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歌有自知之明,現(xiàn)在的她不管是身份地位還是名望,都和楚晉川相距甚遠,若是貿(mào)貿(mào)然當衆(zhòng)迴應楚晉川的示好,對她來說,恐怕是禍不是福,有時候蟄伏忍耐,也是一種能力。
楚晉川眼中劃過一絲讚賞,當即撇下這個話題不談,出言邀請道:“我看瀾歌姑娘腳步虛浮,看似無力,想必是還未用膳?!?
有見地、有能力、懂得審時度勢、格也不錯,這樣的女子,不應該被埋沒。
瀾歌點點頭,一想起自己爲什麼會悲慘到餓著肚子往回走,心中就有些不快,眼神也隱隱晦暗了起來。
羅行和高甘慶連著幾天阻止她在東四坊中隨意走動不說,這次竟然連讓馬車等等她都做不到。這樣的輔助人員,她瀾歌可要不起!
兩人已經(jīng)走到了東四坊中以美食出名的益和巷,楚晉川挑了一家口味清淡的小餐館走了進去,邊不忘回頭對瀾歌招手:“爲了表示感謝,這一頓我請?!?
說罷,楚晉川轉(zhuǎn)頭,對忙碌的老闆娘說道:“兩碗芋仔面,一盤醬牛肉,米酒一罈?!?
老闆娘和楚晉川很是熟識了,趕緊笑瞇瞇地應了,招呼自傢伙計趕緊去地窖取酒,轉(zhuǎn)頭就利索地往秘製高湯中下了面。
楚晉川說話的時候並沒有刻意避著人,益和巷中人來人往,一時間有不少人也聽清了這句話,頓時看著瀾歌的眼神就有些微妙了。
認識瀾歌的人不多,但憑制服不難看出她是月王府的下級食醫(yī)。
但問題是,誰都知道楚晉川是最堅定的王黨紅人,而這樣一個外圓內(nèi)方的文官重臣,竟不顧輿論,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對一個月王府的下級食醫(yī)如此之好?
莫非這無關黨派,只關風月?這還真說不定!
楚晉川今年“高齡”二十又二,嚴謹剋制,別提逛窯子上花街之類的行徑了,身邊就連個侍妾都沒有。曾經(jīng)就有好事者就楚晉川的能力問題下賭注,只是所有波瀾最後都不了了之了。
一時之間,文人們心中那點八卦之火,熊熊燃燒起來。
瀾歌站在小餐館的臺階下,親眼見證了文官們的臉色從驚詫到懷疑到高深到興奮的轉(zhuǎn)變,轉(zhuǎn)換之自然,感情之充沛,令人歎爲觀止。
楚晉川輕笑一聲,重新下臺階來:“瀾歌食醫(yī),願意賞臉嗎?”
瀾歌手忙腳亂地點頭,三兩步竄上臺階,都坐在小餐館簡陋的椅子上了,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問:“呃,可是我這樣不回去,月王府的人會找我的?!?
楚晉川微微一笑,成竹在胸的模樣帶著難以言喻的魅力,讓人覺得無比可靠:“我已經(jīng)派人去府上說明情況了?!?
這時老闆娘已經(jīng)端著托盤將楚晉川點的東西擺上桌了,見楚晉川似乎還有話要和瀾歌說,也沒有多做停留,快速回到竈臺邊上忙碌了。
此時正是飯點,小餐館中熱鬧非凡,瀾歌來到這個世界也有兩個月了,卻是第一次體驗到普通人的生活,生機勃勃的美好。
楚晉川爲瀾歌分配了碗筷,併爲她酌量倒了醬料,起身的同時,在瀾歌耳邊低聲道:“從現(xiàn)在開始到子時,你的時間,歸我了?!?
瀾歌聞言,並不驚訝,微微一笑,悠然道:“承蒙楚大人不棄,小女子自當恭敬不如從命?!?
坐著等待老闆娘上菜的時候,瀾歌就楚晉川的這一番舉動,細細地想過了。
首先可以明確的是,楚晉川對自己並無私情。那能夠讓他主動接近自己的,就只有公事,還是不好讓別人知道的公事。
再說了,楚晉川既然能這麼大大方方地邀請自己進餐,就說明他對之後可能產(chǎn)生的流言蜚語,就必然留有應對之策
,她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而且,別以爲瀾歌對於月王府中的事情不上心,就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瀾歌目前看似受到北辰謹?shù)臉s寵非常,但這一切都是基於楚晉川對她的另眼相看。
歸根結底,北辰謹真正相信的,是楚晉川的眼光,而非瀾歌這個人。
瀾歌身世不明,再加上親人如今安危未知,心中本就憋了一股氣,總想找個人梳理一下思緒和滿腔的負面情緒。
如今她更是生了往上爬的決心,總要爲自己找一個依仗,日後行事才方便些,面對人事,也有底氣些。
很顯然,不管從哪個方面,對自己有個好印象的楚晉川,是瀾歌現(xiàn)階段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靠山。
楚晉川裝作並未看懂瀾歌眼中的思慮的模樣,微微笑了笑,低頭專心吃飯。
酒足飯後,楚晉川依舊保持著和瀾歌相距一尺的距離,帶著她緩緩朝著東四巷的深處走去。
東四巷的深處就是環(huán)城河,河岸往內(nèi)就是層層疊疊的障欄。
障欄以夯土、木板和少量的玄武巖築成,蜿蜒曲折,模樣有點像是秦漢時期的長城。
障欄的排列方式仿照古書中風後八陣圖,根據(jù)河岸地形做了些許調(diào)整,一旦啓動,就能阻攔千軍萬馬於一瞬間,配合弓弩手和弩機,短時間內(nèi)絞殺十萬人也不成問題。
在夜色中,障欄之間還隱隱可見絆馬索的痕跡,帶著前朝沉澱下來的、已經(jīng)洗刷不去的暗紅血痕,顯出鋒利而又孤寂的陰影。
這些障欄是護衛(wèi)京城的最後一道屏障,自從北辰國成立以來,將近一百年的歷史,每一代帝王都會親自監(jiān)督、集結全國最好的工匠修繕它。
逐漸的,在北辰國,障欄已經(jīng)不僅僅作爲純粹的防禦系統(tǒng),而是參雜了大量歷代帝王在位時期的統(tǒng)治風格、社會狀況等等的痕跡,算的上是一件凝聚了時空的藝術品。
只是環(huán)城河邊的煞氣實在是太重了,白日裡還好,浣衣女等人的活動爲護城河沿岸染上了活人的生氣,一旦太陽下山,百姓是絕對不會往這邊走的。
因此楚晉川和瀾歌一路走來,倒是並沒有看見什麼人。
等到楚晉川和瀾歌登山障欄,身邊除了月光和呼嘯的夜風之外,竟是半個人也無,清靜幽冷,耳畔的水濤聲隱隱綽綽,讓瀾歌恍惚有種置身忘川河畔的感覺。
楚晉川和瀾歌默默走夯土臺階之上,月光如流水傾瀉而下,不帶任何偏見地灑落在萬物之上,沒有溫度,卻讓人分外平靜。
走到第一層障欄桿的盡頭,楚晉川轉(zhuǎn)了個方向,回身看著瀾歌。
瀾歌微微抿嘴,不露痕跡地輕嘆一聲,看著楚晉川,緩緩道:“楚大人可是有事要告知小女子?”
走了這麼久,再艱難的感情鋪墊也該完成了。瀾歌心中隱隱有些煩躁,要是楚晉川還想玩什麼心理戰(zhàn)術,她瀾歌可不奉陪了。
楚晉川的眉頭微微皺了皺,低聲道:“你不能繼續(xù)呆在東四坊中了。”
瀾歌眉頭微皺,看著楚晉川,直白地用眼神表達自己的疑惑和不悅。
瀾歌纔剛剛在東四巷中站穩(wěn)腳跟,讓那些流民接受自己,正盤算著請北辰謹出手,利用東四巷中文官的影響力,爲自己造勢。
東四巷是文官聚集的地方,要是瀾歌能得到這些文官的認同,那麼她並不需要花費多少心力氣,就能在民衆(zhòng)間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力。
帝王無一不實行愚民政策,而文官集團毫無疑問就是帝王權術下操縱民心的寶器,若用得好,勢必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但瀾歌想的這一切,卻被楚晉川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否決了。
瀾歌抗拒的表情並未遮掩,楚晉川立即就看出她對此並不樂意,輕笑一聲,看著瀾歌,目光誠懇:“你需要的名聲,東四巷已經(jīng)給你了。你若想要更廣闊的天空,就要從這裡走出去。”
瀾歌還有些不理解。
楚晉川耐著性子給她解釋:“東四巷中,‘月王府瀾歌食醫(yī)溫柔盡心、技藝嫺熟’之類的名聲在百姓中廣爲傳播,再加上還有輕易不出山的高級食醫(yī)魏瑞琴給你做陪襯,你在東四巷中能得到的東西就已經(jīng)盡數(shù)得到。”
見瀾歌還想爭取,楚晉川眉目一冷,再次開口時,言語間已帶了些訓斥:“但你永遠別想讓文官集團爲你歌功頌德。也不想想你才做了點什麼事?文官集團清高自詡,最是愛惜自己的名聲和才華,又怎麼會爲區(qū)區(qū)下級食醫(yī)所驅(qū)策?”
瀾歌也想到了這一點,但她以爲,以自己的本事和北辰謹?shù)膹妱莅才牛贿^是說幾句好話的功夫,那些文官又有何不可呢?
楚晉川見瀾歌露出如有所思的神情,輕嘆一聲,放緩了聲音,勸慰道:“常言‘破而後立’,你現(xiàn)在需要一個契機。或者得罪一個權貴,或者別的,讓你從此離開東四巷,到條件最艱苦的粥棚去。”
頓了頓,楚晉川見瀾歌沒有急著反駁,就繼續(xù)道:“世人總是同情弱者的,月王也會趁勢派人將這件事大肆渲染。到時候,你要的名聲和影響力,起碼就有了一半?!?
距離能產(chǎn)生的東西很多,瀾歌要是一直呆在東四巷中,以文官集團的敏銳和多疑,北辰謹根本也不好安排什麼,做起事情來難免束手束腳。
現(xiàn)在,瀾歌和其他三個食醫(yī)憑藉自己平時的兢兢業(yè)業(yè),在文官集團和流民當中留下了還算不錯的印象,有了這個先入爲主的好印象之後,北辰謹再想讓瀾歌做什麼,又脫離了文官集團的中心勢力範圍,一切就簡單多了。
瀾歌抿了抿嘴:“你說的這些,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主子的?”
楚晉川淡淡道:“我和月王一起商議的?!?
瀾歌並沒有因爲這句話而放鬆了心情,實際上,她更加不安了。
若說之前,北辰謹派羅行和高甘慶“輔助”她,並讓魏瑞琴作爲對比,襯托出她的親和力之類的東西的話,那麼根據(jù)楚晉川的一番話,接下來北辰謹纔要動真格的了。
但瀾歌現(xiàn)在並不願意現(xiàn)在的生活出現(xiàn)太大的變動。要知道得罪權貴什麼的,就算這件事是北辰謹在幕後操縱,只是世上的意外實在太多了,就連護明那麼完美的夜探計劃都能出差錯,要是這事有萬一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呢?
楚晉川話說完了,見瀾歌低垂著腦袋跟在自己身邊,月光之下,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在眼下帶出一片朦朧的陰影,美則美矣,但遮住了她的眼神,這讓楚晉川有些心疼。
猶豫了一下,楚晉川伸手,在瀾歌眼前晃了晃,低聲道:“瀾歌?瀾歌……”
“我在聽?!睘懜杩焖偈帐扒榫w,擡頭微笑,“楚大人可還有別的吩咐?”
楚晉川搖搖頭,卻也不讓瀾歌離開,思慮片刻,便道:“你可有疑問?”
瀾歌心中亂糟糟的一團,不知如何理出頭緒,這會兒聽楚晉川這麼問,便也不客氣,直言道:“我想知道,爲什麼這件事是你來告訴我?”
楚晉川再怎麼欣賞瀾歌,瀾歌也還是月王府的下級食醫(yī)。
就算這個法子是楚晉川和北辰謹一起商量出來的,但不管怎麼算,都應該是北辰謹或者四大侍女前來通知她這個變動纔對。
楚晉川抿脣笑了笑,月光下竟然有些羞郝:“月王那種性子,我擔心由他來說的話,你會很……不舒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