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來了,有懸掛在天上的驕陽,有叢林裡鬱鬱蔥蔥,生機勃勃的萬物,活力無限。
當然,根據事物分兩極而來的原理,既然有烈日,水分蒸發,大地被炙烤,那當然也有傾盆暴雨,有雷鳴閃電。
趙川在許都沒等到傾盆暴雨,汾河兩岸的王猛和張蠔等到了。
來的那樣突然,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點點顧慮。
汾水上的浮橋已經修好,張蠔也沒有派人來毀掉,大概是存著“寇亦往我亦可往”的念頭吧。
一個夏日的午後,天突然陰沉起來,隨後,黃豆大的雨滴傾落下來,整個天地都變得一片朦朧。
在此之前,王猛就早有預料,乃至秦軍在中午還沒下雨的時候,就全部披上蓑衣。
他將自己所有的文書和印信,全部裝到一個箱子裡,然後通知呂光,全軍中午飽餐,準備好箭矢弓弩。
“軍師,我們這是要破敵?”呂光難以置信的問道。
沒錯,下雨視野不好,是可以突襲,但是!
下雨這種條件對敵我雙方都是一樣的啊,敵人行動不便,難道我們行動就便利了?
“聽過驚弓之鳥這個故事沒?”王猛看著陰沉的天,冷不丁的問呂光道。
呂光家裡先祖乃是呂雉的呂家,不是大老粗,但傳到他這一代,跟書香門第已經相去甚遠,這個故事只是聽人說過,並未詳細思考。
“異日者,更羸與魏王處京臺之下,仰見飛鳥。更羸謂魏王曰:‘臣爲王引弓虛發而下鳥。’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
有間,雁從東方來,更羸以虛發而下之。魏王曰:‘然則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
王曰:‘先生何以知之?’
對曰:‘其飛徐而鳴悲。飛徐者,故瘡痛也;鳴悲者,久失羣,故瘡未息,而驚心未去也。聞絃音,引而高飛,故瘡(發而)隕也。’”
這個出自《戰國策》的典故,被王猛娓娓道來,聽得呂光心馳神往。
典故說的是鳥,實際上針對的是人,使用的對象,也多半在人身上。
“我知道張蠔的一件秘聞,不知道你是否瞭解。”王猛笑瞇瞇的轉過身看著呂光,那滲人的眼神,讓他渾身汗毛乍起!
“末將不知道,願聞其詳。”
“其實啊,張平對張蠔也不是那麼信任,畢竟,張蠔曾經睡過他的女人,不過被抓姦以後,爲表清白,居然把自己閹割了!張平看上去感動得無以復加,心裡未嘗不覺得此人心狠手辣啊。”
對別人狠的人,往往不見得是狠人,色厲內荏的不少。比如某些世家子弟,看上去人五人六的,欺男霸女好像很威風,然而遇到點事情,很快就會嚇尿了。
只有那種對自己狠的人,纔會真正讓人忌憚。
王猛覺得張蠔就是第二種人。他如果是張平,手下有這樣的猛將,只怕會擔心自己成爲第二個董卓。
“軍師,你是說……”呂光隱隱猜到了些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你以爲我讓你們一直在這裡打敗仗是爲了什麼?還不是爲了拖住張蠔麼?張蠔帶著幷州軍主力前出汾水,坐鎮太原的張平會不會擔心張蠔最後背叛他。”
王猛的話好像來自深淵的而謀,不斷的蠱惑著呂光的心,背後不由得被冷汗打溼。
“可是,用人不疑的道理,張平混了這麼多年會不明白嗎?”呂光雖然接受了王猛的說法,卻依然嘴硬的說道。
“是啊,平時是不會懷疑的,但萬一有人不斷在他耳邊說張蠔會反叛呢?你說張平會不會有什麼動作?”
呂光嚇得渾身一哆嗦!
尼瑪的,眼前的中年糟漢子太他喵的賤了!
就算對方是項羽一樣的大將,也會在這樣的陰招下被害死。
一個英雄不死在敵人手上,反而被自己人幹掉,是多麼可悲,呂光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兔死狐悲的淒涼。
趙川從前沒事的時候跟王猛吹牛,說什麼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這話當然來自後世,不過卻給了王猛啓發。
這次相當於是他出山,不給對方顏色看看,不讓苻堅等人知道自己的厲害,後續的計劃就玩不下去了。
這次他針對張蠔這個油鹽不進的猛將,開出了中藥加西藥的組合配方,不把對方弄得半身不遂不算玩。
文人,尤其是出身苦寒還混出來的文人什麼的,最壞了!
張蠔的境遇,比呂光所預想最差的情況,還要差!
張平看到戰事膠著,居然派自己的侄子來取代他的主將位置。
這也就罷了,如果是個靠譜的人,那還算好,可惜這廝就是個紈絝,領了兵權,什麼都不做,什麼也不會做。
如果是這樣,張蠔當他是個隱形人,也無傷大雅。
關鍵是這廝看不慣自己做事,什麼事都要擰著來,大概是覺得要樹立威信,就要拿之前的將領開刀。總而言之,自從這傢伙來了之後,幷州大軍的士氣直線下跌。
偏偏王猛讓呂光和徐成讓著幷州軍,這位張平的侄子來了以後,本來還心有惴惴,看到大軍接連取勝,甚至想走浮橋打到對岸的秦軍大營裡去。
對於這種行爲,張蠔只能無力吐槽,苦勸了一番,那廝估計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防守或許沒問題,讓他進攻就是抓瞎了,暫時“老實”了下來。
不過幷州軍的狀態,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只是他們一直贏,還沒有察覺而已。
而張平的侄子之所以會來,是因爲在太原城裡,有傳言稱張蠔在前方苦戰不支,打算投降苻堅,拿太原城當進階的籌碼!
要知道,這年頭很多有實力的人都會收養子,號稱螟蛉義子,最早見於《詩經·小雅·小苑》一文中,文中寫道“螟蛉有子,蜾蠃負之”。
古人以爲蜾蠃有雄無雌,無法進行交配生產,沒有後代,於是捕捉螟蛉來當作義子餵養。據此,後人將被人收養的義子稱爲螟蛉義子。
義子和侄子相比,究竟選哪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過在張平看來,侄子至少還是自家的血脈,血緣這種東西,是來自人類最潛藏的本能,很難扭過來。
總而言之張平對張蠔這個義子不放心,派侄子過來擔任主將,張蠔當副將,至於其他的交代,估計這位侄子只會當做耳旁風。
這是王猛對張蠔開的第一劑藥,乃所謂的上兵伐謀,釜底抽薪。
戰國四大名將之一的李牧,都是死在這一計策上,張蠔能猛得過李牧?
不過光這一點,只怕還不能讓張蠔服服帖帖,要知道張蠔是個閹人,沒有後代。
一個人沒有後代和傳承,他的野心就會小,因爲所有的榮耀,將來都會便宜別人,不能做男人,那就跟女人沒關係,自然也不會有孃家那邊的麻煩事,關係相對簡單了許多。
一個沒有家族沒有未來的人,他謀反圖個什麼呢?僅僅憑流言,是無法讓張平殺掉張蠔的,事實上王猛也沒想讓張蠔死掉。
他這樣做,就是爲了削弱張蠔,削弱幷州軍的作戰能力。
“軍師,雨開始下起來了!下得好大,估計今天都不會停。”
王猛沒有親兵,只有軍營裡的傳令兵,他專門找了幾個傳令兵,每個人做不同的事情。
現在這個,每天只需要記錄河水的深度和天氣情況。
“呂光,點齊人馬,聽對面的動靜,在河邊列陣,守住浮橋!”
哈?浮橋?你特麼終於想起來了!
花了那麼多人力物力,冒著那麼大的風險修了一座浮橋,用都沒有用過!就當是一直不存在一樣。
呂光都懶得吐槽王猛不著調的行爲,誰讓苻堅讓他一切聽王猛指揮呢。
“末將領命!”呂光絲毫不拖泥帶水,轉身就走,他身上早已穿著蓑衣,根本不需要急急忙忙的換衣服。
“等等,一會……不要放箭,聽我號令。”王猛的話語裡帶著幾分蕭索。
“是,末將這就去準備。”
“此戰之後,好多傢伙都會一戰成名,也不知道是喜是憂,唉。”
呂光走後,王猛看著外面的瓢潑大雨直愣神。
決戰來臨的時候,不都應該是緊張得要死麼?爲何會這樣波瀾不驚,甚至心中還帶著一絲疲倦和懈怠?
王猛現在的感覺,就像是之前跟貞娘來了一發以後躺在牀上什麼都不想做的空虛感。
呂光的疑惑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對岸的幷州軍大營開始亂了起來。
那是號角的聲音!秦軍的號角!
大雨之中,呂光什麼都看不到,但是隱約能聽到喊打喊殺的聲音。
“軍師,河對岸是怎麼回事?”看到王猛不聲不響的走到身邊,呂光好奇的問道。
“鄧羌名聲在外,不是庸碌之輩,他豈會不知道利用這樣的機會襲擊?”
王猛沒有回答呂光,只是側過頭反問了一句。
重瞳子呂光若有所思,那雙眼在雨水下看得格外詭異。
“軍師,快看,對面幷州軍已經崩潰,好多士卒慌不擇路,已經朝著浮橋過來了!”
一個傳令兵興奮的大聲彙報道,這意味著什麼,他這個小兵都看明白了。
呂光像是看見鬼一樣看著王猛!
原來這浮橋是給幷州軍用的,那些人知道有一條生路,不會被趕下河淹死,所以士氣很快就崩潰了!
項羽當年如果不破釜沉舟,抱著有去無回的必死決心,只怕也很難擊敗章邯!
呂光這纔好好打量著王猛那張這時代的大衆臉。這廝隨便拿一個東西來比,他都是平均水準,武藝沒有,體力不行,不修邊幅,長得很酸。
唯一這智慧要逆天了!簡直可以用妖孽來形容!
“軍師,你……你是怎麼知道的?”呂光口不擇言的問道。
“呵呵,以後你就明白了。”王猛拍了拍呂光堅實的肩膀,並不多說廢話。
大雨滂沱,鮮血染紅了土地。
幷州軍太疲憊了,偏偏他們一直小勝,以爲自己很強。
他們的組織,都因爲張平侄子的到來,也變得渙散。
張蠔以下的各個校尉,都因爲張平的用人不公而心懷怨憤。
而且他們還缺糧,節衣縮食的等待秋收。
這些都被之前的勝利所掩蓋,就像是用硬紙板做成的房子一樣,遠遠看去,如果沒有下雨,還是那麼回事。
但只要雨水落下來,一切都會變回原形。
以弱勝強值得稱道,但弱之所以爲弱,那就是因爲他們輸得多啊!輸纔是常態,贏則是假象。
一個人影出現在對岸的浮橋上,不是張蠔,只是幷州軍一名普通的士卒,此刻他連皮甲都脫了,亡命的奔跑!
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乃至一夥人!
你爭我趕的跑上浮橋,這玩意本來就是臨時建的,扶手都是草繩,晃盪得厲害。
而且漲水了!一個傢伙不慎掉下浮橋,再也沒有起來,要知道這之前都是直到成年人胸口的深度!
呂光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王猛,這才覺得眼前的男子是如此可怕。
呂光覺得自己拿著兵器,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實在是弱爆了!眼前的邋遢大叔揮揮手,就能殺成千上萬的人。
韓信靠軍功起家,並非他武藝有多好,打仗,多半還是靠腦子。
此時對岸已經擠滿了人,人性暴露得無比清晰,昔日的同僚,此刻只怕少長了兩條腿。至於會不會把其他人擠下河,沒有人仔細去想這件事。
“呂光,去把浮橋的繩索給我砍了!”
已經有潰兵到了到了這邊,呂光早就派人守候,來一個捉一個。
“呂光,軍令如山,你動是不動!!不動就斬你腦袋祭旗!”
王猛一聲暴喝,將正在愣神的呂光驚醒。
“軍師,這……有傷天和啊。”
一斧頭下去,橋上的一堆人都要去餵魚,大家各爲其主,何必呢?
呂光還沒反應過來,王猛從一個士卒手上搶過大刀,衝過去對著浮橋的繩子就是一刀!
手起刀落!浮橋瞬間散架,上面的人,幸運的抱著木頭在水裡飄,不幸的,早已失去蹤影,十死無生。
對岸崩潰中的幷州軍,很多人都跪下了,看著眼前的一切,失去了抗爭的意志。
一切都是徒勞的。
這年夏天,王猛出山第一戰,大破張平幷州軍,對方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