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謹聽著瀾歌的呼吸都有些變了,微微挑眉,這些變化都在意料之中,語氣也恢復了慵懶清冷:“你就跪著說完吧。”
司雲殿的地板用的是上好的玄武巖,本身就帶著火山的氣息,但畢竟還是巖石,涼性之品,這個時候司雲殿還沒有通地龍,跪在地上久了難免就有些涼氣侵入身體,這對於瀾歌現在的身體狀況來說,是最糟糕不過的。
瀾歌咬牙,在心中又給北辰諾添上了一筆,語速微微加快,道:“冰裂紋也稱‘璺’,冰裂紋以其高雅得幾入巔峰的周朝文化,充滿了理性的灑脫與人工的自然,不用紋飾,就將日常器用都印上了鮮明的文人氣息。周朝絢爛溫婉的文化造就了冰裂紋瓷器獨特的審美價值,把青瓷的美,推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說到這裡,瀾歌已經能感覺到,玄武巖的涼氣,正一點一點透過棉麻絞股而成的制服內襯,逐漸侵入進自己的骨血。
瀾歌深吸一口氣,幾乎不停頓地道:“肅王殿下的這套冰裂紋青瓷茶具,正如其所表現的那樣,文人氣太重,意圖灑脫而積重不得。難成大器。”
最後四個字,瀾歌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健康的人可能對於寒涼之氣沒有多大的感覺,但是對於瀾歌這樣是從大傷寒中死裡逃生的人來說,這個身體最受不得的,就是寒氣了。
寒氣入體之後的疼痛綿長而又尖銳,關鍵是還很不好去除,發作起來簡直能要人命。
說完,瀾歌立即擡頭看著北辰謹,也顧不上直視自己的主子是不是不合禮法了,用眼神拼命示意北辰謹讓自己起來。
北辰謹輕笑一聲,微微擡起下頜,道:“起吧。冬石,賜座。”
冬石立即搬過來一個小矮座,放在小榻前面,對瀾歌一頷首,又退回到紗簾之後。
瀾歌有些不情願,卻還是緩緩上前,行了禮之後才坐下,膝蓋現在除了有點涼之外,並沒有太大的不適,此時弱勢能即使進行熱湯藥浴,就能徹底祛除剛剛入體的寒涼之氣。
因此,瀾歌看著北辰謹的眼神,再次帶上了渴望。
北辰謹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直接忽視了她的眼神,道:“北辰諾身爲大公子,能在本王面前活的滋潤不說,還能得到文官集團和百姓的擁戴,他可沒有你說的那麼沒用。”
瀾歌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北辰謹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自己分析敵方的弱點,這也錯了?
北辰謹擡手撐著下頜,微微垂著眼尖看著瀾歌,目光淡然如許:“現在,說說北辰諾在你面前表現的,屬於他的優勢。”
瀾歌眉頭微皺,她在馬車上的時候,仗著北辰諾顧惜名聲,是絕對不敢就在馬車上對她做什麼不好的事情,光顧著挑釁堂堂肅王了,還真沒去挖掘他有什麼優點。但這樣想來……
“肅王殿下善忍。”瀾歌抿了抿嘴,到底沒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劣跡,只能儘量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分析,“肅王殿下現在最大的依仗就是自己的名聲和自己的母族。可是這二者,註定是不能兼容的。”
北辰謹忍不住笑道:“本王讓你分析北辰諾的優點,怎麼繞來繞去又變成北辰諾有多麼糟糕了?”
“殿下不妨想想。”瀾歌說出最後那句話也是無心,但說出口之後,忍不住就想到了歷史上無數個棄卒保車的案例,再也按耐不住,“肅王殿下最是顧惜自己的名聲。但他的母族在過去十幾年裡,一直被京中望族打壓,也就是在這一年中,他封王建府了之後,情況纔有所好轉。”
北辰謹微微挑眉,飛快地和展嘯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有驚詫,不同的是,
北辰謹眼中還有讚賞,以及對此情景意料之中的滿意,而展嘯,則是完完全全被驚呆了。
展嘯生長於世家大族,族內不乏天才,小小年紀就有鍼砭時弊之才,但那也僅限於男子。瀾歌這樣的,生長於鄉野,卻對權謀侃侃而談,說的還自有一番道理的,著實讓展嘯驚歎。
不過驚歎之後,展嘯心中還有種隱隱的、被脹滿的感覺,就好像是……就好像是……
展嘯眼睛猛地一亮,在第一眼看見瀾歌的時候,他就有種感覺,此女必不安於室!瞧,看現在的情形,可不就是被他給預料中了嗎!
“但是此時,肅王殿下君子仁德的名聲卻成了他的累贅!因爲君子,是絕對不會結黨營朋的,自然也不能一味地將自己的族人推薦到某些手握實權的位置上。因爲仁德,肅王也就少了——起碼在明面上少了對於百姓的威懾力。要知道,自古百姓雖然喜賞惡罰,但要讓百姓服從的基礎,卻是恐懼和威懾!不能經營自己的勢力,又少了威懾之力,肅王若生而爲王,或許會是個明君。但若要在奪儲之爭中勝出,他面臨的困難不是一星半點。”
瀾歌說完,長出一口氣,剛想喝口水,一扭頭,就對上了展嘯亮閃閃的眼神,眨眨眼,有些疑惑。
想了想,瀾歌又補充道:“除非,肅王殿下有那個勇氣,破而後立。”
這個詞是楚晉川提點她的,瀾歌在有感而發之下,也拿來用一用。
聽完瀾歌說得一席話,展嘯頓感丘壑清明,看著瀾歌的眼神明顯和之前有了不同,那小眼神熱切的,似乎下一秒就能撲上來握著瀾歌的手高呼兄弟。
瀾歌被自己的想象刺激得一激靈,趕緊將茶水喝下去,潤了潤喉嚨,轉頭看著北辰謹,柔聲道:“不知主子以爲呢?”
北辰謹微微一笑,笑容輕蔑而淡漫:“他不敢。”北辰諾不敢,從那樣的出身一路爬到現在這個位置上,北辰諾註定不敢拿手中的任何一點憑依去賭。
展嘯胸中激盪著的磅礴之氣終於找到時機噴涌而出,再次站起來,以指點山河之姿,道:“肅王善忍,但誰都不是一出生就意氣風發無所顧忌的,肅王行冠禮之前,也曾有過一段鬱郁不得志的時期。在那個時期,肅王失去太多,這也讓他畏懼失去,更遑論,破而後立,要的是他放棄手中最大的憑依。”
瀾歌所能得知的,也僅僅是肅王封王建府之後公諸於衆的情報,但在此之前有關肅王的一切消息,她都不知道。現在展嘯這麼半是解釋半是諷刺地說了一下,瀾歌倒是理清了不少先前覺得怪異的地方。
“那……肅王是否對於迷濛嬌弱的女子……格外有好感?”瀾歌想起在馬車上北辰諾對她微妙的柔和態度,忍不住問道。
北辰謹微微挑眉,這正是北辰謹讓春弦給瀾歌下的攝魂術的原因,沒想到瀾歌在昏蒙的狀態之下,還能注意到這樣的細節。
北辰謹看著瀾歌,面容冷肅而眼帶欣賞,淡淡道:“北辰諾曾經失去過一生的摯愛。”
展嘯面上閃過一絲尷尬,原本的意氣風發迅速乾癟下去,遲疑了一下,還是對北辰謹行禮,道:“屬下……先行告退。”
北辰謹看了眼展嘯,微微斂眉,輕嘆一聲:“去吧。”
展嘯立即轉身就走。
瀾歌有些好奇,看著北辰謹,但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總覺得……這其中有些貓膩啊,自己真的適合知道嗎?
北辰謹長嘆一聲,面上閃過一絲惋惜,轉而道:“這件事和你沒有關係——在馬車上,北辰諾是否對你說了什麼,不同尋常的話?”
瀾歌回想了一下,好像在那麼一片混沌中,真的有點什麼不一樣的東西:“肅王殿下提到了原國。”
就在進入月王府不久,展嘯就調查瀾歌身世一事向北辰謹彙報,期間提到了原國莫名死去的探子,因此瀾歌也對原國多了一點關注。
只是肅王身爲一國公子,爲什麼會突然對原國這樣一箇中立國家格外感興趣?
“原國?”北辰謹輕笑一聲,笑聲中帶著說不出的諷刺意味。
看來北辰諾真的很配合啊,北辰謹想要在瀾歌的意識裡種下什麼樣的影響,北辰諾就會在混沌狀態下的瀾歌提點什麼。
瀾歌被北辰謹的笑聲弄得更加莫名其妙了,膝蓋上的寒氣在沉水香繚繞之中,好像也沒有那麼讓人難以忍受了,便靜下心來,問道:“原國有什麼不對嗎?”
北辰謹微微勾起嘴角,反問道:“瀾歌,你對天下局勢,知道多少?”
瀾歌下意識就想藏拙,但轉念一想,自己剛剛都已經在北辰謹面前指點肅王北辰諾的種種缺陷了,現在藏拙反而顯得有些刻意,邊聳了聳肩,再次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北辰謹也不催,就這樣坐在小榻上看著她動作,眉眼間沒有絲毫的不耐。
春弦透過飄蕩的紗幔看著北辰謹面上的神情,眉頭微皺,朝著冬石走了兩步,低聲道:“你覺得瀾歌怎麼樣?”
冬石看了她一眼,心中也同樣爲北辰謹難得一見的耐心而驚訝,神情清冷依舊:“不知道……不過你不是早就打定主意和瀾歌做好姐妹?現在需要擔心的人不是你。”
北辰謹一向沒什麼耐心,以往要是有人敢晾著他的問題,北辰謹能讓他再也不用回答自己的問題。
以現在北辰謹的態度,在春弦和冬石看來,就足以說明瀾歌是真真正正的要得寵了,那麼先前算計、得罪過瀾歌的人,可就要小心了。
高門大院之中自成一個小小的世界,一人得寵,就算沒有報復之心,也會有無數的人試圖通過各種方式給她“出氣”。
瀾歌一口茶水下肚,溫潤醇厚的感覺從舌根瀰漫開來,原本還有些乾渴的嗓子瞬間就滋潤了,她清了清喉嚨,回憶著這幾天自己一點點蒐集的資料,緩緩道:“周朝被北辰、西樂滅亡之後,天下總共分成九個大國,二十六個小國,其中附屬國數目一直在變動,也就沒有統計的必要。”
北辰謹微微挑眉:“前五十年,諸國混戰,西樂滅亡,被原、楚齊兩家瓜分。至此,亂世格局初成。既然北辰諾特意提及了原國,你也來說說,你對這個國家的印象。”
瀾歌直覺有些不對勁了,爲什麼一個兩個的,都對原國這麼上心?那只是一個已經失了銳意進取的勇氣的國家而已啊。
剛想問,瀾歌就明顯感覺到北辰謹帶著壓迫性的氣息距離自己近了些,頓時一驚,一擡頭視線直接就撞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瞳孔中,身子有些僵了。
北辰謹俊美無雙的容顏在瀾歌眼中放大再放大,直到瀾歌整個瞳孔的倒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才微微勾起嘴角,擡手,輕輕釦住瀾歌的下巴,低聲道:“說。”
那一聲低沉的、略帶沙啞的、清冷而無端誘惑的聲音,剎那間就在瀾歌的腦海中回想了無數遍,瀾歌就聽見自己用明顯神遊的聲音,緩緩說了起來。
“原國屬於九個大國中的一個,是當世不二的經濟強國,但軍事力量薄弱,因此政治地位並不高。原國和北辰國接壤,地處中原,是個非常容易被戰火波及的地方。原國王室昏聵,風流韻事多,但朝臣忠心又能力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