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藥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趙川寧願相信陸長生,比起朋友,還是自家親兄弟值得信任一些。
以現在的情況看,自己如果倒了,對陸長生沒有一點好處,反正兩人又不用去爭家產,都是沒命繼承家業的倒黴蛋罷了。
陸長生準備了精緻的木盒,每盒剛好能裝一萬粒藥片,整整十大盒,看著頗有氣勢。
“有了這玩意,我們就能救建康城的萬民於水火了?”
陸長生總是這樣一副不可置信的語氣,趙川不悅的撇撇嘴說道:“是某些人拯救萬民於水火,而不是我們!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不過還有句話叫樹大招風,有多少人感激你,就有多少人想殺死你,低調啊。”
這話不能說的太明白,陸長生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那張老成的臉好像更加憂傷了。
本以爲這次趙川揚名立萬,自己也能沾光,沒想到對方想得更遠,安全第一,自保爲上。
孫泰背後,還不知道是什麼人,這次破壞了他們的計劃,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人也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趙川的意思是誰想出頭,誰就去出頭吧,那個叫惠安的和尚,好像就是個很好的人選嘛,而且跟天師道又不對付,他們不出來背鍋,誰出來?
“好累啊,今天不想做飯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趙川躺在牀上,已經累成了狗,從清早到夜晚,一直忙得沒停過,他覺得自己比當皇帝還累,嗯,當然是指的明君,酒池肉林那種不算。
“在女人面前,你從來都是風度翩翩,然而一個人的時候,就像條死狗一樣,叫人怎麼說你好?”陸長生搖搖頭,眼前這位也是個性人物,而且自己也看不透他,很多奇怪的地方,他都當做看不見。
父親的要求,家族的願望,就是陸長生擺在第一位的東西,這是世家子弟的自覺。
世家雖然這不好那不好,但家族的凝聚力,卻不是普通寒門可以比擬的。家族成員可以背叛國家甚至背叛民族,然而一旦背叛家族,則天下之大,沒有容身之處。
“我睡一會,子時以前記得叫醒我。”陸長生出門的一剎那,就聽到某人在房間的叫喚。他笑著搖了搖頭,答應了一聲就出去了。
雖然白天很累,但這一覺居然睡得很淺,全是夢見一些光怪陸離的東西。
突然間感覺自己嘴脣溼溼的,好像是有人在吻自己,他睜開眼睛一看,面前居然是許久不見的謝道韞!
她穿著白色的素服,面色蒼白得可怕,好像電影裡的那些女鬼一樣,看著有些滲人,但趙川卻並不覺得害怕。
“你怎麼來了,不是在會稽東山,跟你叔父在一起嗎?”趙川好奇的問道。
然而面前的謝道韞,卻只是搖搖頭輕輕的說道:“郎君,我來跟你告個別,馬上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不能再見面了。”
話語中透著悲涼,趙川握住她的手,冰涼冰涼的。
他以爲佳人會到自己懷裡來,沒想到對方卻是甩開他的手,轉身就走,毫不停留。
此時的屋子像是水簾洞一樣,到處都是雨滴的聲音。他鞋子都沒穿就追了出去,卻是什麼人都沒見到,像是從來沒來過一樣。
伴隨著幽幽的嘆息,趙川從睡夢中驚醒,謝道韞什麼的完全沒有,那些都是夢魘而已。
只看見桌案上油燈在閃爍,此時已經不知是什麼時辰,用手摸臉,發現全是眼淚。
不知爲何,明明是個夢而已,趙川卻感覺像是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一樣,心裡堵得難受,如同刀刃攪動。
“你怎麼了,晚上還要出去麼,我看你臉色好嚇人!”
陸長生輕聲推開門,就發現趙川坐在書案前一言不發,臉色煞白。
“沒事,子時快到了麼?”趙川的聲音有點沙啞,眼睛低垂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看上去狀態不是太好。
“嗯,今夜安排了沈勁放哨,兩隊人,保證第一時間反應。一個時辰換一次崗。”
陸長生辦事一向穩妥,守成有餘,進取不足。他也明白,現在就已經是軍隊模式,只是還沒打出旗號罷了。
日常的安排,不是在玩耍,而是在爲將來做準備。
“我出去了,你在家當心點。”
趙川拿著短劍就出了門,弄得陸長生一臉錯愣,該說小心的難道不該是我麼?你大半夜一個人出門,讓我小心點……實在是不能理解啊。
魂不守舍的出門的,趙川耳邊似乎都是謝道韞的溫言軟語,那時紅袖添香,發乎情止乎禮,兩人一起寫書,像是初戀的男女學生放學在一張書桌上寫作業一樣。
那是一種久違的單純感覺,現在卻是悵然若失?
趙川覺得等天亮了,就算難爲情,也要去烏衣巷的謝家去問問情況了,總有種很不好的感覺。
玄武湖岸邊停著一葉扁舟,船頭掛著氣死風燈,上面寫了個“周”字,趙川老遠就看見這突兀的燈火。
“周尚書,不好意思久等了。”趙川強打精神,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熱情的跟對方打招呼。
“這就去吧,坐船沿著岸邊走,就能到達雞鳴寺附近,一路上也安全許多。”周閔發現趙川的臉色不太好,只當是半夜起來精神不濟,他沒有帶隨從,和趙川兩人合力劃船,小舟如同魅影一樣在湖上穿梭。
不知爲何,趙川看著那船頭詭異的氣死風燈,想起某些鬼片裡的情節,腦子裡蹦出“靈車漂移”這四個字,忍不住笑出聲來,弄得滿臉嚴肅的周閔異常尷尬。
“抱歉,只是想起了一些好笑的事情。周尚書,請問惠安大師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你不是跟他很熟麼?”
周閔那張方正的臉上出現了思索的神色,然後又變得糾結起來。
“我只能說他是個很有意思,又猜不透的一個人。你若是不想害他,他是不會害你的。”
趙川總覺得這傢伙說的話有些不盡不實,然而在見到惠安之前,也沒什麼好說的,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隨後他跟這位官當得挺大,性格卻有些怪異的中年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說的盡是廢話,看來不僅是他不信任對方,對方對他的信任也是相當有限,角色更類似於掮客一類的人。
說到掮客,趙川覺得身邊還真是少了個能去打前站的人,每次都是他頂在前面去跟別的勢力交涉,現在身份低微還無所謂,到了以後,恐怕就有些力有不逮了。
自己收的小弟,多半都是武將,獨當一面的有,衝鋒陷陣的也有,唯獨缺了能跟各種勢力遊走的那種八面玲瓏的人物,這一切,都還任重而道遠啊。
依山傍水,雞鳴寺離玄武湖的某處並不算太遠,趙川驚訝的發現,繞過這座山,就可以看到臺城後面,那感覺跟站在景山上看著故宮一樣。
“我有點明白爲什麼孫泰要打雞鳴寺的主意,爲什麼要打劉軌的主意了,看來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蓄謀已久。”
兩人行走在雞籠山的山路上,雞鳴寺就是因爲雞籠山而得名。
趙川的這句話沒有出乎周閔的意料,這位吏部尚書大人摸了摸自己的鬍鬚,帶著一絲憂慮說道:“朝會那天,雞籠山只怕是不得安寧啊!”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提前知道了將會遇到的是什麼,可怕的事情,也就不那麼讓人畏懼,甚至最後可以輕鬆的“有驚無險”,當事物的輪廓慢慢呈現在眼前的時候,趙川反而不怎麼擔心了。
“兩位施主,這邊請,惠安大師已經等待許久了。”兩人剛剛來到雞鳴寺門口,就有一位小沙彌等待於此。
此人眉清目秀,眼神充滿睿智靈動,看上去不太像是普通的和尚,趙川不由得多看了對方幾眼,這小和尚接觸到他的眼神,連忙低下頭,裝作什麼都沒看到,其實他是在暗中觀察趙川。
才十一二歲的樣子,就已經如此機敏,此子頗有些不凡啊!
趙川覺得這雞鳴寺妖氣很重,一個負責接待的小和尚,看上去都是聰明伶俐,莫非這惠安是黑山老妖不成?
此時的雞鳴寺名聲還不大,佔地雖然緊要,卻也不是個大的寺廟,裡面的“裝修”很是寒酸,跟杜子恭沒出事之前比起來,香火只怕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來到一間古樸的禪房,小和尚到門口就不進去了,飽含深意的看了趙川一眼,雙手合十行了一禮,然後轉身就走,周閔也不以爲意,似乎對這小和尚很熟悉。
“子騫(周閔表字),你帶趙郎中進來吧。這位雖然年輕,卻也是寫出了心學的大儒,你莫要輕慢了。”
趙川早已不是初哥,卻依舊被對方的話震驚了,心中仔細盤算究竟是哪來出了問題,自己寫心學的事情,應該知道的人極少纔對。
禪房裡,一個骨瘦如柴,看上去風吹一陣就會倒下的老和尚,雖然身體形如枯槁,那眼睛卻亮得讓人不願直視,房間裡點著火把,光線倒是異常明亮。
“趙施主,你覺得剛纔那位小沙彌如何?”
惠安沒有問其他的,首先就說起了剛纔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和尚,讓趙川有些不明所以。
那廝幹我屁事,你大晚上在這裡扯東扯西的。
但不管是佛家,還是道家,有時候都是比較邪門的,就算你不信,也別去故意招惹,惡語相向。
趙川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言不由衷的說道:“還不錯,看樣子挺機靈的一個娃。”
惠安蒼老的臉上看不出啥表情,似乎是在笑,又像是有什麼別的意思,他頓了一下說道:“趙施主,這個小沙彌法號叫法顯,三歲就出家了,慧根很好,你可否願意帶著他遊歷紅塵,例證大道啊?”
哈?一見面你就讓我帶一個拖油瓶走?
趙川覺得這傢伙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不過,對面是一個還不知道深淺的老人,趙川不想貿然得罪,只好勉強回答道:“茲事體大,在下平日裡也會遇到一些危險,這件事還是問一下本人比較好,也容我好好回去思量一番再做答覆如何?”
既然不好明著拒絕,趙川使出了“拖”字訣,大不了讓便宜老爹陸納出面回絕好了,自己面子不行,陸家家主的面子,惠安這老和尚總會給一點的吧。
此時不僅是趙川懵逼了,連周閔都有些弄不明白,他疑惑的問道:“那法顯你說將來是你衣鉢傳人,爲何現在讓他跟一個陌生人走?將來只怕還要在江北,這是何苦?”
周閔說得很清楚了,趙川並非是大富大貴之人,看上去又像是個不安分的傢伙,讓那小和尚跟著,指不定哪天就因爲意外死去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生死各有命,呵呵,子騫無需多言。”
惠安站起身,然後引著兩人來到跟禪房連著的一個內室。
“今天讓你們見一個人,孫泰現在投鼠忌器,就是因爲此人在。”
惠安指著牆角里被綁著的某個胖子說道。
是這個傢伙?
趙川有過一面之緣,就是在那天他偷看到和孫泰在一起的那個胖子,之所以會記得,就是因爲在場的那麼多人裡面,就他一個胖子!
突然,這胖子渾身冷汗,臉色變綠,在地上疼得打滾,痛不欲生。
“給我個痛快,老禿驢,你不得好死!”
趙川跟周閔兩人面面相覷,他們都知道各自的事情,眼前這一幕,再熟悉不過。
“生又何哀,死又何妨,只要放下了,那就是放下了,皮肉的疼,你不當做是疼,那它就不是疼了!”
惠安臉色帶著一絲喜悅,說出來的話讓趙川忍不住想吐槽。
人越老,腸子越黑,心越壞,古人誠不我欺也!
他覺得惠安說這句話的無恥樣子,頗有他剛出道時的風範。
胖子疼完了,靠在牆角大口喘氣,惠安從禪房裡拿來一壺燒開的水,往胖子的腳上澆上去,內室裡頓時傳來殺豬一樣的叫聲。
“你看,現在肚子疼是你自己帶來的毒藥,被開水燙也是你自己咎由自取,爲什麼你還是放不下心中的執念?”
惠安義正言辭的說道。
趙川是第一次見到把刑訊逼供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高大上的,心裡不由得產生高山仰止的敬佩之情,他回頭看了身邊的周閔一眼,對方露出一絲苦笑,似乎對惠安的作風有所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