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比較就沒有鑑別,萬事都逃不出這個怪圈。
太原城的居民們發現,城北大營駐紮的軍隊,相對於在城內橫行無忌,毫無底線的龍驤軍來說,簡直就是天使一般的存在。
那些家裡被洗劫一空的富戶,活不下去的窮困人家,本身就是逃難來的流民等等,毫不猶豫的離開太原城,進入到趙川建立的新營地當中。
一傳十,十傳百,趙大官人還是小看了這個時代的信息流轉速度,不到兩天時間,這裡已經人滿爲患,保守估計,至少五千戶是有的,甚至更多。
這些人當中老人幾乎沒有,帶著孩子的卻特別多,他們早已失去了所有財物,守著空房子也是等死,還不如跟著這支軍隊南下去洛陽。
有些富戶人家傳來的消息說,這兩年洛陽一代發展得很不錯,已經改頭換面,而且現在急缺人手。有些流民早就想去,奈何道路不通,一路險阻又有山賊什麼的,怕是有去無回。
現在好了,有了這支大軍的庇護,到洛陽就不是什麼難事了。
“大當家,鄧羌傳來的軍令,這傢伙……”孟昶拿個一個竹筒,是龍驤軍的一名小校送過來的,據說裡面有鄧羌的親筆信。
趙川接過竹筒問道:“早上讓你帶人去交割戰利品,拿回來了嗎?”
這種事情,趙大官人懶得去參與,都是些民脂民膏,說出去丟人的事情。
“嗨,大當家,我做事你還不放心麼?早就搞定了,現在石越在帶著人清點呢?!?
說著說著,孟昶發現趙川臉色有些陰沉,很快,趙川將信放進竹筒,點點頭說道:“去吩咐一下,明天一早,拔營起寨,目的地是河東的安邑,我們在薛家堡修整幾天再回洛陽?!?
孟昶本來想說他娘子趙安宗要生了,早點回去比較好,眼睛餘光卻看到趙川有些生氣,連忙點頭哈腰的下去了。
“寄人籬下啊,不想討好的話,受氣是難免的?!?
趙川深吸一口氣,現在還不是跟苻堅翻臉的時候,甚至在鮮卑慕容被滅以前,都不好跟苻堅鬧翻,鄧羌大概還想在洛陽掘地三尺的搜刮一下,所以寫了封信讓趙川帶著流民快滾回洛陽。
回去是要回去,但是被人家催促著回去,這就讓人很不爽了。趙川心中暗自揣摩,歷史上鄧羌並非跋扈之人,那是因爲有王猛這尊大神壓著,他想跋扈也跋扈不起來。
現在王猛修身養性的在洛陽教書育人,鄧羌也屬於“英雄寂寞”的狀態,自然是脾氣大了些。像這次的情況,他拿趙川又沒什麼辦法,急著將某人趕走,眼不見爲淨,也算是變相服軟了。
趙川有些阿Q的想到。
一天之後,苻融帶著兩個親兵,將趙川的隊伍送到十里以外,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不傻,早就知道趙川不會甘居人下,只是很多事情都沒有辦法去改變而已,所以也只能活在當下。
“這個是火藥的秘方,你拿回去自己去摸索吧。當然,我也只能幫你到這裡?!?
趙川將火漆封好的竹筒遞給苻融,語重心長的說道:“你在太原爲政一方,就要勤政愛民。你大哥這樣的人,想的事情是萬里河山,而普通人想的只是一日三餐而已。你用心去體會吧?!?
趙川拍拍苻融的肩膀,沒有繼續再說下去,而是轉身就走,跟上隊伍的末尾。苻融就呆站在原地,看著趙川走在流民隊伍裡面,跟太原城出來的流民隨意閒聊。
他擦了擦溼潤的眼角,將竹筒貼身放好,帶著護衛返回太原。這次離別,下次不知何時能相見,再次相見,也不知道雙方是什麼身份。苻融覺得,趙川給他火藥的秘方,有恩斷義絕,兩不相欠的意思。
不久之後,鄧羌帶著龍驤軍主力返回長安,臨走前留下五千老卒戍守太原,苻融又在苻黃眉大軍的俘虜裡招募了五千新軍,湊足一萬人,來守衛包括絳邑縣在內的地盤。
被苻堅視爲眼中釘的苻健三個幼子,附帶著敗軍之將苻黃眉及麾下副將偏將一干人等,被鄧羌押解回長安,等待著秋後算賬,想來那時候長安城又會迎來一波腥風血雨。
鮮卑慕容攻打太原未遂,半路碰見洛陽趙川麾下的“新軍”,遭遇毀滅性打擊,作爲一個標誌性事件,載入史冊。
火藥兵器第一次出現在公衆視野當中,被各國的有識之士,作爲一種足以顛覆戰爭模式的事物重視並研究。時代變了,與其被淘汰,不如跟著時代的腳步成爲先行者。
對於東晉來說,他們城池高大的優勢被削弱了,在火藥面前,城牆猶如紙糊,只要應用得當,過往的攻城戰將會成爲歷史。
對於鮮卑慕容來說,火藥同樣削弱了馬匹和騎兵的威力,在熱兵器面前,鐵蹄錚錚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戰略的平衡被火藥所打破,卻因爲火藥的削弱,而再次達到一個動態平衡。
打算篡位的桓溫,暫時放棄了廢帝的想法,而將精力放在控制位於揚州府,新編練的“神機營”上。
打算打慕容家一悶棍的謝石,同樣放棄了原本的打算,而將精力放在位於壽春的謝玄大營中,這裡已經被謝家控制,成爲一個戰略要衝之地。
而本來和謝玄在一起的桓衝,則帶著桓傢俬軍返回襄陽,在襄陽城練兵。
至於鮮卑慕容,他們對火藥兵器知之甚少,卻感觸最深。皇帝慕容偉命范陽盧氏家主盧偃主持研究火藥兵器,優先裝備慕容恪麾下直屬的鐵柺子連環馬。
當然,這支部隊已經放棄了連環馬戰術,但編制和人員並未解散,依舊由最勇敢善戰的鮮卑中低階貴族組成。
明知道變革的時代已經到來,還急吼吼的帶著麾下將士去打這個打那個,吃了虧還不長記性,那不是統帥,那叫腦殘。
十天之後,河東安邑的薛家堡外,旌旗獵獵,人頭攢動,然而四周卻萬籟俱寂,悄然無聲。
包括鮮卑慕容的戰俘在內,包括薛家堡的常備私軍在內,都匯聚到一個佔地廣袤的演武場四周,將這裡圍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大圈。
演武臺上,趙川和薛強坐在“正位”,兩側人員分開站立,一邊是薛家的管事和長老,私軍將領,另一邊則是趙川麾下大將。看上去頗有派頭。
這年月的娛樂活動極爲貧乏,所以趙大官人帶著大軍來到薛家堡,就提出雙方進行一場“平等”“精彩”和“友誼第一”的活動,也就是帶著“表演性質”的軍事演習。
無論是流民還是俘虜,都必須觀看“表演”,也就是所謂的“捧場”,於是這場近乎荒謬,卻又影響深遠的“演出”,就這樣拉開序幕。
“薛堡主,可以開始了吧?騎術,射箭這些傳統項目,不如就讓薛家堡的健兒們表演一下吧,我長在長安,又住在江左一段時間,實在是沒怎麼見過騎馬射箭,不如讓在下開開眼界?”
趙川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言語中帶著親和,讓人難以拒絕。
薛強點點頭,對侍從吩咐道:“可以開始了?!?
演武場邊薛家部衆的人羣讓開一條道,十餘騎的輕騎兵隊伍魚貫而入,人人都是黑色布衫,背後一把晉國制式長弓,並未披甲。
場邊另一頭豎起了箭靶,這隊人馬飛馳而去,經過箭靶的時候,爲首的騎兵手中紅旗一指,十餘騎兵幾乎在同一時刻搭弓上弦,朝著同一個靶子射去。
那稻草人穿著布衫的靶子,便渾身扎滿了箭矢,如同那刺蝟一般。
“妙?。⊙Ρぶ?,你有這樣一支精銳在,難怪鮮卑人奈何不了你了,我看慕容恪麾下鐵軍,旗下精銳頂多也就這種水準了。”
趙川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指著已經退出演武場的騎兵隊伍,大加讚揚。
薛強臉上出現一絲得色,很快又恢復如初,對著趙川拱拱手道:“孩兒們疏於操練,不過爾爾,大當家真是謬讚了。”
嘴上這樣說,心裡可不是這樣想的吧,老狐貍!
趙川心中暗自腹誹,臉上卻是帶著笑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河東,乃是四戰之地,戰略要衝,打仗是正常的,不打仗纔是少數情況。
若是沒有幾把刷子,薛家能在河東這麼多年而屹立不倒麼?
“孟昶,你也帶兄弟們上去玩玩吧,隨意就行了,這又不是打仗?!壁w川回過頭大聲對身後早已躍躍欲試的孟昶說道。
“雖然不指望你能贏,但也別輸得太難看,丟我的臉啊?!碑斆详平涍^趙川身邊的時候,某人拉著他的袖口低聲警告道。
我就知道!
孟昶暗罵趙川就是傳說中的“口嫌體正直”的傢伙,嘴上說不在意,其實心裡還是很怕輸的吧?
不一會,孟昶帶著多達百人的“神箭隊”上去演武,毫無觀賞性可言,那些箭手如同機器一般,走一個位置射一個箭靶,冰冷而精準,看得臺上的薛強只皺眉的。
若是從表演上看,這種技藝毫無價值,不過換做戰場就不一樣了。很明顯,薛家技藝高超,但都是天賦和野路子。而趙川麾下的箭手,顯然是一板一眼刻苦訓練而成的。
遠處看不太清楚,不過薛家的下人已經悄悄告訴薛強,靶子的中箭部位非常密集,都集中在頭部,這就很有看頭了,和自己猜測得一樣。
“唉,不成器不成器,孟昶這小子太讓我失望了?!壁w川心中暗爽,表面上卻是一副捶足頓胸的痛苦模樣。
他跟薛家的較勁,這些只是開胃菜而已,雖然無足輕重,不過不落下風的話,臉上終究是好看些。
“開始下一項吧,你覺得如何呢,大當家?”
薛強面色平靜的問道。
“那就開始吧?!?
下一項是步卒比拼,雙方各取一百人,組成一個方陣,一直到對方沒人能站起來,就算贏。
嗯,這年頭很常規的比法,漢武帝那時候就流行過的。
紅黑兩支隊伍比拼,趙川這邊是紅衣,薛家堡的私軍是黑衣。
片刻之後,諸葛侃舉起長棍,仰天長嘯,已經沒有一個穿黑衣的兵卒能站立起來。臺上的薛強面色鐵青,雖然他也猜到能在慕容恪鐵軍手下撐了三天沒垮的軍隊很強,沒想到自傢俬軍居然如此不堪一擊。
簡直是被橫掃!
“手下兒郎們下手沒個輕重的,承讓了承讓了。等會我好好說下諸葛侃這混球?!?
趙川依舊帶著人畜無害的笑容,謙遜的對薛強拱拱手。
接下來是鬥將!
兩晉到隋唐時期,軍閥混戰不斷,十幾萬人以上的大戰比較少,但萬人級別的戰鬥卻是呈現直接上升的趨勢,導致兩軍之間戰將相搏成爲常態。
輸的一方,或是長期不願鬥將龜縮的一方,對士氣影響極大。
薛強看到剛纔步卒比拼當中出場的諸葛侃,一棍將薛傢俬軍中武藝較好的一位戰將橫掃在地,便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拱手對趙川說道:“大當家,在下身體不適,想回去休息,這就告辭了吧。”
呵呵,這就想走了嗎?
趙川嘴角微微勾起,意味深長的看了薛強一眼說道:“無妨的,我正好有些乏了,演武等會還要最精彩的一幕,我們不如先到別處走走,欣賞一下安邑的風光,如何?”
“恭敬不如從命,那就讓在下當嚮導吧。”
荒謬的一幕出現了,演武場上鬥將鬥得熱火朝天,觀看的各路人馬看得熱血沸騰,然而身份地位最高的兩人,卻堂而皇之的離開了演武場,來到一條靜雅的溪水邊閒聊。
“河東四戰之地,不可久守,久守則必失。薛堡主也是一方人傑,對將來有什麼打算呢?!?
趙川低頭看著涓涓溪水,語氣平靜的問道。
薛強皺起眉頭一言不發,最後滿懷嘆息的說道:“家業不可棄,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知道薛堡主今日身體不適,不妨先看完這封信,然後你我再回演武場,看一出壓軸大戲,你覺得如何?當然,你先看過信再答覆我也不遲。”
趙川將貼身放置的一張折起來的紙遞給薛強,對方看了以後面色數變,良久一言不發。
“那便依大當家所言,一起去看這壓軸大戲吧。”
薛強將手中的紙撕成碎片,散落一地,也不管趙川怎樣,頭也不回的朝著演武場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