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很多人用錯,並不是說喜歡山喜歡水。
這句話是說,有些人的學問修養,聰明人多半都活潑可愛,興趣廣泛的,比如蘇軾就是典型的智者樂水,老年還不往開發廚藝屬性。
仁者樂山呢,說的是仁慈的人,多半是深厚內斂的,寧靜得和山一樣。指的是一個人的修養品行。
當然,很多人既是智者,又是仁者,事物的兩面而已。
雖然洛陽地區戰火紛飛,但這裡的人似乎已經習慣了亂世,並未逃亡。
說實話,除了江左以外,天下也沒有特別安定的地方了。
不過江左對於他們這些洛陽本地人來說,並不是好去處,洛陽啊,曾經的京城啊,住在那裡的人,內心是有自豪感的。
去了江左,也是給那些世家豪門當家奴,還不是受人欺壓?和現在又有什麼區別呢?
洛水之上一葉扁舟,有一位老翁正在垂釣。他穿著蓑衣,因爲夏季雨水多;他戴著斗笠,因爲夏天下午的太陽很毒。
孤零零的小舟,上面一位孤單的釣魚人,顯得那樣怪異和突兀。
然而卻和周圍的景色融爲一體。
忽然,有另外一艘比這漁船更小的小船,如同江中黑色的梭魚,飛快的從東向西駛來,匆匆而過,上面劃船的是一個穿著勁裝的漢子,身材挺拔而魁梧。
這一人一舟,如同流星一晃而過,又如離弦的利箭,帶著勁風。
垂釣的老人展顏一笑,隨即不再理會離開的那船,繼續釣魚,彷彿這個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老人家,這裡戰火紛飛的,你挺有閒情逸致的嘛!”
那艘離開的小船,又重新劃了回來。
很快,兩艘小船停靠在一起,勁裝漢子非常不客氣的上了老人的船,並未徵求對方的同意,顯得有些無禮。
“在下公孫賜,想和老翁喝點酒,吃點魚,不知老翁是否賞個臉呢?”
這位孔武有力的漢子拿出兩個小酒壺,遞給對方一個,同樣是笑瞇瞇的跟老人對視。
“那可不行,你身上殺氣太重,有你在,我就釣不到魚。既然沒有魚,又如何能夠把酒言歡呢?”
老人頭都不擡,淡淡的回覆道。
他話裡有話,一語道破對方的身份,言語中卻不帶惡意,還頗有一些親切的感覺。
“哈哈哈哈,好,老人家恐怕也不是常人啊。恕在下唐突了,這就告辭了。”
這位叫公孫賜的漢子,並未將那壺酒要回來,而是徑直跳到自己的船上,準備離開。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如此好酒,讓老夫爲壯士踐行!”
老人將那壺酒倒入洛水之中,搖頭嘆息。
他說這樣的話,只怕連傻子也會返回。
果不其然,公孫賜又回到老人的船上,恭敬的對他行了一禮說道:“小輩無禮,還請先生指教。”
公孫賜的態度,比剛纔又低了一個層次。
“不想做的事情,強行去做,就算最後成功,也很難全身而退。你不破除自己的心魔,是永遠無法過這一關的。現在西行,無非去送死罷了。”
老人嘆了一口氣。
說來也巧,正在這時有魚上鉤,老人一把就將魚釣起,是一條好幾斤重的大魚。
“你看,你身上沒了殺氣,這魚不就來了麼?”
老人的眼神飽經滄桑,帶著智慧的神采,似乎可以看穿世間一切僞裝。公孫賜雖然臉上沒什麼表情,手卻有些發抖,這位老人有些高深莫測,他實在是不想跟這種人打交道。
除非必要!比如今天。
“來,你手上功夫估計不錯,替老夫殺魚,我這就去生火。”
老人走進小船的船艙,似乎是去準備炊具。
江湖菜,江湖人吃,別有一番風味。即使是一鍋魚湯,兩人也是吃出了人生百態來。
一個喜上眉梢,一個如同嚼蠟。
公孫賜一杯酒下肚,瞇著眼睛看著面前正在吃魚吃得歡騰的老人,心轉如電。
做他們這一行的,靈感和直覺很重要。這次他是去殺人,但內心卻是很抗拒。
所以看到一個獨自釣魚的老翁,明明已經劃船過去了,就是心有所感的想來看看,果不其然,這老頭不簡單。
正當自己打算放棄今天行動的時候,對方就釣上來一條魚,這難道是天意麼?
內心動搖了,正如這位老人說的那樣,自己今天的狀態很差,並不適合做這種事情。強行去做,最好的結果也要斷手斷腳什麼的。
“讓我來猜猜看,你這次是要去殺人的,但是卻沒有準備好。”
老人淡淡地說道。
荊軻是去殺秦王的,對方既然說出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詩句,自然已經猜到他是去做什麼。
公孫賜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你要殺的很可能是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應該是救過你或者有機會殺你卻沒有動手,所以你眉宇間帶著一絲猶豫和同情。
這說明你內心也覺得這個女人是不該死的,我說得對嗎?”
臥了個槽!
公孫賜心神大震,這老頭是妖怪吧!爲什麼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說到點子上了呢?
“別緊張,我能猜到的東西,也就剛纔說的那麼多了。那麼,你究竟是爲了什麼纔會猶豫呢?我還是沒有看透啊!”
“我確實是要去殺一個女人,但是內心有一個聲音讓我不要去,去了就會是我最後一次殺人。怎麼說呢,有個傳言,說她的男人現在已經手握兵權。
而且,就在洛陽一帶。我若是殺了他,難免會遭到報復,我或許能逃走,家小可逃不走。老先生有什麼可以教我的呢?”
公孫賜將心中那個隱約的恐懼告訴了這位老人,像是放下一塊大石頭一樣。
他要殺的本是條鹹魚,但鹹魚翻身已經變成了鯊魚,要不要去動手,真得掂量掂量。
“既然你要殺掉的人,和帶兵打仗的人有關係,那想來指使你的人,也是同樣的情況,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你何不等等看再說呢?”
老人不動聲色的建議道。
“唉,也只能如此了。”
公孫賜嘆了一口氣,做刺客的,最忌諱辦事的時候猶豫不決。
殺或者不殺,都要有最明確的決斷,這纔是生存之道。
同樣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刺客,都是最低級的存在,猶如抹布一樣,擦完嘴就會扔掉的那種。
行刺,有時候是爲自己打出名聲,同樣,什麼樣的單子可以接,什麼樣的單子不能接,這是必須要區分好的。
現在的問題是,當初那個女子的男人,還沒有現在這麼厲害,得罪這樣一個人,是黑道與黑道之間的對決,公孫賜,認爲自己沒理由輸給對方。
然而現在情況徹底變了,他依然是混的黑道,和從前沒什麼區別,然而對方卻早已成爲領兵一方,堪比諸侯的存在,跟他已經不在同一個競爭的層次了。
那個男人,已經跟指使他行動的人同一個層次,現在自己傻乎乎的跑去殺人,徹底的站邊,這真是一個好主意嗎?
公孫賜想著想著,突然感覺酒勁似乎有些大,頭很暈,現在他看老人的視線已經變得模糊起來。
“老傢伙,你!”
即使是老江湖,有時候也會栽跟頭,特別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
公孫賜一頭栽倒在小船上,已經昏迷過去。
“其實遇到你是個意外,不過我要等的人,估計就是你想殺掉的人,所以只能委屈你一下了。”
老人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將公孫賜身上的衣服全部脫下來,裡面果然藏著不少暗器,短刃什麼的。
他將五大三粗的公孫賜捆得結結實實的,這才繼續在洛水上釣魚,一釣就是一整天。
夜色漸沉,他在小船的船艙外掛起了一盞紅色的燈籠,不久,如同幽靈一樣的小舟,慢慢靠近,終於和老人的船接駁。
“丫頭,上來吧,這裡的人,多半也會給老夫幾分薄面,當然,這傢伙除外。”
小舟上跳下來兩個妙齡女子,樣貌十分出衆,她們身邊一個隨從都沒有帶,甚至連一個包袱都沒有,可見走得極爲匆忙。
“影丫頭,快跟我走,趁著老夫的話現在還管用,咱們速去汜水關吧。不然過兩日姚萇整頓完大軍,只怕老夫被他們抓到也是性命難保了。”
白天老人臉上淡然的神色不見了,此刻顯露出說不出的焦急。
“不,王伯父,我要去洛陽,他當初答應了我,會在洛陽等我。”
這位說話的女子,居然是樑影,她的態度異常頑固,這讓老人的臉上非常不好看。
周成現在對部隊的控制力已經是0,現在洛陽城朱序說了算,因爲周成想學劉禪一樣自保,自然不會去強化“他是洛陽城老大”這樣的概念。
控制力越強,越是礙事,能在洛陽安然活到今天的周成,又豈會沒有這樣的自覺?
然而周成不管事,不代表洛陽城很安全,主要是姚萇這個人,膽大心細,他未嘗沒有可能反戈一擊。甚至在前秦軍隊的配合下反戈一擊。
到時候桓溫樂子可就大了!
“姐姐,我當初跟洛陽城的朱將軍還有點交情,他爲人正直,肯定不會爲難我們的,就去洛陽吧。”
老人詫異的看了一眼樑影身邊說話的另一個年輕女孩,這女孩皮膚異常白皙,五官精緻,漂亮得有點過分了啊,這是典型的紅顏禍水。
樑影已然是絕色,但和這女孩比起來,還是稍遜一籌。
這就是那種讓男人看一眼,就無法移開視線的女人。
“洛陽現在基本上是安全的,但不能排除姚萇殺一個回馬槍,真的要去洛陽麼?”
這位說話的老人,就是姚襄大軍之中,已經失蹤了的謀主王亮!
姚襄病重,他就不見了,沒想到居然沒有走遠,還是在洛水一帶活動,真是讓人大出意料。
“現在是多事之秋,你父親其實還不如將你藏起來比較好。苻生沒有三頭六臂,只要挺過這段時間,秦國大亂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唉,何必呢。”
王亮嘆了口氣。
他跟樑安是世交,兩家上一代就有往來。
前些日子樑安寫信過來,讓他幫忙安置一下自己的女兒,當時王亮還是姚襄的謀主,安置個女孩不是分分鐘的事情麼?
沒想到風雲突變,姚襄被親弟弟姚萇謀害,王亮爲了自保,只好不告而別,否則必定身首異處,姚萇多半會把謀害姚襄的罪責推到他身上。
世間的規則就是這樣殘酷而霸道。
王亮是聰明人,但他有節操,不願意出賣姚襄,所以他只能走。
隱瞞和說謊,是兩個概念。離開和出賣,也是兩個概念。
“對了,這個人你們認識不?”
王亮指著漁船裡被捆成糉子,沒有一絲可能掙脫的漢子問道。
“誒?那不是公孫賜嗎?你怎麼會把他抓起來?”
樑影一臉驚訝,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這傢伙大概是打算去殺你的,口風不緊被我套出話來,既然你認識,那怎麼處理你自己說吧。”
樑影不是聖母,既然知道他是被王亮抓的,放虎歸山顯然是不合適的。
“一起帶到洛陽吧,到時候再說。”
她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好辦法,只能等見到趙川以後再說。要殺要放,都是她男人說了算。
“走吧,去洛水南門,這位姑娘怎麼稱呼,看上去不像是漢家女子啊。”
王亮不動聲色的問道。
“呃,老伯,你叫我長安君好了。”
長安君,聽起來像是爵位。
比如武安君,平原君,叫XX君的,都不是普通人,這年頭不是戰功赫赫,就是皇親國戚,眼前這位美女,很顯然身份有些不凡。
王亮心裡明白,卻什麼都沒說,因爲他是聰明人,不該知道的事情,那就不知道,越糊塗越安全。
熄滅了燈籠,漁船似乎變成了一隻幽靈,緩緩的沿著洛水向東,目的地就是洛陽的南門。
就在這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趙川已經登上了洛陽南門的城樓,他連把匕首都沒有帶,不過依舊在接受守軍的檢查。
“你們去通知朱序將軍,就說是江左來人,他會來的,我就在簽押房裡等他。”
趙川的鎮靜,讓南門的守軍鬆了口氣,這位很明顯不像是敵人,又沒兵刃,除了傳遞消息以外還能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