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深,洛陽趙川的府衙裡一片寂靜。
臥房內,趙大官人躺在牀上,謝道韞枕在他肩上,點著油燈,兩人都沒有睡意,想著各自的心事。倒是他們幾個月大的那一對龍鳳胎,吃過奶之後睡得無比香甜。
“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謝道韞正享受著難得的靜謐,卻聽到趙川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語來。
“你在說什麼呢?這沒頭沒尾的?”謝道韞看了看丈夫的俊臉,忍不住親了一下,把頭湊過來問道。
趙川這個人,經常會說一些摸不著頭腦的話,只是很久以後,偶然之間你才能明白當初他那句“無心之語”是什麼意思。
“外面又是颳風,又是下雨的,把門窗關好,拿著一壺小酒上閣樓,一邊看著煙雨朦朧,水流如注;一邊寫寫詩,做做畫什麼的,那才叫人生快意。”
又來了……
謝道韞一想起今天白天秋風徐徐,陽光明媚,根本看不到一點颳風下雨的預兆,心中就無名火起,小手揪著趙川的耳朵,輕聲說道:“夫君,說人話好不好!”
嘛,小女子的脾氣又上來了啊,還是和以前一樣經不起調戲呢。趙川不動聲色的將謝道韞的手握在掌心,幽幽的說道:“沒什麼,只是想到馬上大戰要起,心裡有點癢唄。”
說完就發現謝道韞一臉古怪的看著他。
“打什麼仗?是晉國,或者說謝家帶兵討伐鮮卑慕容氏,你激動個什麼?”
“沒什麼,一時技癢,看到高手切磋,難免會有些躍躍欲試嘛,你不必當真,只當有此一說便是。”
趙川打了個哈哈,很多事情,還是別讓謝道韞知道比較好,或者以後告訴她也行。坐山觀虎鬥當然好,但是麼……什麼也不做那也是不合適的。
謝家如果輸了,勢必會退到壽春防線,到時候汜水關壓力山大,慕容恪很明顯會過來報“一箭之仇”。
如果謝家贏了的話,謝石恐怕就不會像現在這麼投鼠忌器了。燕國滅,秦國同樣會不復存在,歷史上,苻堅淝水之戰以後,謝玄帶著北府兵大殺四方,前秦連鄴城都丟了。
所以這是個兩難的選項,夾縫中求存的勢力,路是不好走的。
讓對手在對抗中平衡,平衡中實力螺旋下降,就是趙川現在能做該做的事情,其餘的瞎折騰,其實都是在自殺,多做多錯。
“這天下,爲何還是紛爭不休,何時才能安寧呢?”
謝道韞喃喃自語了一句,她又不是不出閨閣的大小姐,民間疾苦也是見識過的。現在的世道,雖然毛病和麻煩很多,但最大的問題,卻還是沒有統一,連年征戰。 щшш ?t tkan ?¢ o
“也罷,我出去一下,等會就回來,你先睡吧。”
趙川嘆了口氣,謝道韞顧左右而言他,其實心中還是放不下謝家,又迫於個人操守不便開口。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
見趙川起身,謝道韞拉著他的衣袖,眼中有哀求之意。
那樣子很像是擔憂趙大官人出去找女人的。
“你擔心謝家吃大虧又不方便說,我這個當夫君的,多少也要讓你少些後顧之憂纔是。”
“軍國大事,不是我這樣的人能夠干涉的,遠的有妲己,褒姒,近的也有你寫的那個什麼《三國演義》中的貂蟬,我豈能做那樣不知輕重的人?”
謝石對趙川的惡意,謝道韞已經旁敲側擊得知了,古代女子嫁夫隨夫,謝道韞當然要站在趙川的立場上想一想。
“你啊,口嫌體正直。如果謝玄有什麼閃失,你還不是一樣會悲痛欲絕,現在說得這麼大義凜然,以後沒有後悔藥吃的。”
這話帶著訓誡,謝道韞先是不滿,隨即眼中一片迷濛,輕輕抱住了趙川的腰。
“好啦好啦,乖一點。我跟謝玄談完就回來的。”
“不是的,我只是覺得嫁給你好像太佔你便宜了,家裡說送嫁妝來也沒送來。”
謝道韞嘟起嘴,臉上全是不滿的表情,這件事在她心裡一直是一根刺。
“他們大概是認爲,如果哪一天我敗亡了,謝家會養我們一輩子,只當是給了你嫁妝吧。”
趙川心中倒是不覺得有什麼奇怪,謝家現在是在集中精力提高自身實力來立足於晉國的未來,謝道韞出嫁本身就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趙川若是未發跡,送也是白送。
若是發跡,說不得還需要謝家來提供人才治理“領土”,謝安纔不會慣著趙大官人呢。
趙川走後,謝道韞回想起夫君離開的背影,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不知道是自己變得太慢,還是趙川和周圍的世界變得太快了。熟悉的孃家變得冷酷無情,世家本色表現連遮羞布都不要了。
崇文館也是思想混亂,儒家的,玄學的,還有自己寫的心學,爭論得很厲害。
謝道韞常常感覺,趙川就是那尊大神,沒有這大神“罩著”,自己也好,王孟姜也好,什麼都做不成。
而謝玄……根本連成家獨立的念頭都是模糊的。
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情,纔會讓生了孩子的謝道韞有些沒由來的煩躁。按道理說,如果趙川不敗亡的話,她應該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正當謝道韞悲春傷秋的時候,趙川已經來到了慕容雨所居住的外宅,他相信,謝玄一定不會跟謝韶一起住在驛館,而是會和鄒媚兒在一起。
果不其然,趙川輕車熟路的潛入那間幽靜的別院時,就在院子裡碰見拿著長劍,準備“抓賊”的謝玄。
“和衣而臥啊,今夜就打算走麼?”
鄒媚兒生產不久,由丫鬟照料著,趙川和謝玄隔了一間隔斷,和謝玄點著油燈夜談。
“軍情不等人,叔父此次出征,只怕不會太順利。”
趙川發現謝玄臉上滿是憂色,倒是心中一驚。
當年那個不成熟的小年輕,到底還是長大了啊。苦難和歷練,真的可以讓人成長。
謝玄沒有說此戰必勝,讓趙川高看了他一籌。
“英雄所見略同,不過原因可能不同,總之,我也不太看好謝家軍這次出征,你也早做準備吧。”
趙川把“早做準備”四個字咬的很重。
似乎這個“準備”,並非是尋常的軍備。
“姐夫有話不妨直說。”
趙川肯收留鄒媚兒,庇護她養胎,現在自己的兒子都生下來了,這聲姐夫,當然叫得,若是不叫,那纔是狼心狗肺。
“目前晉國朝堂上,無風尚有三分浪,若是狂風暴雨,那就不是浪花,而是海嘯。你作爲謝家子弟,定是難以獨善其身,難道不該做好準備嗎?”
謝家出兵鮮卑慕容氏,就和歷史上桓溫第三次北伐,攻打鮮卑慕容一樣,是自己出兵(還有一支偏師配合),但卻是打著晉國的旗號。
如果輸了,桓溫可能損失不大,但戰敗總要追究責任吧?謝家能落到好嗎?
贏了的話,就能動搖桓溫在朝堂上的根基,不過輸了的話,就會被桓溫反過來將一軍,其後果趙川閉著眼睛都能想到。
謝家在朝堂上的子弟,只怕會掉下來不少,隨後謝家在揚州的勢力,也會消減,這還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事情是,桓溫會藉此機會,剪除謝家在官軍中的勢力。
像什麼劉牢之啊,何無忌啊這些人,也會跟著倒黴。
丟失兩淮之地,晉國普通人會怎麼想?最可氣的,恐怕也會認爲謝家只是讀書寫字的料,根本不能碰兵器。
這些都是謝玄完全沒料到的。
“那我應該怎麼辦?”
“你就這樣好了。”
兩人如同鬼蜮一樣,在一旁嘀嘀咕咕的,趙川表情鄭重,說得謝玄連連點頭。
“你說得可是真的?爲什麼你斷定主將不是慕容恪?”謝玄像是見了鬼一樣看著趙川,完全不相信對方說這話根據在哪裡。
因爲慕容恪的主力已經被我打殘了啊,若是再有折損,怎麼能壓得住燕國境內的鮮卑貴族?慕容恪現在是在行“仁政”,但有個先決條件,那便是燕國國內的其他部落打不過他。
這次謝石匆匆而來,於情於理,慕容恪都不會剛愎自用,至少會讓某個大佬打打前站,輸了以後他再站出來,比如說他弟弟慕容垂就是個很好的人選。
這個時空,燕國皇帝慕容偉明顯要比歷史書上的那位更賢明,未必會跟慕容垂你死我活,這位歷經坎坷的鮮卑英豪,還是有機會提前出場的。
當然,這些事情趙川即使跟謝玄說,也如同天方夜譚一樣誇張,沒人相信的真話毫無意義,還不如不說爲好。
看到趙川一臉神秘,笑而不語,謝玄也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
他只能木然點頭。
“放心吧,慕容垂用兵跟慕容恪不同,極爲大膽。他說不定連破壽春的心思都有。到時候你按我說的做,就算不能反敗爲勝,倒也可以收拾殘局,不會讓謝家在朝堂上被桓溫徹底清算。”
“五叔強行出兵,實在是聽到了些風聲。幾個月前皇后王穆之產下一子,之後那些宮闈秘聞又是沉渣泛起。叔父的意思,就是桓溫已經開始著手廢帝,現在在造聲勢了。”
謝玄說出一個不是“秘聞”的秘聞,倒是讓趙川一陣感慨。
司馬聃被桓溫廢了男根,那孩子是誰的種,恐怕只有趙川和王穆之兩人心裡最清楚,其餘的人只能靠猜。
所有的軍事行動,都是跟政治息息相關的。趙川心中豁然開朗,原來謝家打的是輔政的主意,看來司馬聃被廢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情。
謝家大概是想讓王穆之生的那個孩子當太子,然後謝安當輔政大臣,而桓溫的打算,卻是廢掉司馬家這一脈,誣陷(其實也不算,不是司馬聃的孩子也是事實)王穆之的兒子是野種,然後扶司馬昱一脈繼位。
司馬昱和桓溫相交莫逆,也便於他操控。讓自己的“朋友”幫忙“卡位”,等時機成熟後,馬上篡位,讓司馬昱“禪位”給自己。
謝安和桓溫的算盤都是打得啪啪響啊。司馬聃被廢男根是事實,瞞不住多長時間,王謝兩家卻就此展開了博弈。
而近期謝道韞的妹妹謝道輝還嫁給了桓家的希望之星桓石民,嘴裡喊哥哥,手下摸傢伙,世家之間的故事,你永遠都猜不透。
“挾天子以令諸侯,謝家要做的事情,手段或許有差別,目的卻跟桓溫沒什麼兩樣啊。”
聽趙川這麼說,謝玄搖搖頭,卻也沒有反駁。很多話點到即止就行,說少了不盡興,說多了卻是敗興。
王謝等世家打著“世家與皇權共治”的幌子,想做的事情,其實還是架空皇權,世家執政,生生不息。趙川心中有定論,謝玄看出來了,對方不喜歡這種模式。
但他作爲謝家核心子弟,爲了家族的利益乃是責無旁貸的,沒有必要去反駁趙川這樣一個無根無萍之人。
“今夜到這裡來,只是因爲看你姐姐擔心你戰場會受傷,所以來囑咐兩句。
要失敗的人就會失敗,我也無力阻止,再說謝石也不聽我的,他不帶兵打我,我就要偷笑了。”
看到趙川自嘲一笑,謝玄也沒說什麼。他腦子裡還在回想對方剛纔說的一些話。
都是些“馬前炮”,告訴他應該怎麼準備的,至於叔父謝石會遇到什麼,戰況會怎麼發展一個字都沒有提。這才猛然間醒悟。
其實站在趙川的立場,他也並不希望謝家能開疆拓土吧?畢竟洛陽這地方的敏感性在那裡擺著,刀尖上跳舞可不是好玩的。
“謝韶來找過我,希望把孩子接回建康,我暫時還沒有同意。”
謝玄幽幽的說道,其實他沒有完全說實話,因爲,謝家的意思不僅於此,他們還希望能把鄒媚兒的身份定下來,謝奕和謝安,在這件事上分歧很嚴重。
謝安只允許鄒媚兒爲妾室,但謝奕說如果生了男孩,可以勉強爲妻(也就是說或許還有其他條件)。說這話的時候鄒媚兒還沒生,現在兒子出世了,倒是讓謝玄爲難起來。
所以此時謝玄說這話,未免沒有希望趙川在其中幫忙“頂一頂”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