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護明卻激動地一把拍開他的手,力道甚至都忘了控制,清脆異常的“啪”的一聲,讓本就安靜的包間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瀾歌的呼吸都屏住了,她從來都沒有遇見過這種情況,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看著護明,心懸得高高的。
薛青染看著自己微微有些發紅的手背,挑眉,面上的笑卻並沒有消失,只是有些無奈:“這又是鬧什麼脾氣了?”
薛青染有意將護明真正的身世透露給他知道,就猜到了他會有這樣的反應,心中雖然不意外,卻還是有點傷心的。
二十多年前,正是這個亂世格局剛剛定型的時候,諸國混戰雖然要比之前少了許多,但這個時候正是各個國家大量派遣密探、細作的時候,很多人的命運就在這種永遠都見不得天日的安排中,在被冠以家國大義的利益紛爭中,被生生扭曲了。
薛青染不能讓護明對自己的出生一無所知,但又不能一下子將所有的過往真相都告訴護明,只能一點一點,引導著讓護明自己去了解,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護明也看著薛青染的手,他的心裡也不好受。
也不知道是不是明月從小灌輸的念頭,護明其實並不在意自己真正的父親是誰,但他在意瀾歌對此的看法。
薛青染在瀾歌面前對護明表現出這樣的寵溺和親近,以瀾歌的聰明和敏感,難免不會猜測出什麼。護明不敢冒那個風險。
薛青染清楚地看見護明眼中的矛盾之色,輕嘆一聲,甩袖轉身看著瀾歌和簡溫:“讓我猜猜,你們有什麼非見我不可的理由。”
瀾歌抿了抿嘴,看看薛青染,又看看護明,建議道:“不如……護明先去畫舫上吧。”
不管怎麼說,尚雀只是鳴霄閣京城分閣的閣主,以北辰謹的身份地位,尚雀負責主要談判和招待的話,這身份其實是有點低了。
若是此時畫舫上能出現身爲鳴霄閣小主人的護明,那鳴霄閣給出的分量才勉強算得上是襯得上北辰謹的身份的。
既然薛青染願意將整個慕檀閣暴露給北辰謹知道,還讓自己最重視的關門弟子護明住在月王府中,說明他是有這個意圖要讓鳴霄閣和月王結盟的。
但現在這樣……要知道談判或者交易雙方不對等,特別北辰謹還是那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尚雀絕對是鎮不住場子的。
瀾歌自己都想到了這一點,薛青染這種飽經風雨的人肯定也想到了,但他卻還是這樣一幅悠然自得的模樣,這就讓瀾歌不明白了,難道薛青染並不想和月王結盟?
薛青染也沒有轉身,只是隨意地對護明擺了擺手,護明看了瀾歌一眼,道了聲:“不準欺負姐姐!”就縱身,從窗戶上翻身下去,三兩下就落在了畫舫的旗桿之上。
薛青染看著還站著的瀾歌和護明,面上的笑容還在,但眼中面對護明的溫度卻已經沒有了:“你們二人已經瞭解過本閣主的規矩了吧?”
瀾歌點了點頭,看了眼簡溫,那意思,就是她想和薛青染單獨說話,簡溫還是先出去的好。
薛青染微微挑眉,轉身回到榻上倚著,慵懶又淡漠:“都不用迴避了,你們的請求我知道,都是一樣的?!?
瀾歌和簡溫對視一眼,神情各異,但都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和震驚。
河中心的畫舫上,護明也不用侍女侍候,直接從旗桿上一閃身,像一隻貓一樣竄進了船艙裡。
尚雀也並沒有和北辰謹談事情,獨自一人坐在高臺之上,正撫琴呢,看見護明從窗戶翻進來,手下的動作絲毫沒有受影響,還能擡頭,對著護明笑了笑。
護明撇撇嘴,輕哼一聲,一屁股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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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辰謹對面,嚷嚷道:“先說好,本大爺一點都不喜歡你!”
北辰謹慢悠悠地自斟自飲,淡淡地掃了護明一眼,輕笑著搖頭,那神情,就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似的。
護明被他看得火起,但想到薛青染的安排,又不得不按耐下衝動,隨手從懷中掏出一卷棉帛,扔到北辰謹面前:“這是師父給你的信?!?
北辰謹微微勾起嘴角,示意冬石將這卷棉帛撿起來,檢查一下。
護明見冬石的動作,忍不住嘲諷道:“都說月王驍勇冷酷,沒想到也這樣怕死!”
北辰謹冷笑一聲,道:“大丈夫當死得其所,只有莽夫,才把死當做是展現勇氣的一種?!?
說罷,北辰謹還撐著桌子,微微傾身上前,盯著護明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若是你,怕不怕死?”
護明剛要梗著脖子回答不怕,就見北辰謹那雙深不可測如遠古深淵的眼中帶出了一點點零星的笑意,放柔了聲音,道:“你若死了,就再也見不到瀾歌,再也不能爲她出頭了。”
護明猛地打了個激靈,身子驟然往後一靠,險些栽倒在地,瞪著北辰謹,那眼神兇狠的,幾乎要剜下他的一塊肉來。
尚雀將底下的場景盡收眼底,輕嘆一聲,護明明顯還嫩著呢,怎麼總喜歡蹦躂著去招惹北辰謹,這不是自找沒趣麼?偏偏還屢教不改,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真讓人好氣又好笑。
北辰謹也緩緩坐回了位置,看著護明略顯狼狽的模樣,嘆息道:“世人皆以勇爲榮,殊不知能屈能伸,方乃大丈夫?!?
護明從剛纔的對峙中回過神來,不知爲什麼,他在北辰謹的眼中看見了血肉組成的阿鼻地獄,那一瞬間,他清晰地感覺到了死亡的恐怖。
現在回過神來,護明又聽見北辰謹似是感慨似是勸慰的話,心中驟然一暖,看著北辰謹,莫名就覺得他沒有之前那麼討人厭了。
“喂?!弊o明大大咧咧地坐回位置,看著冬石,“你檢查完了沒有???放心,師父不會在棉帛上下毒的?!?
冬石將棉帛雙手遞給北辰謹,邊冷冷道:“那就不知薛陽王是怎麼死的了。”
薛陽王是西樂王室遺族,四十年前以少年之姿拜入原國,成爲輔宰之一,在原王難得強勢的支持下,進行了一系列的變革,短短二十年,就爲原國積累了驚人的財富和國力儲備。
但二十年按前的一個雨夜,名望和身體都處於頂峰狀態的薛陽王,卻因爲不明原因,暴斃在自己的寢室,此時又正值原國王權變更,原國朝堂之上就爆發了一場小小的內亂。
至今已經過了十九年,原國還沒有從薛陽王離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固步自封不說,王族也越發膽小怕事了。
冬石此時這麼說,擺明了是懷疑薛陽王之死和鳴霄閣脫不了關係。
護明對原國沒有好感,聽冬石這麼說也沒有生氣,反而有些興致勃勃的:“原來師父還做了這麼棒的事情。”
北辰謹輕笑一聲,低頭,緩緩將棉帛展開。
淡棕色的棉帛之上,鬆鬆地寫了十九條條款,字跡輕靈秀美,帶著一股子靈動之氣,但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男子的字。
條款之後還有一大片的空白,是讓北辰謹提出自己的要求和約束的,看那空白的寬度,也能看出鳴霄閣誠意十足。
北辰謹就這樣將棉帛攤在桌上,看著護明,道:“這並不是薛青染的字跡?!?
護明點點頭,抿嘴笑,面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和驕傲:“是一個奇女子寫的?!?
亂世之中,奇女子很多,但有的偏重於智謀,有的則偏重於兵行術法,
甚少有這樣文武雙全的。
棉帛之上的十九條條款看似寬鬆,給了北辰謹足夠的尊重和發揮的空間,但屬於鳴霄閣的利益可一點都沒有少。更難得的是,雖然這字跡輕靈秀美,卻偏偏在行文間帶著一股子好爽殺伐之氣,讓人耳目一新,心中驟然涌起一種開闊之氣。
北辰謹這下眼中也帶了笑,點點頭:“確實是一個奇女子?!?
瀾歌和簡溫的要求,都是想要將自己的身世深深埋藏,最好永不見天日,不同的是,雖說要採取的目的不一樣,但勉強算是殊途同歸。
薛青染將兩人的目的說出來,態度還相當悠閒,看著兩人的目光宛如在逗耗子的貓一樣。沒了護明在這裡,這個男子的惡劣本性肆無忌憚地暴露出來。
瀾歌實在不擅長和這樣的人打交道,看了看簡溫,誰知他更不在狀態,那眼神都放空了,側耳在聽著什麼。
此時,包間的房門被敲響,守在門口的鳴霄閣侍從拿著一張小紙條走進來,交給薛青染,又一言不發出去,無聲地關上門,全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瀾歌嘴角抽了抽。
薛青染將枝條展開,掃了一眼其上的內容,微微勾起嘴角,慢條斯理地將枝條團在手心,就這麼虛虛地握著,輕聲笑道:“有貴客到?!?
話音未落,薛青染將握著紙團的手伸出窗外,往半空中一撒,紙團化作漫天的碎片,在飄飄搖搖落下的時候,突然著火,化作漫天稍縱即逝的光華。
瀾歌愣了一下,緊隨著上前兩步,趴在窗臺上往下看。
小樓的高度足以將碼頭附近的街道都收入眼底,瀾歌就看見,那條直接通往碼頭的官道上,有一列精緻的車馬正緩緩行進,最中間的車架上,還隱隱可見迎風招搖的、代表肅王的騰獸標記。
瀾歌有些驚訝,肅王在民間素有溫柔多情之名,到這汶河邊上,這樣的車架也甚是合理——但正因爲一切都如此合理,而肅王跟著月王前後腳的功夫,也來到了汶河之畔,這才讓事情顯得格外詭異。
瀾歌有些狐疑地轉向薛青染:“就算肅王得知月王在此,也不必這麼巴巴地趕過來,這時間,怎麼說都有點過於巧合了……”
薛青染輕輕搖了搖頭:“我原本以爲瀾歌姑娘不僅冰雪聰明還善解人意,沒想到也會在我面前做這種拋磚引玉的事情?!?
瀾歌眨了眨眼睛,薛青染這是在誇自己呢,還是在教訓她呢?
薛青染輕嘆一聲:“簡溫,想必你也知道本閣主在民間的稱號吧?”
簡溫沒想到自己一回神就被薛青染逮住了問這種問題,愣怔了半晌,眼神有些遊移:“呃,民間說您,是……當世最好的當家人?!?
薛青染哈哈大笑:“雁過拔毛、鐵公雞、睚眥必較這些我都聽過,卻都沒有簡溫你說的好聽!果然英雄出少年啊?!?
瀾歌不露痕跡地往後退了兩步。
她覺得薛青染相當不靠譜!明明一眼看上去溫潤如玉還歷經滄桑的,就連氣質也十分的平和,沒想到竟然是這般性子,瀾歌頓時有種被欺騙了的感覺……
薛青染這纔看向瀾歌,語氣略帶施捨:“看在護明的面子上,我就應了你這拋磚引玉——你的懷疑沒錯,北辰諾定然是得到了北辰謹今日要在畫舫上商談要事的消息,才急匆匆地趕來的?!?
瀾歌頓時陷入了沉思。
北辰謹上了慕檀閣的畫舫是爲了什麼,估計只有鳴霄閣參與此次交易的人以及北辰謹自己的心腹才知道。
但爲什麼北辰謹才上了畫舫沒多久,肅王北辰諾就巴巴地趕過來了……這其中的貓膩,就相當引人深思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