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睡一會,你不在……我很害怕。”
王穆之靠在趙川懷裡,輕輕的握著對方的手。早就沒什麼男女之防了,對於馬上打算慷慨赴死的人來說,這些事情都變得毫無意義。
她的呼吸很悠長,睡得很安穩,即使被趙川撫弄著秀髮,也渾然不覺。
互相取暖,很多出格的事,都當做沒發生,反正也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兩人的關係有些心照不宣。既然沒有未來,爲何不讓自己現在快樂一點,趙川走之後,王穆之就已經想得很明白,有件事她必須要去做,她要去救王恭和王法慧,雖然不知道趙川這邊有什麼辦法,但她並不樂觀。
十幾年的精英教育,還有相應的權謀灌輸,讓王穆之懂得很多年輕女人到死都不會明白的道理。
這次只怕是在劫難逃了,前來接應他們的人……並未及時出現,也不知道是因爲背叛,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這一覺睡得很甜美,等王穆之醒來的時候,天麻麻亮。
趙川已經架起鍋在煮稀粥,是蘑菇的味道,天知道他是怎麼弄來這些東西的,要知道他們這幾天跟野人差不多,所有的東西都是來自野外。
趙川自然不會跟王穆之解釋這些東西是丁勝行了個方便給他的。
“昨天睡得怎麼樣?”
“還好吧。”王穆之乃是千金小姐,自然不會做飯,她也沒有強出頭的上前來幫忙,那樣只會是自取其辱。
送上一碗蘑菇粥,趁著王穆之吃飯的當口,趙川低頭問道:“你想不想知道昨夜是什麼情況?”
“不想知道,也沒必要知道了。”王穆之喝了一口稀粥,擡頭看了一眼趙川說道:“你這手藝很不錯呀。”
這女人大概已經是放棄治療了!趙川在心中默默的想道。
王穆之終究還是少了江湖歷練,不懂得人心險惡。
她大概還以爲她這一死就能解決所有問題,能拯救侄兒侄女的性命。
可做事向來乾淨利落的謝家,又豈會授人以柄?還能讓王恭王法慧活著回去?
聽到王穆之的回答,趙川默然,想說的話,也堵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說實話,他沒想過王恭的死活,他只想救孟昶還有王謐等人的性命。剛剛一試探,看來王穆之是不會跟著他一起去洛陽了。
“如果我沒猜錯,你們其實應該已經從太原返回了,王恭對我說了謊,你們不是北上,而是南下,是打算返回江左的。”
煮完粥,趙川又開始煮茶,陣陣茶香讓人心曠神怡,只是說的話讓這位冰山美人無言以對。
對於趙川的機敏,王穆之早有預料,她沒有否認對方的說法,卻也沒有承認,眼睛一直在趙川的俊臉上,目光不曾移開過,帶著一絲決絕和不捨。
“今天晚上,會去救王恭和王法慧出來,更多的人恕我無能爲力。我會讓他們來這裡找你,然後你們就逃回江左吧。”
聽到趙川說了這話,王穆之不知道應該怎麼說纔好,有心反駁對方癡心妄想,又不願拒絕這樣的善意。
誰的善意誰的惡意,她分得很清楚,這次王國寶絕對是背叛了太原王家的利益,只是不知道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他父親王坦之的主意。
如果是後者,那意味著在外人看來鐵板一塊的太原王氏,內部的分歧已經無法彌合,不能在內部消化,需要藉助外力來鬥爭。這對於任何一個有志於政壇的世家來說都不是好消息。
沉悶的一頓飯吃完,王穆之依偎在趙川懷裡,沒有解釋她爲什麼這樣小鳥依人,爲什麼這麼“開放”,她知道對方不會拒絕自己。
無論是蠢人還是好色如命的人,都不會有趙川這樣的表現,這個男人是懂自己的,很多話說出來很傷人,所以乾脆就不要說,自己心裡明白就好了。
“其實現在的人們,都在做無聊的事情,在做無謂的爭鬥,白白的耗費生命和時間,收穫卻是那樣微不足道。”
想起丁勝的所作所爲,趙川只是覺得可惜可嘆可笑。
即使是文武雙全,依舊難以逃脫自身限制的格局。
只要有了造紙術和印刷術,讓知識和文化普及,現在牛逼得不行,幾百年後都是統治地位的世家,將會迎來無可避免的衰落,失敗,泯然衆人矣!
他們或許可以掙扎,然而那些反動的掙扎,在大勢面前微不足道。
人人可讀書,人人可成才,生產力的爆炸和思想的爆炸,任何企圖阻止歷史大勢的螳螂,都會被車輪碾碎。
人口的極度增長,道路和通訊的便捷,教育從精英到平民,工業時代那無窮無盡的物資,各種學術百花齊放,科技門類細分到極致,如果說那是花團錦簇的晚春花園,那現在只能算是萬物凋敗的寒冬。
如果不是害怕被人羣起而攻之,趙川真想指著這些世家名士的腦袋大吼,對不起,我不是在說你是辣雞,而是在座的各位,全部都是辣雞。
而這些世家,包括王謝在內,直到現在,依然在內鬥,逃不出歷史週期律的內鬥,毫無營養和技術含量。
“世家也好,權臣也好,這些人啊,全都像是蠱裡的毒物一樣,互相攻擊,最後活下來的那個,就是最毒辣的王,然而,也就僅僅如此罷了。”
“江左的爭鬥,被你一語道破啊。”王穆之的聲音很輕,她抱著趙川的胳膊,頭枕在對方的肩膀上,她喜歡這樣有人依靠的感覺。美女總是會有一些特權的。
不知廉恥?想多了,馬上就會死的人,哪裡會考慮這個?
她喜歡聽趙川說這些,因爲對方沒有把她當工具,而是在當做可以平等對話的朋友?
“以前見過兵禍嗎?”趙川輕輕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問道。
“太原一行,見過許多,這才明白家裡讓我們北行的真意。雖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但如果眼睛只盯著屋子,大概也就只能掃一屋子了。”
這話說得精彩!趙川忍不住想拍巴掌。
比起身世詭異,不按常理出牌的何法倪,這位王穆之纔是真正的“太后之才”,智商情商能坐穩六宮的人!
“其實有句話叫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也就是說,天下產出了多少東西,世家這樣的肉食者才能享受什麼樣的生活,根基不穩,分配出了問題,自然政局就穩定不下來。”
後世很多人認爲東晉偏安一隅,江左沒有戰亂就是人間樂土,其實大錯特錯!
東晉並不是被異族滅掉的,確切的說,它是世家人才凋敝後無力壓制掌控軍隊的軍閥,最後被取而代之的,也就是所謂的,天子之位,兵強馬壯者居之。
篡位也是需要羣衆基礎的,特別是寒門篡位世家和皇權,如果江左是人間樂土,那劉裕哪裡來的羣衆基礎去篡位?
東晉中後期,確切的說是謝安死後,朝中無人平衡荊州和揚州的勢力,彼此間爭鬥不休,大仗沒有,小仗不斷。世家的莊園經濟因爲戰亂而瀕臨崩潰。
此時江左的平民並不比王猛在關中時候的北方人要過得幸福。
“原來是分配出了問題麼?”王穆之喃喃自語的說道。
“不,分配是其次的,實際上卻是經濟模式出了問題,農耕經濟不應該作爲主體,然而……算了,這些話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趙川並不打算展開說這個話題。
治世之才!難怪會被眼高於頂的謝道韞看上!
此時王穆之心裡竟然有些嫉妒和酸楚。
同年不同命,她比謝道韞還稍大,爲何對方有這樣的如意郎君,她卻生下來就是爲司馬聃準備的?
那傢伙算什麼玩意?跟眼前的男子相比,提鞋都不配!
“這一路多謝你了,今晚……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有事。”
王穆之看著趙川俊朗的面孔,她真的有些動情了。無論是相貌還是才華,跟對方發生點什麼都不虧。
只是心中黯然,還是不要撩撥了。既然沒有開始,結束也就無從說起吧,相見不如懷念。
氣氛再次變得尷尬起來。
趙川藉口去塢堡偵查,逃之夭夭。兩人都有自己的打算,各懷心事,想猜對方的心事,卻又不想暴露自己的意圖,這樣子真的很累!
情況還是在變糟糕,又有三個人被殺,吊在塢堡的城牆上,甚至引來了禿鷲。
趙川不知道這三人的身份,看上去都是男的,而且沒有認識的人在裡面,看衣著,依舊是家僕打扮,很可能還是王恭手下的人。
丁勝並不相信趙川的承諾,他在示威,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食言,謝家已經全權將此事交給他,那麼這個刀疤臉門客,就會不折不扣的完成。
在這件事情上,趙川開的那些掛都用不上,更何況大腦裡系統已經進入“升級狀態”,一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趙川再次對自己的勢力有了一個更深的認識。
在蘇家堡,有自己的隊伍在,他敢陰鮮卑慕容,敢跟桓溫談笑風生,討價還價,而且最後還得逞了!
現在單槍匹馬,他被丁勝揉捏不能動彈,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天下大勢,一個人的力量何其渺小!
離塢堡幾裡外的地方,趙川發現了一個小型的軍營,就是那支神秘的隊伍,一想到謝家拿到寶藏,就會擴建這支軍隊,最後在江左風光幾十年,他就有股爲他人做嫁衣的怨氣。
謝家老五就在裡面,他此時大概很得意,爲謝安賣侄女賣了個好價錢而沾沾自喜吧。趙川悲哀的發現要找回場子,只能等以後再說了,而且說實話,將來謝家對自己是敵人還是助力都很難說。
簡單的說就是白白被陰了一次,屬於以後謝道韞出面擺一桌酒就能解開的內部矛盾。色字頭上一把刀,果然建康明珠的裙襬,不是那麼容易染指的,前前後後都是數不清的代價。
垂頭喪氣的回去,趙川發現王穆之慌慌張張的把正在看的一張地圖貼身放好,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不必緊張,你的事情,我不會過問的。”
“謝謝,你幫了我這麼多,我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回報你。”
一滴淚水從臉頰滑落,她慢慢的走到趙川跟前,輕輕環住對方的腰,把頭埋在趙川胸膛前無聲的抽泣。
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需要說。
“放心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趙川一邊輕輕拍打她的背,一邊安慰她。
其實王穆之很想說你無論做什麼都是徒勞的,可這話堵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來。
就這樣吧,生命中最後一點點溫暖和美麗,就定格在這一刻吧。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時間走動的速度,感覺上或許有差異,然而卻機械而精準的不停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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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找些蘑菇來做飯,我給你煮茶吧,這一路都是你在忙,挺不好意思的。”
看到王穆之的表情很鄭重,趙川沒有矯情,離開了山洞,等回來的時候,茶已經煮好了。
“等會你就要去塢堡,我們以茶代酒喝一杯吧,你一定不要有事。”
冰山美人現在溫婉得如同生活甜蜜的小妻子一樣,簡陋的茶碗,兩人都是一飲而盡。
不久,王穆之披上黑色的披風,給自己蒙上黑色的面紗。而趙川靠坐在茅草鋪著的石頭上,閉著眼睛,似乎已經暈了過去。
“相見恨晚,只是,沒有時間了,記住這段回憶也沒有意義了。”
王穆之蹲下來看著趙川的睡臉,不知怎麼的又摘下面紗,情不自禁的親吻了他一下。
“真的很羨慕謝道韞,只是沒有那個福氣了。我在建康的時候,夢中就有你的影子,一直在默默的注視著你,我們來世再見吧。”
王穆之動情的撫摸著趙川的臉,眼淚無聲滑落。
走了幾步,她又折返回來,將自己的披風蓋在趙川身上,把對方粗糙的手掌放在自己白嫩的臉上摩挲。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這是你的詩,沒想到居然也能有用到我身上的一天。無論對方怎麼做,我都會盡量保全你們的。”
王穆之站起身,剛剛轉了過去,小手就被一隻大手緊緊握住!
在她身後,趙川唱起了一首蒼涼的老歌。
故事是杜撰的,然而背景和世家間的愛恨情仇,卻是實實在在考證過的。東晉後期的“二王相爭”,不是作者君在胡寫亂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