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歌聳了聳肩,看著北辰諾,坦然道:“肅王殿下怕是想要屬下愛上您。”
北辰諾微微一愣。
瀾歌勾了勾嘴角,想要做出一個笑的表情,但沒有成功:“肅王想必也看到了,流民那麼多,粥棚經常會忙不過來,屬下即使有什麼聲望,也全都是因爲大家心無雜念地都想爲流民做點事。兒女情長,屬下沒有時間去想,也——不敢想。”
最後三個字,瀾歌依舊說的淡淡的,但是那看著北辰諾的眼神,卻像是洞明瞭一切,卻還帶著淺淺的包容,這讓北辰諾一時無言。
瀾歌說完,就雙手交疊放於膝頭,眉眼低垂,姿態端正,絕不逾矩。
兩人就這樣相對而坐,卻都不說話。
半晌,北辰諾輕笑一聲,站起來幫瀾歌擺好碗筷,轉身朝屏風走去,邊朗聲笑道:“瀾歌食醫果然是個有趣的人。既然酒菜都上桌了,瀾歌食醫就慢慢享用吧,本王先行一步。”
北辰諾很快就轉過屏風,帶著一幫子侍衛很快離開了酒樓。瀾歌聽著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愣了愣,趕緊推開窗戶,往下看。
正好此時北辰諾從酒樓裡出來,也擡頭看了一眼。
兩人視線在半空中交匯,瀾歌面色一僵,北辰諾輕笑一聲,神情似是寵溺,搖搖頭,再沒有別的動作,很快就上了馬車,離開了。
瀾歌坐回位置上,看著面前一桌子還冒著熱氣的酒菜,神情複雜,半晌,還是拾起筷子,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瀾歌並沒有碰酒,只是將菜斟酌著吃了一點,並且在離開酒樓的時候,還特意確認了好幾遍身上並未留下什麼味道,才緩緩走回粥棚。
白風站在小幡旁邊,正迎著風看著車水馬龍的碼頭繁華盛景,身上高級食醫的天青藍制服被風吹打在身上,勾勒出的輪廓溫柔而強韌。
此時還未到申時,陽光正好,在百米之外的水面上波光粼粼,金光破碎,像是要溢出來一樣,帶著足以震撼人心的絕美。
碼頭上已經過了最繁忙的時刻,只有一些長工還往來於船舶和馬車之間,搬運著貨物,更多的工人正三三兩兩地往回走,準備收工回家了。
只是在這樣生氣蓬勃的場景之下,白風卻越發顯得形單影隻,代表著清爽和尊貴的高級食醫制服穿在他的身上,卻無端讓瀾歌覺得孤冷。
瀾歌的腳步越來越慢,甚至連呼吸都放緩了,深怕驚動什麼。
白風轉過頭,嘴角勾著一個淺淺的弧度,看著瀾歌的眼神和以往沒有任何不同:“我竟然能讓你看呆了嗎?”
瀾歌微微一愣,低下頭,抿嘴笑了笑,沒有說話,快步走回粥棚。
在瀾歌走過白風身邊的時候,白風忽然擡手,在她面前虛擋了一下,眉頭微斂,語氣仍然溫柔,但帶著一股子不贊同:“你不應該和肅王走那麼近。”
“我……”瀾歌下意識想反駁,但一想到自己剛剛還承了人家一頓飯的情,話在舌尖轉了一圈,輕嘆一聲,改口道,“我會注意。”
白風把手放下來,跟著瀾歌走進臨時搭建的休息棚子:“府中多處被查出毒物埋藏,這段時間我們最好都和旁人劃清界限,以免徒增嫌疑。”
瀾歌點點頭,感激地看著白風,誠懇道:“我會的。”
不管白風心裡究竟藏著怎樣的過往和秘密,起碼在剛剛進入月王府的時候、以及從瀾歌跟著白風的這段時間,白風對她的關心,都不是假的,這讓瀾歌感覺很溫暖。
掀開休息棚子的簾子,白風側身站在一邊,對瀾歌淺笑道:“你先進去休息吧,我再四處看看。”
瀾歌有些遲疑,白風又道:“幾天下來,官府也參與進賑
濟流民中來,完全依賴粥棚救助的流民數量已經少了一大半,我總要想想別的、更好的辦法讓你的聲望更上一層樓。”
在這一刻,瀾歌是有些羞愧的。
從資歷來說,白風是高級食醫,本身就具有非常高的威望——雖然這個威望主要集中在食醫領域,但以高級食醫的能力,要讓百姓都崇拜他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從爲粥棚建立做出的貢獻來說,瀾歌只是列出了可能的食材單子,但後期找尋、考證食材是否能用,都是在白風的主導下完成的。白風的貢獻明顯要比瀾歌大。
從個人奮鬥史來說,白風完全是憑藉自身能力一路從流民爬到了現在這個身份尊崇的位置,這樣的人,才更能讓流民得到認同感,感受到希望。
而瀾歌,只是因爲她的身份,她可能的、和原國王室有牽扯的身份,才成爲了這一場賑災流民的最終受益者。
白風見瀾歌也不進去,就這樣站在簾子邊上,神情還有些悲傷和羞愧,雖然不知道具體原因是什麼,但也不難看出瀾歌鑽了牛角尖,就緩緩放下簾子。
瀾歌眼角的餘光看見簾子放下,深吸一口氣,擡頭看著白風,認真道:“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
白風點了點頭,轉身帶著瀾歌往碼頭東面走去。
碼頭東面是船舶停靠的位置,再往內就是一排巨大的倉庫,平日裡裡最是熱鬧,在這種收工的時候就顯得有些寂寥。
下午的風並沒有早上的那麼大,在陽光下,反而有點溫柔的味道,瀾歌看著一艘艘停靠著的船舶,有些茫然:“我不想做了。”
白風終於有些驚訝了,轉身看著瀾歌,停下腳步:“你說什麼?”
瀾歌低頭咬著下脣,微微擡起手,看著自己的瑩潤修長的手指,嘆息道:“在粥棚充當流民的食醫,我願意。但是將那可怕的聲望全都歸於我一人,我不願意。”
白風看著瀾歌的眼神變了變,在陽光下,有什麼激烈的感情劃過,在瀾歌還沒有察覺的時候,沉澱爲深深的思念。
白風走到瀾歌身邊,指了指天水相接的地方,有幾艘船舶正悠悠地航行過來,水面微波粼粼,安逸富足又美好,道:“曾經有一段時間,我不敢看這樣的景色。”
瀾歌順著白風的手看過去,本以爲這沒什麼,但在聽見白風的話之後,心中有了疑惑,擡頭看著白風,不意外從白風眼中看見那般刻骨的思念。
“你在想著誰?”
明明如此悲傷,卻還如此平靜,平靜得近乎溫柔。在這一刻,瀾歌像是被蠱惑了一般,擡手,輕輕碰了碰白風的眼睛,低聲問。
白風順從地閉上眼睛,沒有往後退,聲線平緩,帶著不容忽視的懷念:“我的父親,至死都只是一名中級食醫,但是他很快樂,他覺得能夠和食材打交道,是一件最純粹、最美好的事情。”
瀾歌的眼神瞬間溫柔了下來,緩緩放下手。
世界上從來沒有壞的食材,只有不懂得發揮這些食材作用的人。這是瀾歌從事營養師這一職業的信條,沒想到在這個全然陌生的亂世,還有人和她有著一樣的信念嗎?
白風即使閉著眼睛,也能明顯感覺到瀾歌態度的微妙變化,心中的百般算計,忽然就不想用了。
在所以食醫都將食材看做是討好貴族、提升地位的時代,竟然還有人抱著和他的父親一樣的想法嗎?
想到那個被閃電撕裂的夜晚,想到那草草的一卷席子,想到如人潮洶涌的絕望流民,白風的聲音驀然冷了下來:“我父親死了。”
瀾歌被嚇了一跳。
在這個時代,對於死亡的迷信和避諱還有很多,就比如說,最簡
單的,小輩是絕對不能直接說長輩“死”了,畢竟太粗暴,最起碼也應該說離世,或者西去。
白風睜開眼睛,看著瀾歌,眼中那種被壓抑了太久的感情濃烈得讓人心驚,面上第一次帶上了細細的嘲諷:“就是因爲這個所謂的信念。”
瀾歌只覺得眼眶有些澀澀然。
下級食醫乃至中級食醫的身份地位都不高,在當權者的眼裡,他們和一般的平民沒有任何區別,是統治階層的基礎等級。
但是上級食醫就不一樣,他們備受尊敬、人脈廣闊,甚至和當權者都有所交遊,享受著最優渥的物質條件,用著最優質、最稀缺的食材,屬於社會金字塔的頂尖。
基於食醫的這種現狀,讓很多食醫懷抱著成爲高級食醫的夢,併爲此不擇手段。而那些真正熱愛食材、願意以此爲醫的人,卻被排擠得沒了生存的空間。
這在任何一個時代、在制度沒有完善之前,都是這種狀況。
瀾歌也曾經在這種困境中苦苦掙扎,她明白其中不爲人道的艱難,也更明白,對於現在的白風,說什麼話都是沒有用的。
白風見瀾歌許久沒有說話,神情竟也帶了些感同身受的悲哀,勉強輕笑道:“我騙……嗯?”
瀾歌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白風,深吸一口氣,打斷了他的話:“別說話,讓我抱一會兒。”
白風面上的情緒太深沉,也太悲傷,瀾歌被壓抑得喘不過氣的同時,真真切切地對白風有了心疼的感覺。
白風眉頭微皺,自從承了那份太重太重的恩情,自從答應了那個要求,他已經太久太久沒有和人這般親密接觸,這讓他很不自在。
瀾歌只是低聲道:“讓我抱一會兒。白風,讓我休息一會兒……”
白風從未見瀾歌如此示弱,垂落在身側的手一點一點握緊,秋天的制服並不厚實,白風能隱隱感覺到瀾歌身上的溫度和淡淡的皁角清香,拳頭又一點一點放開,在瀾歌看不見的角度,眉眼間逐漸帶上一層憐惜和悲哀。
兩人在微風中站了一會兒,白風因爲回想起往事而有些外露的情緒終於再次被完美地掩藏起來,他擡手,拍拍瀾歌的肩膀:“我沒事了。”
瀾歌緩緩鬆開手,後退一小步,擡頭看著白風,那雙總是雲淡風輕的眼中,看著她的時候,不再只是疏離的溫柔,而是帶上了一點點真實的溫度,至此一點,就足以讓人沉淪。
瀾歌絞著手低下頭,爲白風的轉變心中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在爲自己剛纔的莽撞舉動而懊惱。
在這樣一個亂世、面對這樣一個溫柔淡漠的男子,她的舉動不管怎麼說,都太輕佻了!
白風退後兩步,對著瀾歌微微鞠躬,行禮道:“讓瀾歌姑娘見笑了。”
瀾歌連連擺手,正要說什麼,就見白風直起身,側身將瀾歌護在身後,盯著他們來時的方向,冷聲道:“閣下看夠了嗎?”
話音落,瀾歌還有些不明所以,但就在下一刻,一個身量修長的男子從倉庫的陰影中走出來,看著他們,神情有些微妙。
“楚大人?”瀾歌有些驚訝,但隨即想到他可能看到了一切,“轟”的一聲,臉紅得都要滴血,語無倫次道,“你……你你看了多久了!”
楚晉川也有些尷尬,趕緊解釋道:“瀾歌姑娘你聽我解釋,在下並無意窺伺。只是……只是……”
但說到最後,楚晉川像是想到了什麼,難以掩飾的驚詫在他眼中一閃而過,看著瀾歌和白風,卻是眉頭緊皺,不知如何說下去了。
聯想到前幾天聽見的風言風語,再看看楚晉川面對瀾歌的態度,白風知道,楚晉川是真的對瀾歌有著別樣的情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