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著郗道茂的面,趙川不肯裝慫,臉上面無表情,但心裡還是被謝家一波騷操作嚇了一跳。歷史已經跟前世完全不同,但該發生的事情,還是按照原來的軌跡在運行著。
矛盾依舊是矛盾,石頭也不會變成雞蛋。趙川不禁感慨,桓溫雖然是猛虎,然而淝水之戰大放異彩的陳郡謝氏也不是吃素的。
難怪近期謝道韞那裡一點消息都沒有,難怪桓溫近期如此消停,原來是他麻煩纏身,不得不回荊州避開流言旋渦了。
郗曇在信中告訴了趙川這樣一件事情。
此次晉國太史令上書說觀測到“客星犯帝星”的天文現象之後,根據天人感應的學說,對皇帝司馬聃上書說晉國國內要變天!至於是怎麼變天,這個“客星”又是指的誰,則是隻字未提。
此後這位太史令大人閉門謝客,直到死都沒有再提起這次上奏。
陽光下沒有新鮮事,此消息一出,無論是朝堂,還是民間,都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不是信息暢通的現代,而是消息閉塞,天人感應學說佔據主流的古代(外國亦是如此)。
此說法若爲真,要麼是胡人扣邊,將要攻陷建康(這目前看似乎是無稽之談,事實上東晉和它的歷任繼承政權,一直撐到隋朝,堪稱是老而不死的典型),要改朝換代,將司馬家由皇族變爲階下囚。
這種說法主要是在民間,因爲胡人的兇狠殘暴,從北方南遷而來的移民深有體會,而長江天險並非完美無缺,只要失去兩淮防線(此時已經殘了一半),長江被突破只是遲早的事。
隋滅陳,宋滅南唐,蒙古滅宋,解放戰爭渡江戰役無不說明了僅僅靠長江是守不住南面半壁江山的。
而朝堂之上,則是另外一種說法,因爲他們得到的信息更多,對事態瞭解也更多些。朝堂之上,官宦之間,所流傳的消息只有一個,那便是,上天示警司馬氏,桓溫要篡位了!
然而隨著年輕的皇帝司馬聃不表態,此流言是愈演愈烈,簡直是讓桓溫如坐鍼氈!
他是要篡位不假,但這個時候篡位,不明擺著他就是那“客星”麼?連人家王莽當年都知道拼命刷聲望,刷到極致才做改朝換代的事情,這流言一出,讓他桓溫如何自處?
這就好比一個人去小區內偷電動車,但一進去就有通告說近期有小區外的陌生人偷車猖獗,各位業主請小心防範云云,這個人此時還敢下手麼?只怕最需要擔心的是會不會被保安盤查吧?
桓溫也是這樣,他是希望改朝換代,但不希望把自己搞臭!目前而言,桓溫的角色是“東晉保護者”,如果坐實了“客星犯帝星”說的是他,那麼,史書可不會管他這麼個權臣開心不開心,肯定往死了去黑。
一如丹青史書對司馬懿司馬昭的評價一樣。
周公恐懼留言日!
熟讀典故的桓溫,這時候也不得不退避三舍。謝家的陽謀,不得不說很有效,也很是時候,明知道是個大坑,桓溫也得捏著鼻子去跳。
沒辦法,人家周公旦堪稱是開創周朝八百年的最大功臣,頂多後面加個之一,這功績他桓溫可比不了,而且人家還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
退一萬步講,就算兩人地位一樣,可週公旦那是真被誣告,自身是沒有謀反自立之心的。
而桓溫自己則是有賊心有賊膽,也確實在佈局,只是時機還未成熟,謝家雖然借題發揮,給他挖坑,卻當真沒冤枉他。
周公,姓姬,名旦,乃是周文王少子。從小就有人說他賢明(根正苗紅),一直輔佐其兄武王伐商,奠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
等武王病重,安排身後事,在遺囑裡面交代讓周公旦“取而代之”,但冊子被藏在金匱中,無人知道。(史書認爲是周公旦“佯作不知”)
後來武王病死,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旦順理成章成爲輔政大臣,管理諸候及朝政。
再成王的兩個叔叔管叔、蔡叔圖謀不軌,但是忌憚周公旦這個定海神針;所以反而散步流言,說周公旦圖謀不軌,不久以後就會篡位。
年幼的成王將信將疑,於是周公旦爲了避嫌辭了相位,避居在東國,整天憂心忡忡,惶惶不可終日。
直到有一天,狂風大作,雷鳴閃電,雷擊中了金匱,讓成王見了冊文,這才知周公旦忠心耿耿,於是將其迎歸相位,同時誅殺了管叔、蔡叔,這才讓周室轉危爲安。
當然,這是古人的說法,其中疑點甚多,成王是不是那麼“生性多疑”,周公旦是不是那麼“公忠體國”,他是不是有“以退爲進”這種念頭,都不太好講。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在篡位這種流言的壓力下,連周公旦這種“聖人”都要退位讓賢以避嫌,這種龐大直戳脊梁骨的輿論壓力,也不是桓溫能抗衡的。
於是桓溫辭去大司馬和丞相的職務,暫時由皇叔司馬昱接替。他則是帶著親信離開建康,前往老巢襄陽,以避開輿論的指責。離開中樞,那些指責他篡位的謠言,自然就不攻自破。
不過桓溫仍然擔任著十幾年都沒換過的荊州刺史,順便帶著部隊移防襄陽、樊城一線,編練新軍。
桓溫一離開,對他的指責和謠言立刻就消失了,那麼客星犯帝星,總要有個人出來背鍋吧?謝安上了一道奏書,指明客星乃是從北方出現,又不見東井(在古代星象中代指關中),應該是鮮卑慕容有南侵之意。
這一點倒是很符合朝廷上下與百姓們的心理預期,畢竟誰也不願意看到桓溫的荊州鎮(西府),與王謝等世家的揚州鎮(北府)鬧起來。
於是建議北伐鮮卑慕容的奏書如同潮水般涌來,司馬聃清一色的留中不發,那些都是些口水文,愣是沒有提到最關鍵的部分:誰領兵?哪一部出兵?打哪裡?怎麼打?
聲勢造得差不多了以後,又是謝安出來上了一道平戎策。
其一,派幹員入洛陽,讓趙川支持北伐的糧草,如果對方不樂意,那至少也要穩住,讓他不要出兵襲擊晉軍的補給線。
其二,讓桓溫出兵襄陽爲一路佯攻,吸引關中苻家的注意力,讓苻家無法調兵與鮮卑慕容合流。
其三,建議徐州刺史謝石(也就是他的五弟),擔任北伐軍統帥,從徐州和壽春兩處出兵,橫掃淮北那些依附於鮮卑慕容的勢力,順著運河到滎陽,與滎陽守軍匯合後,合兵一處攻打枋頭。
謝石很囂張,似乎謝家有了力量就要爲所欲爲,但謝安的作風很穩健,把朝堂內外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使得謝家出師有名,這就是文臣的力量,這就是佔據朝堂中樞的好處。
郗曇在信中言辭懇切,讓郗道茂轉告趙川(其實就是直接勸說趙川),不要直接跟謝家撕破臉,但也不要言聽計從,俯首聽命被對方掌控,更不要跟鮮卑慕容合作,以免留下晉國未來討伐的口實。
趙川放下信紙,看著郗道茂如花的俊俏臉蛋和妖異的銀色頭髮,感慨的說道:“可憐天下父母心,我這次真是沾你的光了。”
“其實父親未嘗沒有爲家族留一條後路的想法,想孟姜乃是天之驕女,其父王右軍(王羲之)又是朝廷重臣,爲何肯讓孟姜妹子跟你一起到洛陽來?其實大家眼睛都不瞎,江左,已經是越來越亂了。”
郗道茂倒不覺得這完全是自己的面子,郗曇作爲郗家這一房的掌門人,自然是考慮得比常人多一些,又豈會只是因爲心疼女兒就把建康的機密事和盤托出告訴趙川?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天想做什麼,地上的人是沒辦法改變的,我們只能做好自己。我等會要去校場一趟,晚上等我回來。”
外面天寒地凍,郗道茂將黑色的大氅披到趙川身上,心疼的說道:“我弄點好吃的,等你回來。宅子裡那麼多女人,其實都是圍著你轉。
若是沒有你,雖然不至於打起來,起碼也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洛陽城若是沒有你,你麾下那些將領,有關中的,有江左的,還有兩淮的流民,沒有人可以讓這些人齊心協力渡過時艱。
所以你有時候把自己看得重一點不是壞事。”
這話不止是謝道韞說過,就連王孟姜等人也說過。看來確實是這樣,女人都不願意跟其他人分享自己的男人,但聰明的女人也會審時度勢,判斷當前什麼事情是主要矛盾,什麼事情是次要矛盾。
從這個角度看,趙川是幸運的。
“我明白了,這兩年接連有幾個孩子出世,我這個當爹的又怎麼會輕易赴險呢。”
趙川告別了郗道茂,出了廂房,發現天空已經下起了小雪。
“謝家,應該已經出兵了吧,打算分進合擊,來年春天再聚兵滎陽嗎?”
腦子裡出現臨走前跟謝玄會面的場景,趙川有所頓悟,看來是謝玄及時把自己的信息傳遞給了謝安,謝家推後了攻打鮮卑慕容的時機,採用的方法也更加穩健。
掃除藩籬,逐次推進,集中兵力,決戰枋頭。略一思索,趙川就明白了謝安爲什麼要這麼做。
說來說去,謝安既是想利用冬季的農閒時節打下一塊地盤,鞏固淮南淮北的統治力度,又想趁機把鮮卑慕容滲透過來的大小勢力趁機料理了,保證日後補給線的安全。
這樣一來雖然是安全係數大增,但也失去了畢其功於一役的戰役突然性。而且這樣一來,卻是過早的暴露自身實力,對付一般人沒問題,但如果對手是慕容恪慕容垂兄弟的話,情況可能就不那麼樂觀了。
一邊想一邊走,老遠就聽到城北校場訓練的喊聲。
齊步走,正步走,線性隊列……來到校場,趙川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大學軍訓的光景。
在對方出現火炮武器之前,他所訓練的隊列,是超越這個時代制度,因爲能打出霰彈的“火銃”,圖紙已經拿到了,製造辦法也知道了,只需要一樣樣把所需的東西配齊就行。
到時候洛陽可能地方不夠大,需要大力開發洛水以南的地方,然而那個地方防衛不算很嚴密,則需要趙川奪得淮北之地,可以說這些事情都是一環套一環的。
擺在眼前的現實是,灰塵不掃,不會自己跑掉。不跟各方勢力的大軍正面較量並且獲勝,是不會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的。
正當趙川看著操練的隊列發呆的時候,他看到孟昶和石越兩人正在分別指揮兩百人(百人一個方陣)的隊伍在對打。
不出意外,石越很容易就完成隊列變幻,分割包圍,一盞茶的功夫,地上到處都是被打得嗷嗷叫的士卒,多半是孟昶這邊的,他還親自上陣了,可惜完全不是石越的對手。
學習過的,和沒學習過的,就是不一樣啊。
趙川在心中感慨,讓士卒們都散了回去喝點薑茶,把鼻青臉腫的孟昶和臉上帶著淡然笑容的石越拉到一邊問話。
“怎麼樣,孟昶,輸得還算心服麼?”
當然不心服,只是也沒辦法說啊,輸了就是輸了,孟昶雖然年輕氣盛,倒也不是輸不起的人。
“石越,孟昶是個死腦筋,你別欺負他,跟他說說你是怎麼贏的。”
“是,主公,那天我回來想了一下,覺得主公的軍令有些繁瑣,所以簡化了一下,但精髓還在,是這樣的……”
石越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開始比劃起來。比起以前趙川說的,這位麾下首屈一指的聰明人,簡化得非常妥當。
斜陣蠶食法!從邊緣開始,就像是蟲子肯樹葉一樣,在極小的區域內形成極大的優勢,接著側面配合正面,滾雪球一樣撕開對方陣型的缺口,然後這個方陣就被擊潰。
敗軍反向衝擊自己人,造成混亂之後,石越手下的方陣又靠上來了,敵人的這個方陣潰敗的速度會比之前更快,然後就是一路擊穿敵軍陣型。
連孟昶這個呆頭呆腦的傢伙都看明白了,只覺得簡單精妙。而趙川和石越兩人對視一眼,石越眼中卻看不到得意,因爲這個方陣有一個最大的問題,趙川還沒有給出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