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川帶著麾下大軍來到苑陵縣,斥候回報,鮮卑人在一條小河的對岸紮營列陣,跟自己正好隔著一條河,很顯然,這個交接地點,是經過精心挑選的。
一個雙方都能放心,也能保持對峙態勢的地方!
“別緊張,萬事有我。”
看到長安君面色有些蒼白,趙川拍拍她的肩膀,指了指前面那條小河對岸的大營。後者深吸一口氣,挽著趙川的胳膊,兩人來到這條河的岸邊。
河水不深,也不夠寬,冬天枯水期應該騎馬就能趟過,現在是夏天不太好說。這大概是滎陽水系某條幹流的支流,在趙川所在的後世,每個鄉每個縣幾乎都有這樣一條“母親河”。
這一段河流正好有一座古樸的石橋,看上去並不算結實,已經很有些年月。
它無法讓大部隊通過,但走幾十個人還是沒什麼問題。趙川心中感慨,這個慕容恪,做事的分寸拿捏到了巔峰造極的地步。
河對岸是密密麻麻的鮮卑步卒和鮮卑輕騎混搭的組合,數量大概幾千人的樣子。
爲了不刺激桓溫,慕容恪也非常剋制,僅僅帶了能自保的軍隊過來,人數看上去跟趙川麾下的不相上下。
難怪桓溫這廝會讓自己做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情呢!
看上去,這位慕容恪,不像是個好對付的啊!
趙川看著對方那邊嚴整的軍容,有點明白了桓溫這個梟雄的想法。
雖然暫時停戰,但還是彼此敵對,慕容恪現在也是名聲在外,乃是當年連冉閔都能擊敗的人物,跟這樣的人打交道,那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帶的人多了,顯得膽怯。
帶的人少了,又擔心對方真的耍詐。
這種事情不好辦,所謂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就是這個道理,桓溫決定眼不見心不煩,乾脆就不來!
派個非嫡系的過來,無論氣勢上落於下風也好,或者惹出什麼亂子也好,到時候都有人可以背鍋,豈不美哉?
“一個兩個的,全都不是省油的燈啊!”
趙川看到疑似慕容恪的人站在橋上看風景,身邊兩個魁梧的鮮卑武士警惕的守在身旁,離得比較遠。
對方似乎並不怎麼忌憚自己,可以說是光明磊落,亦可說是覺得自己人畜無害,根本沒看在眼裡。
此人往那裡一站,就不怒自威,像座山一樣,難以撼動,這就是傳說中的氣場麼?
似乎無需介紹,對岸那麼多人馬,一眼就能認出,這個人就是慕容恪,不會是別人。
疑似慕容恪的男子,身高很是駭人,只怕已經超過一米八五,明顯比趙川高大半個頭,劍眉虎目,國字臉不茍言笑,卻不讓人覺得陰沉可怕。
很像是趙川后世思想品德老師(系主任之流)的高配版。
趙川心中暗想,任你牛逼哄哄,第一代“震天雷”現在還有點庫存,我扔一發過去,是不是世上再無慕容恪?
清代《四庫全書》中《選鐫石堂險勝遺集》對慕容恪這個人有著非常高的評價,書中這樣形容東晉時的情況:
“當時人才南有謝安,北有慕容恪,西有王猛。較其分數,玄恭其賢矣,安石善處轇轕之際,富貴之心薄而家世清虛,無能遠猷。王景略干將吳鉤薄於德矣。玄恭才優而心正,獨不能力主。”
玄恭(慕容恪表字),就是指的慕容恪,對其極爲推崇,認爲他心智,品格,能力,無一不是上上之選。
小事不糊塗謂之“能”,大事不糊塗謂之“賢”,這是中國古代判斷人才的標準,嗯,標準之一。
趙川覺得,少了這一位能居中調和各方矛盾的核心人物,朝著封建專制過渡的慕容燕國,只怕立馬會四分五裂!
做掉慕容燕國的機會就在眼前,要不要下手?
趙川不是聖母,更沒想過拉攏慕容恪,他只是在猶豫有些事情該不該做,做了有沒有好處。
這樣做值得麼?沒了慕容恪的保護,慕容垂也難以自保,勢必短時間內跟可足渾太后火併。
然後桓溫就會順利滅掉燕國,得到的資源,再一路向西破潼關,估計關中苻家也扛不住,到時候篡位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那個時候,自己何去何從?
桓溫好說,桓溫的兒子們可都不是善茬呢,小兒子桓玄,更是心狠手辣的頭一號人物。
各種心思百轉千回,趙川還是決定順其自然,不要想那麼多比較好。這和玩遊戲一樣,轉入自己不熟悉的劇情,還能不能打出預想中的戰果,那可就不好說了。
橋上雄姿英發的慕容恪並不知道自己剛纔已經在鬼門關走過一遭,看到趙川身邊的長安君,並未感覺驚奇,而是熱情的打招呼。
“長安君,許久不見了,你沒事就好了。”
聲音帶著穩重,卻讓人感覺到溫暖,既沒有虛假的問候,也沒有隔離的冷淡。
雖然是鮮卑人,但此人儀態,比許多世家子弟都要到位和自然。
這是一號人物啊,明明知道就是敵人,卻無法心生反感!趙川感慨萬分,當真莫要小看了天下英雄。
“嗨,玄恭,你好呀。”
長安君對慕容恪揮揮手,怯生生的打招呼。
若是慕容垂,長安君只怕會冷嘲熱諷一番,然而對面的是慕容恪,這個人無論對自己還是別人,說話做事中正平和,作爲“逃婚”的女人,長安君無法在慕容恪面前硬氣。
“不必緊張,你活著的消息,我早已知曉,只不過沒跟我五弟說而已,你現在似乎過得不錯。”
作爲燕國丞相,執政的首腦,情報都是第一時間送到他的案頭。
說完慕容恪不去看趙川和長安君,而是站在石橋上看著緩緩流淌的河水,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過得還好,而且郎君對我很好,我……一輩子都是他的人。”
長安君把趙川的手捏得生疼,擡起頭看著慕容恪的側影,終於鼓起勇氣說出心中想說的話,說完她感覺全身都脫力,後背上全是冷汗,無力的靠在趙川胳膊上。
“是嗎?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在這裡恭喜你咯。”
慕容恪的語氣是真誠的,他轉過頭對著長安君一笑,卻又意味深長的看著趙川,似乎是在審視面前的少年,像是在評價長安君挑男人的水準。
不得不說,女人愛俏郎,趙川這幅賣相對少女還是很有些殺傷力的。
“不自我介紹一下嗎?少年郎。我因爲長安君的關係跟你是同輩,然而年齡卻也能做你的父親了!”
慕容恪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威勢,死死的盯著趙川的臉問道。
這一刻,他纔是真正的燕國主帥,而不是鄰家經常來你家幫忙修理東西的和藹大叔。
“嗨,名字只是個代號而已,你願意的話,叫阿貓阿狗也行啊。”趙川很隨意的擺擺手,表示自己跟慕容恪不熟,完全不接招。
趙大官人已經讓桓溫謝安這樣的“大人物”弄得免疫了。
慕容恪被眼前這位俊朗的少年郎逗笑了,他點點頭說道:“無妨,查一下你的身份也不是什麼難事。
你看這小橋流水,美景難得,你作詩一首以應景如何,做出來的話,長安君你就帶走,我不再追究此事。”
來了!
慕容恪此人最是仰慕漢人文化,詩文,經書無一不精,每日手不釋卷,乃是鮮卑慕容家族裡最有學問和修養的人。
今天是交還俘虜,也是給長安君一個面子,不宜見血,五弟慕容垂做下的醜事,慕容恪心如明鏡一樣,有心想成全長安君。
一個女人差點被非禮,又跳河失蹤,能活下來實在是需要太多的運氣,很是不容易,慕容恪動了惻隱之心。
慕容家現在好歹也是燕國的皇族,多少都是要點面子的。家族裡已經訂婚的女人,你說帶走就帶走,即使我心裡認同,也不能裝作看不見吧?
武鬥可以免,文鬥不能少!
趙川跟慕容恪對視,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他已經讀懂了對方的意思。
慕容恪想稱稱自己的斤兩!如果寫不出,那可就不止是丟人了,就連眼前的臺階都下不去,事後慕容垂肯定會質問慕容恪,爲何見到長安君不將她押送回來。
慕容恪可以用“參加對賭,技不如人”來搪塞過去,相信本身理虧的慕容垂無話可說,搶回原本應該屬於自己的女人,是男子漢快意恩仇的必然選擇!寄希望於他人,難道還嫌不夠丟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趙川指著緩緩流淌的河水,慢慢吟誦這首劉禹錫的名句。
“好!好一個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這首詩讓慕容恪渾身舒爽,身體的毛孔都在顫抖,實在是妙到了極點!不僅飽含感情,而且蘊含哲理,他可以確定,這首詩雖然只有半闕,卻一定能流傳千古!
趙川這首詩真是搔到了慕容恪的癢處,他一個熟讀詩書的胡人,在一堆大老粗裡,也很無奈和痛苦啊!
能見證這首詩篇橫空出世,當真是浮一大白!慕容恪的心情也由陰天變大晴!
“來人啊,拿酒來!我要與這位大才子共飲一杯!”
慕容恪興奮的大叫一聲,身後兩個親兵大概也是覺得趙川這小身板弱雞到了極點(慕容恪身高超過一米八五,趙川還未長定性,一米七五都不到,而且身材修長),不太可能威脅主帥,於是退回軍陣拿酒去了。
“來,我敢斷言,此詩必定流芳千古,乾一杯!”
慕容恪不見外的拿起酒壺就咕咕咕的喝了起來,讓對面的趙川和長安君無比尷尬。
尼瑪這是玩的哪一齣啊!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爲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闊談?,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慕容恪猛喝了一口酒之後,就吟誦出曹操的那首《短歌行》,身後的鮮卑步卒和騎兵全都看傻了!
他將酒壺裡的酒全部喝完,猛地將酒壺摔在地上,大喊了一聲:“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威武啊!哈哈哈哈哈哈!”
“威武!”“威武!”“威武!”“威武!”
那些鮮卑步卒全都用長矛拍盾牌,邊拍邊喊,氣勢驚人!
趙川的臉黑如鍋底,尼瑪的,到底是慕容恪,怎麼都不會輸陣!
周公姬旦姓姬名旦,周文王的兒子,武王的弟弟。因其采邑在周,爵爲上公,故稱爲周公。
後來周公東征平定三叔之亂,滅五十國,奠定東南,歸而制禮作樂,乃是八百年周朝最重要的奠基人之一。
周公爲後世爲政者的典範。孔子的儒家學派,把他的人格典範作爲最高典範,最高政治理想是周初的仁政,孔子終生倡導的是周公的禮樂制度。
周公極爲重視人才,惟恐失去天下賢人,洗一次頭時,曾多回握著尚未梳理的頭髮;吃一頓飯時,亦數次吐出口中食物,迫不及待的去接待賢士,這就是成語「握髮吐哺」典故。
曹操的短歌行,就是表示自己會像周公那樣禮待賢才,才能使天下人心都歸向他,篡漢之意表露無遺!
慕容恪對他吟誦《短歌行》,就是告訴趙川,慕容家有問鼎天下的意思,而且是代表漢人儒家,而非是胡人!
趙川剛纔那首詩,是在暗喻慕容恪,慕容垂等人是枯樹,是沉舟,而自己是跑得飛快的“千帆”,是欣欣向榮的“萬木”,兩人利用詩詞,暗自較勁了一回!
趙川文采好,乃是“原創”,但很顯然慕容恪氣勢更足,展現了野心和意志!
“我還很年輕,我的未來,還有無數的可能性!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這首詩你念出來很不妥!”
場面冷下來,趙川表情嚴肅的看著慕容恪,氣氛急劇轉冷!
“噢?是嗎?我倒是很期待呢!那麼我就在鄴城等著,聆聽你的故事和傳說吧。”
慕容恪懶得跟趙川打嘴仗,他轉過身揮揮手,對著鮮卑步卒的隊伍大喊道:“將客人們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