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麼？”瀾歌見屈非一直盯著自己，還以爲他也想要，熱情洋溢地將瓶子遞過去，“要不我幫你加？”
屈非條件反射地抱著碗、左腿微微一蹬，連人帶椅子往後滑了一小段距離，神情戒備地盯著瀾歌的手：“不用。”
“噗。”瀾歌將瓶子放回桌子上，笑道，“好好好，不用就不用，看你嚇的。”
屈非抿了抿嘴，顯然也不滿意自己剛纔落荒而逃的舉動。
看著瀾歌笑瞇瞇地舉手投降，屈非這才緩緩拉著椅子回到桌邊，將粗陶碗放下，細細品嚐著略淡的混沌湯，驢肉的鮮鹹混雜著小蔥的辛香，倒也算是回味綿長。
等一碗混沌吃完，屈非付了帳，和瀾歌一起沿著護城河，往黎仲北城區走去。
“你……爲何會如此嗜辣嗜酸？”燈華初上，行至半道，身邊的行人漸漸少了，屈非這才問道。
瀾歌的腳步頓了一下，笑道：“你不覺得，受了氣總要發泄出來嗎？剛出王宮那會兒，我還有些氣不順，剛纔痛快淋漓地出了一身汗，倒是覺得好多了。”
“南方大多口味偏甜，而楚齊爲首的一衆北地國民，纔會有此等嗜辣嗜酸的口味。”屈非停住腳步，轉過身，直視著瀾歌，語調沒有絲毫起伏，卻不容抗拒，“方纔可沒有痛楚不適的表情，說明你已經習慣了這種飲食——你怎麼會習慣呢？”
瀾歌沒想到區區一碗混沌就讓屈非看出了這麼多的問題，抿了抿嘴，擡頭迎上屈非的視線，道：“我現在不能告訴你。”
屈非微微挑眉。
瀾歌認真道：“有些事情，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們，但是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會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情。”
“對我？”屈非似笑非笑，“我不喜歡別人敷衍我，尤其是你有把柄抓在我手上的時候。”
瀾歌無奈，也難怪屈非這麼年輕就成了鳴霄閣原國分部的情報負責人，這份心機和理智，實在超乎常人。
就在瀾歌想不出什麼來說服、安撫屈非的時候，屈非主動給了瀾歌一個臺階下：“和我做一個交易。”
瀾歌有些驚訝：“什麼？”
因爲護明的關係，瀾歌對於鳴霄閣有好感，還有信任，而因爲屈非的身份，她對屈非更是可以說得上是言聽計從，因此當屈非這麼說的時候，她倒沒什麼反感的情緒。
屈非微微瞇起眼睛，嘴角上挑的弧度有些惡意：“我要你去查清楚當年冥族滅族，究竟是怎麼回事。”
瀾歌莫名其妙：“你不說，我也會……”
“你不會。”屈非繼續往前走，語調四平八穩，“因爲薛青染不允許。”
明明屈非的言辭之中沒什麼感情，瀾歌卻莫名其妙聽出了一些失望和悲傷，一時間也沉默了。
穿過德昂巷，再走幾步就是梵王府了，屈非卻忽然停下，低聲道了句：“我不在乎你究竟是不是原來的瀾歌，我只在乎……你能不能找出當年的真相。”
德昂巷的光線並不強，屈非又刻意側著頭，瀾歌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那一向波瀾不驚的語調之中的哽咽，卻真實得讓人害怕。
瀾歌甚至都沒時間爲那一句“我不在乎你究竟是不是原來的瀾歌”驚恐，她只覺全身從頭冰到腳，聲音都抖了：“你說……真相？”
難道冥族的滅亡不是因爲原國內鬥嗎？是王族和三大世家聯合打壓的結果，難道不是嗎？
屈非冷笑一聲，聲音在黑暗中若即若離，如憧憧魅影：“打壓的契機是什麼呢？爲什麼……在聖女進宮之後，纔開始打壓呢？那婚事，可是王族促成的啊。”
“聖女？”瀾歌記得在雙離城時，屈非在街上和她“偶遇”，也是爲了引出這個
聖女，但自己當時的全部精力都被那雕刻有追風挽月紋的玉石之上，所以也並未在意這個詞語。
只是現在，屈非再一次提到聖女，就由不得瀾歌不在意了。
屈非轉過身來，看著瀾歌，道：“原傲認爲時機不到，讓你知道這些反而會讓你舉止失常，反倒不美。但我想，如果是你的話，想來也無事。”
瀾歌簡直要給屈非這種模棱兩可的說辭跪了，只能不斷催眠自己，現在不是摳字眼的時候，邊問：“聖女是誰？”
屈非的眉眼在朦朧的光中有些模糊了，連帶著那一點懷念似的溫柔，如霽雪初晴般美好：“冥族聖女，就是當年的榮貴妃，你的——母親。”
護明沒能說動老婆婆，卻被拉著教訓了半天，心煩得不行，從小巷中穿行而過，正要翻牆跳進梵王府，眼角的餘光卻在德昂巷和昌姜巷的路口處掃過兩個人影，腳步立即停下來了。
小心地潛伏在陰影之中，護明湊到瀾歌身邊，才笑瞇瞇地跳出來：“姐姐！”
瀾歌被嚇了一跳，看著護明樂呵呵的容顏，有些不自在。
護明敏銳地察覺到了瀾歌情緒並不高，轉向屈非，氣勢洶洶道：“你沒保護好我姐姐？”
屈非搖了搖頭，看了眼瀾歌，對護明皺眉道：“以後不要妄自行動。”
護明身上有很淡的離水香的味道，說明他去找了杜婆婆。
只是杜婆婆本事雖大，但行事詭譎。護明仗著杜婆婆喜歡他，不捨得他受委屈，對他幾乎是有求必應，但誰也不能保證，杜婆婆的這一分喜愛能持續多久。
若是護明沒了杜婆婆的喜愛，他再這麼任意妄爲，就很容易陷入危險之中。
這也是屈非爲什麼不願意讓護明跟著他們的原因——薛青染只想著要讓護明接受磨礪儘早成長，但屈非卻要保證護明在歷練之餘，也有有命去成長。
若是尋常鳴霄閣中人還好，屈非可以以權勢壓人，讓他老實點，但護明不行，護明的背後是薛青染，是整個鳴霄閣，是——冥族。
護明可沒有感受到屈非深沉的怒意，對著屈非做了個鬼臉，拉著瀾歌往梵王府走去：“姐姐，你快去泡個澡，休息一下，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
屈非跟在瀾歌身後，盡職盡責地遞上腰牌讓兩人進了梵王府，在侍從的指引下，護送瀾歌去了後院，一直目送著瀾歌進了東苑的琉璃院，才轉身離去。
屈非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但並未回頭，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見他並沒有要上前的意思，淡淡道：“我今晚要進宮一趟，你有什麼要交代的？”
原傲無奈：“誰管你要不要進宮——我暫時不讓瀾歌知道聖女的事情，爲的是……”
“那是你的顧慮。”屈非打斷他，神情依舊淡淡的，絲毫看不出之前強忍痛苦的痕跡，“我看不慣瀾歌如此無憂。”
原傲雖說喜歡看屈非專斷獨行還能每次都將事情圓滿解決，但他的專斷獨行發生在自己身上，就有些怒了：“在這個時候，瀾歌不能出岔子！”
屈非掃了眼原傲，道：“你擔心什麼呢？以你的財力、權勢，配合我養的殺手，一夜之間屠戮了掌權的蛀蟲，也不是不可能。你不肯做，只不過顧惜自己的名聲罷了。”
原傲面上神情莫測，盯著屈非半晌，才緩緩道：“你真是這麼認爲的？”
屈非木著一張臉，不置可否：“我認同你的原國未來的謀劃，所以我不會逼你。但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原傲忽然無比疲倦，看著屈非沒有表情的臉半晌，才擺了擺手：“隨你。”說罷，轉身離開。
屈非並未在意原傲的情緒。實際上，屈非不在意任何人的情緒，他天生對人的情緒
很敏感，但他只是利用這種能力，卻從未真正在意過誰。
略帶警告地掃了一眼琉璃院的某扇窗戶，屈非腳尖點地，縱身離開東苑。
護明吐了吐舌頭，直起身，將窗戶關上，落下梢子，才轉身走到瀾歌身邊坐下。
瀾歌並未留侍女在屋內伺候，只讓她們打了水，就將人全都遣出去，這會兒門窗都關著，倒像是鼓勵護明說悄悄話似的。
瀾歌放下洗臉的帕子，拿了點香脂擦臉，邊笑道：“有話就說，欲言又止什麼的，不適合你。”
從有記憶以來，除了在面對自己生病的時候，護明面上就沒有落下個笑容。這是瀾歌最喜歡護明的地方，也是她最珍惜護明的地方。
護明眉頭微皺，看著瀾歌，道：“屈非說要晚上進宮。”
瀾歌蓋好香脂的蓋子，隨手放在梳妝檯上，不明所以：“然後？”
護明抿了抿嘴：“他纔不是進、宮，他是要去找誰的麻煩——你們在王宮中，是不是被誰欺負了？那個閔曦蘭？”
瀾歌點了點護明的腦袋，走到屏風之後換了衣服，對護明道：“小孩子別亂想。我們去後院的溫泉那兒吧，泡澡。”
護明邊嘟嚷著我纔不是小孩子，邊老老實實地抱著衣服跟上去，心裡憋著話，如百爪撓心似的，不吐不快，偏偏瀾歌還一副不在意的模樣，把他給鬱悶的。
瀾歌吩咐了引星和引月帶著木盆拿了泡溫泉必備的東西，一起去了後院。
進了後院溫泉的房間，瀾歌對著溫泉之中的管事表明了身份，幾個侍女將東西交給了專門在此伺候的侍女，就在外面守著了。
瀾歌先沐浴了之後，才進了溫泉，水霧蒸騰間，讓她有種終於放鬆下來的錯覺。
護明要說的話，無非是屈非多麼習慣於這樣的打擊報復，明日閔曦蘭該多麼丟臉，但是這又怎麼樣呢？
瀾歌真正想要的，是閔曦蘭的性命，是要這個陰毒的女人生不如死，是要她爲那些被她害死的無辜的人償命。這些不是屈非的報復能夠做到的，聽了也沒意思。
更何況，護明的性子確實需要磨練。
更何況，瀾歌雖然不知道杜婆婆是哪路神仙，但是也明白，護明纔剛剛到梵王府就敢毫無規矩地亂跑，如此輕率隨性，總有一天會惹大麻煩。
瀾歌不知道護明當自己不在身邊的時候，是怎麼的表現，但是護明在她面前，卻實在太過孩子氣了點。瀾歌爲此欣喜，也爲此擔憂。
後天就是護明九歲的生日，瀾歌不想在這個時候教訓護明，只能儘量平復自己的心情。
屈非衣服也沒換，就這麼施施然進了王宮，輕鬆地避開守衛，溜進麟趾宮，左右看看，便跟著白日所見的謝嬤嬤進了寢殿。
閔曦蘭的寢殿很大，相當奢侈地點了一屋子的沉水香——沉水香，補五臟，和脾胃，去邪氣，破癥癖，在內室中薰燃對身體最好，宮中除了御用的龍涎香就屬此香珍貴，是皇后特用的。
只可惜，現在這後宮之中代表身份尊崇、沉穩效佳的薰香，卻被閔曦蘭給獨佔、生生浪費了。
謝嬤嬤踏進殿中，轉身正要關門，卻感到後頸一陣涼風吹過，動作微頓，趁著這間隙，屈非快速從她的頭頂掠過，悄無聲息地落在橫樑之上，隱去呼吸，藏好。
謝嬤嬤敏銳地察覺出有人，但並未找到任何入侵的痕跡，猶自狐疑著往內殿走去。
屈非往內殿的方向移動了一小段距離，突然停下腳步，眉頭一點一點地皺起來。
這滿室繚繞的沉水香之中，還帶著一絲絲纏繞的魚歡的味道——魚歡，是宮廷催情秘藥，取自魚水之歡之意，效果相當霸道，多半用來調教不聽話的奴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