生產(chǎn)爲一體的機構(gòu),讓天下學問皆出洛陽宮,還要頒佈專利法案……”
趙川得意忘形的在那裡喋喋不休,全然不顧謝道韞聽得懂聽不懂的說了一大通。
“呆子,我想坐你腿上。”
謝道韞嬌嗔了一句。
哈?不是在聽我說未來的規(guī)劃嗎?你這畫風變得也太快了吧。
趙川正在愣神之間,建康明珠就已經(jīng)跨坐在他腿上,兩人雖然沒做什麼,但這個姿勢很是曖昧。
“你說的那些,我都不太明白,不過,你這裡是紅的還是黑的,我還是能看得清的。”
謝道韞指著趙川的心說道:“我想幫你。今天那個何承天,我見過。他舅舅徐廣投靠了謝家,我打算明天去一趟滎陽找謝玄,幫你把這個人爭取過來,他是我父親這邊的人,只當是嫁妝了。”
謝家人脈各有不同,並非是鐵板一塊。徐廣是謝奕這邊的親信,謝道韞還是有資格說得上話的。若是徐廣投靠的是謝安,那就沒謝道韞什麼事了。
趙川看到謝道韞眼神堅定,似乎是在說“你別管我是怎麼知道的”,只好點點頭。
這樣也好,將來遲早會翻臉,何承天在自己這邊,他舅舅在謝家那邊,也是個隱患。謝道韞天資聰慧,心思玲瓏,很容易就考慮到了自己的顧忌。
“我們一起去捉螢火蟲吧?”謝道韞輕輕在趙川脣上一吻,微笑著說道。
你把我撩撥得快燒起來了,卻是要捉螢火蟲?你今天該不會就是爲了捉螢火蟲而來的吧?
趙川一臉古怪,他之前還以爲會有什麼少兒不宜的事情發(fā)生呢。
不過他還是站起身,在地上撿了一根樹枝,又解開頭上的襆頭,綁成一根兜子。
“這就差不多啦,你要和我一起嗎?”
“不要,你去捉,我在這裡看著你。”
喂喂,你不要太過分啊,說好的一起去的呢。
沒有專業(yè)工具,螢火蟲也不是那麼好捉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趙川也只捉到兩隻,襆頭裡只看得到一點點熒光。
“沒辦法了,只抓到兩隻,還真是有點佩服車胤大人呢,他居然能捉到一堆螢火蟲當油燈用。”趙川感慨的一屁股坐在石板上,氣喘吁吁。
“小時後,就特別想捉一堆螢火蟲,在熒光下讀書,不過,總是不能實現(xiàn)。”
謝道韞神采奕奕的看著趙川手裡的兩個發(fā)光蟲子,突然覺得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放下了。那是童年的小小夢想。
趙川很能理解這種想法,謝道韞小時後不能實現(xiàn),長大了,這種願望應該很容易的吧?
其實謝道韞只是想有個人能縱容自己任性的想法,捉幾隻螢火蟲送給她而已。
這東西可以是螢火蟲,也可以是蝴蝶或者花兒什麼。
“川,謝謝你。”謝道韞把頭靠過來,然後輕輕鬆開手,螢火蟲脫離掌控,飄忽的消散在黑暗之中。
“那你打算怎麼謝我?”
“真小氣,說聲謝謝不就好了麼?快揹我回去吧,孟姜肯定在背後編排我呢。”
月光之下,趙川揹著謝道韞走在亂石叢生的路上。
“無論將來如何,你都不要太拼了,如果天下人都容不下你,我們就一起出海,去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