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堡對趙大官人還是相當客氣,本來就場地有限的薛家內堡,還給他安排了一間獨立的別院。環境說不上好,但好歹免去了很多騷擾和喧囂。
這已經是相當於貴客的標準了,不過某人似乎對這種安排不是太感冒,他還想搞事情!
人到了一定的層次,衣食住行甚至聲色犬馬都會索然無味,他們追求的是更高的目標,比如……掌控局面!
夜深了,趙川脫下那件白色的長袍,換上一件短袖衣服,很輕薄,而且很貼身。
等會他會去殺人!反正是夏天,這身行頭正合適,就算衣服染血了也好處理,回來往牀上一趟就完事。只要鮮卑慕容的使者死了,那麼薛家自然不存在倒向燕國的可能。
害人之心可以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死道友不死貧道,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年代。班超當年威震西域,發跡的一戰,就是夜襲匈奴使節駐地,不是殺人就是被殺,哪裡有那麼多仁義道德可以講的!
手段很下作,結局很光明,匈奴使節的死,保全了成千上萬的牆頭草沒有站錯隊,這當真是殺一人而救千萬人。趙川覺得自己其實也是在救人薛家跟著慕容燕國,大概也就最多能活十年吧。
趙川那個時代的歷史書上清清楚楚寫著呢。
月色很美,趙川擡頭看了一眼,這還真是第一次入室行刺呢,想當年他都是以人質拯救者的身份與所謂的“壞人”搏鬥,沒想到也會主動出擊的一天啊!
牧羊犬變成了狼,世間的道理就是沒有道理,人爲了生存,爲了一些值得自己珍惜的東西,必須拋棄那些虛僞的道德。
趙川在心中反覆的唸叨,他不是在殺人,而是在救人,救薛家的幾萬人,救自己所保護著的女人,救跟隨自己的部下,依附於自己的流民。
丁勝教他逆水劍的時候說過,心中懷著堅定的信念,拿劍就會很穩,不確定要不要殺的人,就不要去殺,以免破壞自己的心境,成爲夢魘困擾自身。
忽然,似乎感覺好像哪裡不對勁,趙川停留在兩間宅院之間的窄縫中,閉目思索心中的疑慮。
不要忽視他人的智慧,薛家自永嘉之亂以後,能屹立不倒直至今日,靠的不是蠻幹!人家自有一套自保的辦法。
“嘿嘿,薛家打的好算盤,這是想讓我去吸引火力呢?”
薛家並不想投靠慕容燕國,但也絕對不想得罪!自己殺了慕容家的使者,這樑子只怕解不開,到時候薛家就會成爲自己引以爲重的奧援。
而慕容家爲了讓薛家兩不相幫,自然也不會主動去找他們的麻煩,這時候一個恐怖平衡就達成了,但是,薛家在這個平衡下,所擔負的壓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自己則是跟鮮卑慕容不死不休。
趙川回憶了一下,自己的出身不是秘密,出生到他的靈魂佔據這具身體的那段時間是空白,也不太可能有什麼經歷,跟這個時代的普通世家子弟差不多。
然後就是自己靈魂來到這個時代以後發生的事情,在長安城裡做的那些事情,瞞不過有心人的耳目。自己做事是什麼風格,估計薛家早已洞若觀火。
大門口一個人都沒有,卻安排這麼僻靜的別院,這是故意在裝聾作啞吧?
你不想犯罪,就勾引你犯罪,常見的套路,並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這一趟去殺鮮卑慕容家的使者,看上去是爽了,但從此以後,跟薛家的博弈,就會落入下風。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佔盡上風。
“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你還真是走運呢,大概以後我也不太會有殺你的心思了。”
感慨的嘆息一聲,趙川轉身就走,返回別院以後,矇頭大睡。
離趙川所在別院不遠的一間小院子裡,也有個人在那裡坐如針氈。
一身勁裝的范陽盧氏家主盧偃,躲在房樑上,觀察著門窗。而他的扈從,綽號“血劍”,盧偃近期好不容易纔蒐羅來的頂尖劍客,枕頭下藏著短劍,躺在牀上假寐,如同死人,殺氣內斂。
黃鼠狼想來偷雞,半路上察覺到不對勁,回去睡覺了。
雞知道黃鼠狼要來偷,躲到了樹枝上,然後讓兇狠的老貓蹲在雞窩裡埋伏。
靈敏的生存嗅覺VS狡詐的算計,這一波打了個平手,而作爲主人的薛家,錯過了一場龍爭虎鬥。
“是我想太多,還是對方真的很蠢?”
天空露出魚肚白,在房樑上打哈欠的盧偃,順著繩子下到屋子裡,完全不能理解這個被稱爲長安大當家的人是怎麼想的。
消息是他故意放出去的,就是爲了讓對方到自己這裡來找事。班超斬匈奴使者的事情,盧偃又不是傻子,趙川的書還沒有他讀的多呢。
“你去門口守著,估計他是不會來了,也不能掉以輕心,我先睡會吧。”盧偃打了個哈欠,一夜沒睡,真被那傢伙折騰得夠嗆。
他心中還是有疑慮,如果對方沒有殺他的心思,那說明此人是庸才,不足爲慮。但若是此人已經洞悉他的打算,那就太可怕了,究竟哪一個纔是事情的真相?
狡詐而多疑的盧偃,此時陷入了自己編織的矛盾之中。無聲的較量,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落下風還是自作多情。
趙大官人回屋後,安安穩穩的睡了一覺,他並不擔心那個叫盧偃的人來“反殺”自己,這不僅僅是因爲直覺,還有薛強的態度。
薛強爲人怎麼樣不好說,不過再怎麼稀爛的人,也不太可能讓自己的合作伙伴死在家裡,做人能做到那種程度,當真是神仙也救不了。
一大早起牀,神清氣爽,整個人都似乎獲得了拯救,還沒洗漱,就聽到薛強在敲門。
“你是來確認我死了沒?”看到薛強那略有些躲閃的眼神,趙川似笑非笑的問道。他今天穿得很隨意,白色的儒衫看起來有點舊,頭髮在之前也被剪短,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
我只是來看你有沒有受傷好不好!那個盧偃聽說是條毒蛇!
很多話薛強沒辦法跟趙川直說,只好訕笑道:“大當家,這個玩笑可不好笑,走吧,人差不多都到齊了。”
果然還是要正面交鋒了麼?
趙川點點頭,該來的還是會來,那麼,就去會一會這個盧偃吧。他心中充滿了堅定和灑脫,不會輸,也不能輸,河東薛氏,一定要爭取過來,不然以後這仗真沒法打。
趙川和盧偃,都不知道他們其實很早就已經成爲了對手,因爲一個叫慕容雨的女人。
而此時此刻慕容雨看著眼前這片荒蕪而美麗的江灘,疑惑的問紫韻夫人:“這是哪裡?這已經是江左地界了吧?”
她們一路去黃河兩岸逛了一圈以後,又坐海船南下,到了長江口。
兩晉時期,長江口還相當荒蕪,沒有發跡。而所謂的海外貿易,也多是從晉江出發,走南洋。
“我們要去疁城(今上海嘉定區),陸家祖宅在那裡,離這兒不遠。”
紫韻夫人語氣平淡,卻不知道慕容雨心中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
“你是江東陸家的人?你不是……”慕容雨想說你不是個鮮卑人嗎?似乎還是拓跋氏的貴族,怎麼一下子成了江東陸家的人?
江東陸家,乃是江左本地的世家,傳承了幾百年,用長久不衰來形容是合適的,用要死不活來形容也是合適的。
“即使是做妾,也不會辱沒了你的身份,這一點你可以放心的,不過其他的就別想了,沒有商量的餘地。一路上我可有將你當做俘虜看待?”
果然是……不講道理啊!慕容雨心中哀嘆,這樣的人,認死理,想做的事情就不會鬆口。
就非要讓自己的兒子把自己睡了,吃幹抹淨就開心了?我孃親也沒爲我做到這樣的程度啊?
慕容雨對這個美麗而偏執的女人已經無話可說。
慕容雨的母親是大可足渾氏,子女挺多的,堪稱是好生養女人的典範,自然不會將精力放在從小就不服管教,特立獨行的慕容雨身上。
不過慕容雨想不透的事情,在其他人看來卻是稀疏平常的,連紫韻夫人的幾個隨從,都挺理解這種心思的。
紫韻夫人就一個兒子,而且還年幼失散,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當然恨不得把星星摘下來給自己的兒子把玩,一個女人而已,還是個俘虜,有什麼不可以的?
大船從寬闊的江面進入漸漸狹窄的水道,這是在往江左的內陸走。
“我們會去建康城嗎?”說實話,建康城現在沒有受到戰亂的影響,東晉王朝也處於上升期,南遷的移民很多,保證了這座城市的活力,嚮往繁榮的慕容雨很希望到建康城去看看。
“不會,我們會先去祖宅。”紫韻夫人惜墨如金,不願跟慕容雨多說,這個話題自然無法進行下去了。
“你們家大亂在即,還是不要想那麼多了,既來之則安之吧。”紫韻夫人淡淡的說了一句話,就進了船艙,現在已經是夏天,太陽毒辣,她和慕容雨都被曬黑了,鮮卑人的特徵看上去倒不是太明顯。
慕容雨心中有一個不詳的預感,她也許真的一輩子沒辦法再回到鄴城了。她不怕壞人,就像是慕輿根那樣的(此人現在已經作古,死得非常卑微),那樣的人,有太多的弱點可以利用。
正是所謂的“好人”,他們有著自己的觀點,他們堅持自己的信念,並且深信不疑,那種執念你無法動搖。
這就好比母狼要殺掉羊,把羊肉給自己的崽子吃,母狼的做法是對的還是錯的?站在羊的角度看當然是錯的,但站在旁人的角度看,卻也無可厚非,就是這麼個世道。
慕容雨突然對這個世界的規則有了更深的理解,盧偃一邊當燕國的臣子,一面卻背地裡發展自身的勢力,他錯了嗎?他是壞人麼?
她皺著眉頭,冥思苦想,紫韻夫人也不說話,坐在她身邊,神情淡然。
遠在北方的滎陽,局勢相當平靜,不過作爲主將的謝玄,臉上的表情卻不怎麼好看。
因爲堂兄謝韶來了,帶來了不好的消息。
“這東西很好製作,但我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罷了,多說無益,你這裡有沒有僻靜的地方?”
古代的軍隊對聲音很敏感,聞鼓十聲,不到即斬,有兵書明文記錄。聽不到聲音的呆貨,估計都被主將殺光了,根本就用不著敵人動手,在城內校場搞事,就是作大死。
自從趙川通過謝道韞向謝家泄露了火藥的真實配方以後,嗅覺敏銳的謝家就開始秘密進行火藥武器的研究,負責之人,就是在家族內和謝玄不分上下的謝韶。
謝玄長於軍略,謝韶對於管理很在行,通俗點講,一個是當大將軍的料,一個是當丞相的料,謝韶是謝家下一代的“小謝安”。
兩人帶著幾個隨從來到滎陽郊外一處河灘,謝安目前已經返回許昌,打算跟桓溫一起去洛陽參加先帝陵寢搬遷的工作,滎陽目前官最大的就是謝玄了。
“這是我們按照趙川的樣品,所仿製出來的震天雷,怎麼說呢……母雞和鳳凰有多大區別,咱們的和趙川給的東西就有多大區別。”
謝韶一臉苦笑看著謝玄,攤攤手錶示自己也無能爲力。
“試一試吧,我先看看再說。”
謝玄心中一沉,他就知道趙川肯定留了一手的。
若是不留一手,那才真是傻子呢!
“這是你訓練的專業人手?”謝韶指著謝玄身後幾個不穿盔甲,看上去身手很靈活的士卒。
那一夜跟趙川論兵,對方講述了很多火藥兵器的運用,簡單的說,就是擲彈兵。
技術難度不高,然而在這個時代異常好用的兵種。
“讓他們試試我的樣品吧。”謝韶有氣無力的說道,自己做的東西是什麼水平,心裡不能沒點嗶數,結局已經註定。
片刻之後,謝玄看著滿是濃煙,卻沒有什麼爆炸力度的“震天雷”,默然無語。
“你確定這玩意是按照樣品仿製的?”
謝玄此時的感覺就像是嗶了狗一樣無語。
“除了火藥以外,其餘的東西幾乎是一模一樣,真是不明白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結局不出意外,謝韶嘆息了一聲,這正是他到這裡來的目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