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弟,爲何不等家中決斷,匆忙動兵?”
謝石還在愣神中,就看見謝萬急匆匆的推門而入,神情不悅寫在臉上,就差沒有破口大罵了。
“等?要如何等?現在運河水位已經在消退,莫非要等到冬日結冰?”
謝萬是陳郡謝氏出了名的美男子,雖然已到中年,但仍然豐神俊逸。
謝石就不說了,年輕時臉被不知名動物舔過(可能是毒蟾蜍),所舔之處皮膚潰爛,好了以後,留下白斑一片。
這樣的相貌能叫好看麼?連泯然衆人的大衆臉都不如。正因如此,謝石和謝萬的關係一向比較微妙,一句我比你醜太多,就足以扭曲謝石那並不強大的靈魂。
老成持重的謝安已經入中樞朝堂,大哥謝奕(謝道韞謝玄之父)生病回了建康修養,謝家只能派謝萬這個有分量的長輩(兄長)來勸阻謝石。
出兵的小氣候確實很好,剛剛秋收,運河尚且能用,鮮卑慕容又元氣大傷,只不過從大氣候上說,就有些不理智了。
晉國這兩年漸漸形成了桓氏和謝氏爭雄的局面,雖然在謝安的斡旋下,還是鬥而不破,但桓氏大本營在荊州,而謝家的力量在揚州佔優,謝家還處於潛龍勿用的狀態。
從趙川手中得到了洛陽寶藏實力大增不假,可這些實力還未鞏固,貿然上陣,贏了固然是錦上添花,若是輸了,則會被迅速打回原形。
只是,桓溫廢帝已經是箭在弦上,謝家只有出兵燕國,才能暫時轉移朝堂的注意力,論誰也不能在戰爭期間廢帝吧?那就不是權術,而是明目張膽的叛逆了,從這個角度上說,謝石要做的事情又不能算錯。
所謂的選擇,自然都是有利有弊的,全然沒好處的事情,當然也就無需選擇了。有時候做選擇就像是在兩個爛蘋果裡面挑一個好的,選擇了其中一個之後,往往會後悔沒有選擇另外一個。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這一去一來,只怕冬天都到了,運河結冰,如何能打敗慕容恪?”
“家中自有安排,火藥兵器還未充分測試,是否能像趙川軍中那樣如臂指使,還未可知,你就能確定一定能打敗慕容恪?”
謝萬也是急了,就差沒說你打不過敵人,會喪師辱地了。
“四哥如果只是來教訓我的話,大可不必了,我意已決,一切準備就緒之後,本月末就會出兵。
枋頭自古就是四戰之地,當年曹操爲了水淹鄴城也開鑿了白河溝,現在正好用上。只要此戰能勝的話,桓溫主導朝堂的局面將會被徹底逆轉。”
謝萬爲人有些迂腐,謝石卻是把人心看得通透,如果趙川在此地,恐怕也會爲謝石擊節叫好。
歷史上桓溫第三次北伐,在枋頭受阻後,於襄城被鮮卑慕容家的慕容垂帥軍伏擊,大敗虧輸逃回壽春。
如果你以爲桓溫輸了,他在朝堂的勢力也輸了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
此戰之後,桓溫在朝堂內不但沒有輸,反而將原先擁兵自保的世家勢力全部剪除,王謝等世家羽翼被剪,成爲砧板上的魚肉,若不是謝安長袖善舞,桓溫又懷著婦人之仁,只怕江左早已變天。
謝石早就看到了這一點,現在無論謝家怎麼折騰,其實都是被動的,桓溫可以故意北伐輸一次,然後把責任全部推到謝氏身上。
你不出兵?
很好,這是你惡意掣肘,暗自迎合胡人!
出兵?
那更好,這是你故意不服軍令,露出破綻,才讓胡人有機可乘!
總之無論怎麼被動應對,都是會倒黴的。因爲桓溫佔據了荊州和蜀地,差不多有半壁江山,誰不看他臉色?
如果歷史上桓溫並沒有登基,不能說明問題的話,那麼他的兒子桓玄後來輕易佔據建康,稱帝建立桓楚,恐怕沒有任何理由了吧?
從戰略眼光上看,謝石比謝萬強了何止一籌,謝家此刻不爭,等待的就是桓溫政變廢帝,然後逐漸砍掉謝氏的手腳,使之成爲純粹的文官家族。
“那,你打算如何?謝玄也會在大軍之中麼?”
謝萬語氣鬆動,事實上,謝安也沒有說一定要讓謝石不要出兵,在建康他就跟生了大病的謝奕商量過,覺得此時北伐也並非是胡鬧,風險與機遇並存。
“讓謝玄守壽春吧,這一仗勝算很大,但也不是十拿九穩。慕容恪主力遭遇重創,卻不知燕國還有什麼精銳。謝玄若是輸了,名聲會受損,那時謝家可就真的沒辦法了。”
謝石嘆了口氣,剛纔臉上的豪情萬千消失不見,剩下的只有寂寞和蕭索。
比起謝玄的蒸蒸日上,他何嘗不是覺得自己老了呢?
人都是複雜的,好人和壞人,需要你從什麼角度去看。站在家族的角度看,謝石無疑是個好人,所做的事情都是髒活累活,自然是名聲不顯,甚至是聲名狼藉。
謝萬好像被說服,謝玄此刻正在洛陽城跟那個狐貍精私會,他已經派謝韶去接人的。謝石的某些觀點和自己很類似,謝玄是謝家最後的底牌,不能輕易動用。
“那麼,爲兄這就告辭了,你好生思量吧。”
謝萬起身告辭,謝石將其送到門口之後,就回書房繼續思考,只是心緒已亂,怎麼也平靜不下來,他在思索萬一失敗了,對謝家會造成什麼後果。
兩淮之地,連年征戰,已經疲憊不堪,很多人流亡到了京口(後世鎮江),還有些被安置在江左的“僑民縣”,官府中記錄的戶口,能有三成,已經算是好的了。
歷史上,一直到鮮卑北魏拓跋氏統一北方的時候,才進行了大規模的官方戶口統計,那已經是百年後的事情。
之前滎陽被王珣那個混貨一夜丟了,謝家就有些警醒。藉著這次編練新軍的當口,謝家趁機不斷將勢力轉出兩淮之地,以壽春爲中心進行經營。
這一仗若是輸……只怕兩淮之地,大半不保。
明白了後果,謝石卻是鬆了口氣。大不了就回壽春慢慢經營唄,丟城失地的責任,反正又不是自己一個人扛著,輸了的話,首先桓溫這個大司馬就跑不了,他想廢帝,只怕也要看看內外環境吧?
想到這裡,謝石心中大定。
軍事爲政治服務,這是恆古不變的道理。
開疆拓土,誅滅異族,削弱桓氏,強大謝氏,萬古流芳,阻止廢帝,挾天子以令諸侯,這些選項當中有先有後,有重要也有不重要,有緊急的也有必須徐徐圖之的。
想全部拿到不可能,但這次出兵,無論輸贏的話,多半還是可以拿到些東西吧?
東晉世家,後人歷來嘲笑其軟弱無能,內戰內行,外戰外行。
事實上,那時候的人也是這麼認爲的。
謝石雖然醜,卻很在意別人的看法,自然也會關注那些人對當前世家是怎麼看的。此次主動出兵枋頭,至少可以摘掉謝氏“安逸避戰”的帽子,即使是輸了,就當是交學費了。
洛陽,趙川府邸,嬉鬧已經結束,此時一片寧靜,大多數人都已安睡。
謝道韞幾個月前生了一對龍鳳胎,生產時幸好趙川在,不然就算不死也要留下病根。她哄睡了孩子,坐在牀頭靠著趙川的肩頭,眉頭輕皺,似乎有些不高興。
“看你悶悶不樂,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我整日都欺負你呢。”趙川捏著謝道韞柔軟的小手,調笑著說道。
謝道韞側過頭看著他,嬌笑道:“你若是不好,世上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了,我現在有了一雙兒女,此生已經了無遺憾,還有什麼不樂的?”
“是在擔心謝玄的事情吧?”
趙川說得自家大夫人一愣,隨即黯然點頭。
上個月,鄒媚兒生了個男孩,毫無疑問,這是謝玄的兒子,還是私生子。
以前還好說,現在長子是私生子,以後就算鄒媚兒不進謝家家門,謝家也不會不認這個庶長子。
無論是世家也好,皇家也好,庶長子都是件麻煩事。母以子貴,從前謝道韞認爲鄒媚兒的家世根本沒有做謝家媳婦的可能,但現在看來,似乎路還沒有完全堵死。
球已經拋到謝安那裡,謝韶今日來並未找趙川,而是找上謝道韞,帶來了謝奕的手書。
謝奕的原話就是,若鄒媚兒生男,則擇機讓她進謝家大門爲謝玄妻,若生女,則只能爲妾室。這是謝奕站在老爹的角度,爲兒子考慮的,而謝安的立場則更爲強硬。
從謝道韞的婚事趙川就看出來了,謝奕說的話根本不作數,謝家是謝安說了算的。
“鄒媚兒出身詭奇,身懷秘術。她若是不想要孩子,有一萬種方法可以實現,當日出征前我得知她已經身懷六甲,就勸過她,但是她不聽,執意要把孩子生下來。”
趙川幽幽一嘆,鄒媚兒也是個認死理的女人,像條狗一樣咬住了就不鬆口,他總不能強行把兩人拆散吧?現在兒子都有了,就更不可能了。
“謝玄到洛陽,連我這個姐姐都不來看一下,大概也是心懷愧疚吧。”謝道韞幽怨的說道。
趙川心中暗笑,他是怕被你罵罷了,私下都跟我聊過幾回了,不然我是怎麼知道謝家這次的目標鮮卑慕容呢?
“謝玄無事的,我料定此次大戰,謝玄不會參與,而是專心在壽春練新軍。”
嗯?
謝道韞難掩心中驚駭,轉過頭卻是被趙川吻住了嘴,一番耳鬢廝磨之後才滿臉紅暈的低著頭,不好意思的說道:“說正事就說正事,哪有你這樣動不動就親啊摸啊的。”
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是甜蜜極了。
“你心中唯一擔心的,恐怕就是戰場上謝玄有什麼閃失,對不對?”
謝道韞點點頭說道:“我看你氣定神閒,就知道這次謝家出兵必敗無疑,只是同室操戈,我身份尷尬,若是五叔提兵攻洛陽,我夾在中間難受,到時候也不得不站立於城門前,與洛陽共存亡。”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謝道韞說這話毫無問題。世家之間這樣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數都數不過來。
“你五叔啊,現在手裡拿著四十米砍刀,早已飢渴難耐了。”
趙川意味深長的說道。
“米”,作爲新的度量衡,已經在洛陽普及開來,代替了原來的“尺”和“丈”,謝道韞自然明白四十米砍刀是多麼誇張的一件兵器。
可惜她不懂趙川的梗,爲了掩蓋自己“不學無術”的心虛,只好揪著趙川的耳朵說道:“你不要跟孟姜妹子一樣整天說些稀奇古怪的話,給我說人話。”
“好吧,我是想說,你五叔現在麾下兵強馬壯,你們謝家得了洛陽寶藏,腰桿硬了,於是想找個厲害點的人練練手,比如說鮮卑慕容的慕容恪這樣的傢伙。
贏了的話,晉國民間的風向要變,桓溫不會是那個唯一會打仗的人了,這麼大的誘惑,實在是值得去賭一賭。”
“原來是這樣嗎?聽說慕容恪的主力被你打殘了,也不知道一年過去了,恢復了多少實力。”
謝道韞當然希望謝家能贏,但以謝石的作風,贏了必然會找趙川的麻煩,到時候軟硬兼施,還真不好對付,一時間她心亂如麻,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站在哪一邊纔好。
“慕容恪麾下勁旅,很多都是參加過當年大戰冉閔的老卒,這些人損失了,不是三天兩天就能訓練出來的,而且……我覺得,謝石可能低估了一個人。”
低估了一個人?
謝道韞滿臉古怪,完全不知道趙川說的“那個人”是誰。
“你不相信?那個人其實就是長安君名義上的夫君,慕容垂。”
哈?
“不會吧,你爲了往自己臉上貼金,也不必這樣吧。你跟長安君的事情又不是什麼光彩的戰績,按禮法上說,這算是私奔野合吧?”
謝道韞一臉古怪的看著趙川,很是爲慕容垂心疼。
“咳咳咳,那個,並不是你想的那樣,總之是一言難盡。密碟說慕容恪自從上次大敗後,就一直身體欠佳,秋冬季節他就一直咳嗽不停。此次謝石的對手,也許並不是慕容恪。”
謝道韞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