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話人人會說,大事卻不是人人都會做,盧先生大放厥詞的本事,我算是見識到了,只不過你能代表慕容家麼?
你是能代表慕容恪?還是能代表慕容垂?或者,你能代表那個兒皇帝慕容偉?”
趙川當面指出盧偃話語裡唯一的明顯破綻,他並不能完全代表燕國的意志。
請問你姓慕容麼?說得言之鑿鑿的,你也不過是個狗腿子而已啊,無非是有點身份的狗腿子,在這裡裝什麼哮天犬啊。
趙大官人對於盧偃的狂妄也是無語了,本以爲這個人還有兩把刷子,沒想到一被激怒就顯出原型來,實在是讓人失望。
盧偃面色平靜,嘴角帶著冷笑,誰又能明白他的想法呢?
他當然只是想給慕容家挖個大坑,不然怎麼火中取栗?
盧偃一肚子委屈,這是多麼寂寞啊,一石數鳥的計策無人看穿,卻又不能現在說出來。被一羣傻嗶嘲諷,真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錦衣夜行的無奈,你們這些庸人怎麼會理解呢?
“薛家的態度,我盧某已經領教了,後會有期,但願那時候你們還能笑得出來!”
盧偃惡狠狠的對在場的衆人說道。
這話等同於小混混打架打輸了,丟下一句“有種放學別走,小花園單幹!”,然後灰溜溜的逃之夭夭。
盧偃走的很堅決,因爲再讓趙川蠱惑下去,人家可能直接做了他當投名狀,作爲深知亂世險惡的“大玩家”,他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嘿嘿,你們認爲我輸了,只是因爲你們還在夢中。我是我,鮮卑慕容是鮮卑慕容,他們輸了,我可沒輸,下次再見面,你們就會明白了。”
盧偃臨走的時候回頭看了趙川一眼,發現對方也在看他,兩人對視了幾秒之後,盧偃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放聲大笑的離開了。
那個綽號“血劍”的劍客護衛在盧偃身旁,薛家的扈從竟然無人敢阻攔二人,他們就這樣下了山。
趙川可能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種眼神,帶著憤怒,欣賞,還有肆無忌憚的殺意。他心中隱隱有一種直覺,這個人,以後還會出現在自己面前,以敵人的身份。
盧偃的背影看上去很委屈,但不知怎麼的,趙川覺得對方的表演很有一些做作。
明明被自己壓制得很厲害,對方眼神裡看不到驚慌,彷彿是設計好的套路一樣。趙川覺得自己可能小看了這個盧偃。
要知道百年後的五姓七望,其中就包含范陽盧氏,他們當今的家主,又怎麼可能是個飯桶?
“大當家,這下可有點麻煩,鮮卑慕容燕國,組織比較鬆散一些,其實看上去很強大,縫隙卻也很大,對於個人來說不足爲懼。
范陽盧氏厚積薄發,這些年來,勢力更是在遼東急劇膨脹,得罪了他們,我們薛家或許不怕盧偃來陰的,但你可就得小心謹慎了。”
說完,薛強不動聲色的在趙川耳邊說道:“我看盧偃可能跟你有什麼私仇,他已經對你動了殺心,大當家還是小心點爲好。”
趙川點點頭,他已經大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薛家人也是有私心的,人家投降慕容燕國絕對是假的,但想在自己身上佔便宜,希望在跟自己這邊打交道的時候佔點優勢,卻也是實實在在的。
不存在誰玩弄誰,任何人都會有私心,或者說這是一種典型的相互利用而已。
薛家的長老們,全都魚貫而出,偌大的祭堂,就剩下趙川跟薛強二人。
很顯然,薛家現在還是處於樸素的“民主集中制”階段,既然盧偃已經走了,沒什麼大事,那麼薛強就來負責薛家的一些“小事”。
其實古人也是相當善於變通的,在不影響大原則的基礎上,適當放權,既省時又省力。
“薛家的人,越來越沒有魄力了,再這麼下去,我看薛家堡很難再繼續堅守下去,唉!”
薛強長嘆一聲,從剛纔衆人的表情就看得出來,雖然願意跟著鮮卑慕容混的人少之又少,但這些人也不願意得罪慕容家。
“盧偃這麼快就放棄了,幾乎沒有勸說你們,這讓我覺得很意外,不過即使他勸說了,也肯定沒有用。”
趙川自信的說道,這一刻,薛強產生了一種錯覺,他雖然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相信,但從本能上,他就是願意相信趙川說的是事實。
“我知道你可能覺得我說大話,現在也不方便解釋,不如我先去苻堅的軍營,讓他們退兵,然後再說這件事吧,如何?”
趙川不能不這麼說,他到薛家堡,誠意已經十足,薛家人也認識到了這一點,然而這並沒有什麼卵用。
一個屌絲跟妹子說,嫁給我吧,你不用工作,我養你。
妹子只要回覆一句你拿什麼養我,就能懟死自己的男票。趙川現在是必須證明自己有那個能力以及人脈,保得住薛家,別人纔會真心實意的跟你合作。
“薛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數典忘祖的人畢竟極少,但現在也沒了當年先輩的血勇之氣,大當家若是能退苻堅的五萬大軍,我這裡就沒什麼障礙了。”
“嗯,那在下今天稍作準備,晚上就走,不帶隨從。”
趙川沉聲說道,薛強默然點頭。
人多眼雜,白天是不能這樣大搖大擺走出去的,只能晚上行動。
趙川離開薛家祠堂之後,薛強一人獨自進了寢堂,看著階梯狀的桌臺上,擺著祖先的靈牌,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心中涌起無盡的惆悵。
曾幾何時,自己的父親,爺爺,叔叔,都是每天都能見面的人,但這些人大多已經成爲這裡長眠的一員。
而自己說不定哪一天也會來到這裡。
風雲變幻的年代,薛家走到了十字路口,往前走?往左走?往右走?
誰也不能肯定哪條路是陽關道,哪條路是獨木橋。
不過有一點在薛家已經成爲共識,按照過去那種情形,已經要混不下去了。
薛強的擔憂不是沒道理,趙川那個年代,就能清楚的知道,薛家後來還是跟鮮卑拓跋氏有限合作,到了隋唐時期,也大放異彩了很長一段時間。
面臨抉擇的時候,不同的選擇,最後造成的結果也可能截然不同,薛強很擔心自己稍微掌控不好,就讓薛家陷於危險和困頓之中。
“難道是我想錯了麼?罷了……”薛強嘆了口氣,既然已經下注,那就別再思前想後,徒增煩惱。
這一趟去洛陽,許昌等地,目睹了桓溫及他麾下大軍的狀態,又對這位聞名遐邇的大當家有了深刻了解,之前的某些想法,只能說太不成熟,而且毫無前途可言。
風雲變幻的年代裡,每個人都害怕輸給了時代,火槍面前的長矛,坦克面前的機槍戰壕,海陸空一體化面前的人海戰術,它們沒有輸給敵人,卻是輸給了時代。
來河東之前,趙川對他說過一句話,“你不可能比時間跑得更快!”
現在強大的,將來未必強大,下注講究一個提前性,等骰子開了,誰都知道里面是大是小,還有什麼意思?
薛強只是希望自己沒押錯寶,畢竟另外一個自己沒押的,如日中天!
陽城,陸納帶著一支偏師依舊守在這裡,陽城不失,北伐大軍的退路就在,無論桓溫在前方敗得多麼慘,只要人沒死,他就能從這裡退回壽春。
謝道韞和王孟姜兩個江左世家的妹子也在這裡,安安靜靜的寫書,當然,她們所寫的內容,大概跟後世的文科生與理科生一樣大。
這天下午,天氣略有一些沉悶,謝道韞心頭煩悶,儒家心學寫到現在已經進入瓶頸期,苦無思緒。
要知道心學雖然是王守仁創立,然而到後來發揚光大,也是有很多大佬加入,融入了自己的思想。
因爲各位大佬思想不同而產生了很多流派,有些主張甚至南轅北轍。
謝道韞只是一個古人,並無後世的見識,她自然也跳不出明清兩代學者無法跳出的囚籠。
想得累了,她居然就趴在書案上睡著了。
然後她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夢中,謝道韞身處一個恢弘的大殿內,她穿著男人的儒衫,頭上扎著青布,女扮男裝,一副文人打扮,正在聽一個人講學,講學的人,正是趙川。
她的身邊,還坐著很多頭髮都已經花白的大儒,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的提問。趙川有問必答,從容而大氣卻不失幽默風趣,大神風範盡顯。
當目光與自己相觸的時候,對方似乎換了一個人,眼神裡卻是帶著野性的**!謝道韞很熟悉趙川的這種眼神,在他眼中,自己就是一個小女人而已,他想要自己。
甜蜜,彷徨,受寵若驚,擔心對方在大庭廣衆之下對她做一些夫妻獨處才做的親密事,又盼望和趙川發生點什麼,這種小女人的心情,即使知道自己在做夢,謝道韞仍然樂此不疲的體味著。
然而好夢不長,忽然之間,從大殿外衝進來很多穿著金甲的武士,見人就殺,瞬間之前還氣氛活躍和藹的言談,變成了人間地獄一樣的殺戮。
趙川和夢裡那些“大儒”,全都倒在血泊之中,只剩下自己。
“不要,不要啊!!”
謝道韞一聲驚呼,從夢中甦醒,這裡依舊是簡樸而素淨的小屋,院子裡陽光斑駁,樹枝搖曳,一片靜謐。
她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發現自己後背全都汗溼了,手腳都有些不聽使喚的顫抖。
“川,你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謝道韞一向都是對鬼神之事不屑一顧的,此所謂“敬鬼神而遠之”,然而自從認識了趙川之後,她感覺自己好像越來越迷信了。
從前沒有在乎,寧可自己去死也要守住的東西,自然可以無所畏懼,就像那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漢一樣,不怕,是因爲沒什麼好失去的。
但當他們也找到自己人生的歸宿之後,想法又會變得很不一樣。
在夢裡,前一秒還在跟她眉目傳情,後一秒就倒在血泊之中,甚至沒能留下一句話。現在謝道韞好擔心趙川在洛陽一去不回。
那個傢伙,是個喜歡“作死”的人,從來都不會老實安分的呆著。這個夢是不是預示著什麼?
這個夢之後人非常清醒,但謝道韞一點寫書的心情都沒有了,在那裡患得患失,神情恍惚。
“道韞姐,我來給你帶好東西來了!”
穿著短衣短袖的王孟姜,端著一個很大的陶碗進來,裡面裝的全是冰!
“川哥哥說硝石可以製冰,而且還可以把冰弄得碎碎的,我在裡面加了很多用水果煮出來的水和果肉,你試試看,味道很好的。”
謝道韞小心的將書稿放到一個小箱子裡,然後轉過身,發現王家小妹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怎麼了?我臉上寫字了嗎?”
王孟姜走過來用自己略微冰涼的手掌摸了摸謝道韞的額頭說道:“道韞姐,你的臉真是白得可怕,看著很嚇人,要不要去府衙找個醫官來看看?”
“我只是剛纔做了個噩夢,有點害怕罷了。”
謝道韞娓娓道來,將剛纔的夢有選擇性的講給王孟姜聽,至於那些小女兒家的情懷,自是略去不說。
“這麼說來,你是擔心川哥哥有危險咯?”王孟姜往嘴裡塞了一口帶著果汁和果肉的碎冰,陶醉的點點頭問道,似乎一點都沒把謝道韞的話放在心上。
接著,王家小妹拍了拍謝道韞的肩膀說道:“放心啦,這天下就沒人能殺得了他的,過段時間,我們就可以去洛陽跟他長久廝守了。”
“你啊你啊,你的這種自信是從哪裡來的?”謝道韞失笑著搖了搖頭,將王孟姜遞給她的陶碗裡裝的碎冰吃了一勺子,果然是透心的涼爽,在這炎熱的午後,沒有比吃一碗酸甜的碎冰更讓人舒心的了。
“你看,大戶家裡年年都有冰,但硝石製冰卻誰都沒能發現,要是建康城裡有鋪子夏日裡能賣這種東西,養家餬口綽綽有餘啦。”
對啊!
聽了王孟姜的話,謝道韞恍然大悟。
趙川並不是一個普通人啊,他身上的神奇,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誰能殺得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