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房間裡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到悠長的呼吸聲。
謝道韞像是樹袋熊一樣抱著趙川的胳膊,睡得很是香甜。而趙大官人對妻子“有料”的身材毫不在意,他心中一直在思考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慕容垂和慕容恪,到底是想做什麼!
燕軍主力,沿著黃河,一路向西,有部分騎兵神不知鬼不覺的渡河了,他們是要做什麼?
謝石的主力,在滎陽以東幾百裡的濮陽,這還是之前的消息,今天收到消息說他們已經佔據了枋頭。
這兩家打仗,簡直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謝石是出的直拳,迅疾,生猛,出手就要命。
慕容恪和慕容垂出的是隱秘的右勾拳,說不定腳下還有動作,只是趙川看不透。
莫非慕容恪想篡位,一直讓謝石一路殺到鄴城?然後等鄴城被破,慕容偉被俘或被殺以後,他再回去收拾局面?
趙大官人揣摩了一下,發現慕容恪不是這種人,再說傾覆之下,安有完卵,他一家老小也在鄴城,謝家的北府兵,兵員都是來自淮南淮北的流民。
呵呵,這些人對於胡人,可是很有“好感”的,到時候破城,以謝石的作風,對胡人會手軟嗎?
慕容家這兩兄弟在賭什麼?趙川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只能看到一點點朦朧的月光,透過窗戶紙,慘白慘白的。
“怎麼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謝道韞揉揉眼睛,發現趙川的身體有些僵硬,肌肉緊繃著,這不像是兩人在變著花樣巫山雲雨,充分釋放激情後應該有的狀況。
“有些擔心你五叔的境況。”趙川摸摸謝道韞的臉蛋,卻不想自己猝不及防的被妻子輕咬了一下。
“喂喂,你這是在做什麼。我沒有撩撥你,你倒是來撩撥我了啊。”
“誰讓你不說實話的?我五叔想要你的命,你會關心他的境遇?當我傻是吧?”
謝道韞輕咬著趙川的脖子,語氣帶著魅惑說道:“說吧,我是你的女人,不需要避嫌的,我的一切早已都是你的了。”
難得啊,讓平日裡“硬”得不行的謝道韞“軟”成這樣,趙川心裡頗爲受用,嘆了口氣說道:“我確實是擔心謝石一潰千里,沒說謊。
現在看起來,我們也許都誤會了慕容家的人,他們不是要防守,而是要對攻啊。”
“對攻?”謝道韞不明白怎麼個“對攻”法。
“對,謝家不僅僅是個世家,軍隊也不完全是自己的私軍,怎麼說呢,豫州都是晉國外圍防禦的第一線,丟了這裡,最嚴重的後果就是慕容家會把戰線推進至山陽,淝水和壽春一線。
亡國就不再是什麼說法了。客星犯帝星這種說法,最後就會埋葬了禦敵不力的謝家。”
謝道韞聽得雲裡霧裡,著書立說,寫寫文章她行,這些戰略上的事情,她就不明所以了。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局勢確實很嚴峻,不容樂觀。
“所以呢?”
“所以你叔父謝石慘敗以後,謝家在朝堂上就完蛋了,洛陽,也會處於鮮卑慕容強大的軍事壓力之下,總之就是很難了。最關鍵的是,我無力改變這種局面,至少現在是沒什麼辦法的。”
這下輪到謝道韞緊繃著身子了。她有些擔憂的問道:“那我們呢?我們能守住洛陽嗎?還有河東也是。還有謝玄呢,謝玄會不會有事?謝家會怎麼樣?”
一連串的問題,趙大官人都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會有事麼?趙川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了,他已經囑咐過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
“不會有事的吧,應該。”趙川有些不確定的說道,隨即就聽到謝道韞的哭聲,他摟著妻子,半天也安慰不好,畢竟心病需要心藥醫,“病根”不在他這裡,只能用自己寬厚的肩膀讓妻子略微寬慰些。
而現實的情況怎麼樣呢?或許比趙川估計得還要差一些,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本身,趙大官人就是在縱容鮮卑慕容南侵,只有南侵了,戰線長了,心思膨脹了,纔會有可乘之機。還有就是,謝家主導豫州,他作爲“長女女婿”,不方便染指!
除非謝道韞永遠不跟謝家的親戚來往了。
趙川總要爲謝道韞的臉面考慮考慮,畢竟是戀愛結婚,又不是別人強塞給自己的女人,總是要憐惜一下的。
而此時的枋頭城,雖然是夜晚,卻是燈火通明,守備森嚴。
《水經注》卷九淇水條:“漢建安九年,魏武王於水口,下大枋木以成堰,遏淇水東入白溝,以通漕運,故時人號其處爲枋頭。”
枋頭,簡單粗暴的命名,中國古代勞動人民樸素而直接的智慧,太特麼好記了。
從《水經注》的描述來看,枋頭就是一處連通黃河、淇水、白溝和清河,保證河北漕運的交通樞紐,枋頭一帶,也是黃河渡口最爲密集的地區,水網交錯,四通八達。
今年冬天黃河沒有全部結冰,但岸邊的冰還是很厚實,省了謝石不少麻煩事。
他一路勢如破竹,遇到慕容家的宗室,則是一刀結果了,人頭送到枋頭,而其他人則是不爲難他們。也許是起到了威懾的作用,當謝石派人渡過黃河打探時,發現鮮卑慕容的枋頭大營居然是空的。
居然是空的……也太不給他謝石面子了,我要砍你的頭,你怎麼可以縮回去!這讓躊躇滿志的謝石有些抓狂。
枋頭城內,謝石端坐于帥位之上,手下衆將都默不吭聲,氣氛有些沉重。
“何無忌,你是先鋒官,說說看,燕軍主力在哪?可否與你們交戰過?”謝石陰著臉,眼睛下面那如刷子刷成的白色條紋看上去甚是恐怖。
黑雲壓城城欲摧!何無忌看不慣趙川這廝“靠女人”才身居高位,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小白臉寫的詩太特麼貼切了。
其實何無忌心中有句麻麥皮不知道當講不當講,但他看到謝石臉上表情,決定還是不要說比較好,堅決的縮了。
“枋頭乃是空營,只是從外面看插滿了旗幟,裡面都是頂著軍服的稻草人。至於燕軍……一個都沒有看到!”
何無忌乃是絕對的親信,若不是這樣,謝石當真想打他幾十軍棍出出氣。
之前濮陽之戰,鮮卑慕容抵抗極爲激烈,謝石費了很大功夫才奪下城池。
這也是託了年年戰亂的福氣。
城頭變幻大王旗,各個勢力如同走馬燈一樣佔據著濮陽,城牆年久失修,白白便宜了謝石麾下的北府兵。濮陽城守將慕容德,乃是慕容俊的弟弟,現在燕國皇帝慕容偉的叔叔,若是抓到了,很能震懾一下鮮卑慕容的高層。
可惜那廝被之前的滾滾人頭嚇破了膽,連夜退走了。據說這廝已經不是第一次棄城逃跑,還得了個“逃跑將軍”的綽號。
正當謝石以爲決戰的地點會是枋頭的時候,他卻沒想到燕軍直接退到了鄴城,死守不出,枋頭城變成了空城。
這並不符合謝石的預期。
濮陽丟失後,慕容燕國實施了“積極防禦”的政策,斥候活動極爲頻繁,給謝石的北府兵造成了極大困擾。他們還騷擾糧道,雖然損失不大,但確實拖後了行軍速度。
正因爲這樣,謝石才覺得枋頭大戰在即,結果爲什麼會和自己想得不一樣呢?
“大帥,末將有話要說。”
當場面陷入尷尬的沉默時,一名國字臉的將領,從帥帳末位走了出來。
這是哪根蔥?
此人身材魁梧,看上去就是孔武有力之輩,鬍鬚濃密,眉眼有些粗獷,這樣貌謝石感覺很是眼生。
謝石治軍是把好手,並不以自己的喜好來晉升麾下將校,一切都是以軍功看齊。
這位大概是近期作戰勇猛升上來的吧?
“呃,你叫什麼來著,我看著很是面生啊?”
那漢子不卑不亢的答道:“末將孫無終,晉陵郡(今徐州附近)人,乃大帥麾下鷹揚校尉。”
謝玄點點頭,這就難怪了。謝家這一年多招兵買馬,招募的都是南遷的流民,從晉陵來的人不在少數。被封爲校尉,說明從前就是流民帥,麾下有自己的本部人馬。
要知道,從漢武帝以來,校尉就是中級軍官裡面的頭目,地位非常重要。
校尉手下一定有自己統領的部隊,而將軍卻不一定有自己的軍隊。所以有時候校尉的實際影響力甚至超過了將軍。這位叫孫無終的鷹揚校尉,官職或許低微,重要性卻未必。
“本帥廣開言路,有話不妨直言!”
看到謝石似乎不太計較,這位叫孫無終的校尉咬咬牙,跪下說道:“末將曾長期居於晉陵,對鮮卑慕容氏有些瞭解。
慕容垂用兵詭詐,慕容恪大局觀強,末將覺得,鄴城很可能是這慕容兄弟兩設下的陷阱。
不如將大軍引至滎陽,待來年開春後再進軍鄴城。春耕不易動員兵卒,想來燕國沒多少力量反抗的!”
退兵?
謝石聽完孫無終的話,以爲自己是聽錯了!
要是能退兵,我特麼打到枋頭不是白花時間?真是愚不可及!
怒氣上涌,不過尚未失去理智。
謝石“啪”的一下拍在桌案上,衆將都是嚇了一大跳。
“孫無終怯戰,動搖軍心,按軍法當斬!但念在初犯,先將罪責記下,等將來將功補過。來人啊,打他十軍棍以儆效尤!”
板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軍營裡的十軍棍可不比朝堂的庭杖,軍隊裡的將領都是要打仗的,行刑的人若是把某個將領打殘了,萬一影響戰爭勝負,那可就罪過大了,連帶自己也會死在亂軍之中。
該怎麼打,心裡會沒點嗶數麼?
孫無終一言不發,任由著衛兵將其拖走。很快外面就傳來了行刑的聲音。
其實包括何無忌在內,很多將領都已經察覺到事情不對勁,只是孫無終的話也很極端,不是不能說,而是不能這個場合說。
後世有無數的戰爭理論書籍,全都一致認同的一點,那便是“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謝家要出兵,要戰果,這不是由戰場形勢決定的,而是由謝家在朝堂上的需求決定的。此所謂屁股決定腦袋,筆桿指揮槍桿。
說句難聽的,就是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這就是謝家的局面。
把謝道韞“賣給”趙川也好,逼走桓溫回襄陽也好,從朝堂那裡要來北府兵的“編制”也好,全都是圍繞著朝堂的勝負在運行。
這豈是孫無終這樣一個鷹揚校尉說停就能停的!
“再有勸說退兵的,有如此案,都散了,明日拔營,目標鄴城。”
謝石一劍將手邊的桌案劈成兩半,氣呼呼的走了,留下一地雞毛……
洛陽城,趙川和謝道韞兩人看望了在獨立院子裡養胎的王孟姜之後,趙大官人就獨自來到關押盧偃的小院落。
積雪已深,這裡也沒有人掃雪,更沒有訪客,看上去有些冷清凋敝。
盧偃穿著厚厚的皮衣,一邊搓著手,一邊翻看著蘇蕙派人送來的書籍殘本孤本。
“趙川這廝,當真是衝著當皇帝去的啊,心可真夠大的!”
盧偃一邊在紙上寫著讀書的批註,一邊感慨趙川這個人。
怎麼說呢,你最瞭解的,應該就是你最大的敵人吧。
比如說盧偃對自己的侍妾也不錯,魚水之歡的時候,也許下過很多承諾,但他真的關心這些女人在想什麼嗎?
呵呵,根本不存在的。甚至有幾個侍妾,他連名字都叫不上。但趙川的每一個女人,她們是什麼身份,跟趙川是怎麼認識的,家裡什麼背景,都被弄得一清二楚。
老實說,盧偃對自己都沒有這麼用心去了解啊!
趙川這廝雖然好色,但他的一些做法,看得出來一股王者之氣!
“老天生了我盧偃,爲何又把趙川這種人弄出來噁心我呢?”盧偃嘆了口氣,話語中頗爲不甘。
“噢?盧兄這是在說既生瑜何生亮咯?在下真是榮幸之至啊!哈哈哈哈哈!”
盧偃看到房門被拉開,趙川一邊大笑,一邊拎著一壺酒,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