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沉穩如磐石的男子眉目深沉,一身海藍長袍襯得他清俊無比,眉眼間有淡淡的悲憫,明明走在萬丈紅塵中,卻彷彿歷劫救世的佛。
楚晉川敏銳地注意到瀾歌的視線,對她笑了笑,很快穿過人羣,走到瀾歌身邊,看清他們的裝扮,知道他們是來賑災的,就問道:“怎麼不過去?”
瀾歌不好說文官們不好糊弄,自己正打算換個地方蒙人,只能笑笑:“我想先觀察一下,這裡的流民總體是個什麼情況。”
楚晉川微笑點頭,微微側身,護著瀾歌往粥棚方向走去:“如你所見,集市或多或少能夠爲流民提供一些謀生之路,因此這裡的流民的流動量並不大,以青壯年和幼童居多。”
瀾歌在看見流民的整體情況的時候,就有疑惑了,此時忍不住就問了出來:“既然東四坊的情況這麼好,爲什麼不是老弱婦孺居多呢?”
青壯年的話,不是更應該往碼頭方向聚集嗎?那裡需要的壯勞力多,銀錢也來的快一點,更符合青壯年的需求不是嗎?
宣文巷中的流民依舊是衣衫襤褸的模樣,但他們整體的精神狀態以及身體素質和五天前瀾歌見到的那樣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那種讓人倍感壓抑的麻木和絕望已經逐漸被希望的神采所取代,瀾歌甚至能從這些人的臉上看見笑容。這讓她有些動容。
在物質貧瘠的年代,百姓其實是最好養活也最好控制的。經過百年亂世,只要還有活路,誰都不願意再起兵戈。
若是不出意外,北辰謹這一步棋起碼會爲他爭取到三方面的利益:第一自然是月王在民間的聲望;第二,緩解了國內的治安壓力,算是賣給了肅王一個人情,要知道人情債可是最難還的了;第三,北辰王也能發現,自己這個嫡子可掌軍權也可治國,本事大著呢。
楚晉川輕笑一聲,看著若有所思的瀾歌,解釋道:“因爲在這裡得到食物,都是需要付出勞動的。”
瀾歌微微一愣,楚晉川繼續解釋:“在東四坊,沒有人把他們看做是流民,他們同樣是我北辰國的子民,就算暫時沒了住所,也應該靠勞動獲取生存資本。不勞而獲應該是非常特殊的存在,僅限於出現在他們沒有任何行動能力的時候。”
瀾歌第一次從古人嘴裡聽見這麼現代化的社會福利規則,一時間驚爲天人,看著楚晉川的眼神亮閃閃的全是崇拜之情。
楚晉川被她的這種表情逗笑了,忍不住擡手揉了揉瀾歌的頭髮:“你們的食醫很好。”
三天了,從月王府中出來的食醫、還有各家公卿權貴送過來的食醫,他們全都盡心盡力地爲流民提供儘可能的建議,不自矜、不張揚,這讓楚晉川很滿意。
瀾歌抿嘴笑了笑,面上帶起一點點紅暈,擡眸看著楚晉川,眼神清澈而堅定:“奉食爲民,醫以濟世。這是我們食醫的本分。”
楚晉川愣了愣,面上的笑容緩緩擴大了不少。
這時一個家丁打扮的中年男人神色匆匆地走到楚晉川面前,低聲對楚晉川說了什麼,就抄手站在一邊候著。
楚晉川眉頭微皺,看著北辰謹輕嘆一聲:“濟先俗事纏身,先走一步。若有下次,還望瀾歌姑娘不吝風姿。”
男子十八歲行冠禮,由父輩或族中長老取字。濟先則是楚晉川的字,取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意思。
就是說楚晉川下次會來看她診治流民?那可真榮幸。瀾歌微微一笑,目送楚晉川和那家丁離開了宣文巷。
跟在瀾歌身後的那兩個中級食醫目睹了楚晉川和瀾歌互動的全程,飛快對視了一眼,面上的神情都有些微妙
:這個瀾歌,竟然和寒門新貴楚晉川這麼要好。
在北辰國,只有相當親近的人之間才能互相稱呼對方的字。而楚晉川最後對瀾歌的態度,看在外人眼中,就十分曖昧了。
但也不想想,楚晉川那種人,說他不解風情心繫天下得堪比榆木疙瘩都不爲過,怎麼會無緣無故對一個女子曖昧?
瀾歌對於楚晉川突然這麼說也有些意外,但並沒有特別在意,微微側頭看了眼身後神情各異的兩人,似笑非笑地轉過頭去,並沒說什麼,朝粥棚走去。
羅行故意拉著高甘慶落後兩步,低聲道:“你以後對這個女子恭敬一點。”
高甘慶眉頭緊皺,看那模樣,似乎還有些不甘心,在羅行的逼視下,也只能僵硬著脖子點了點頭:“我會注意的。”
走近了粥棚之後,瀾歌纔看清,魏瑞琴是個鶴髮童顏的老者,古稀年華,但因爲保養得好,容顏看上去和四十歲差不多。
魏瑞琴見瀾歌來了,點了點頭,用眼神示意瀾歌可以坐在她身邊的一個小幡隔著的座位上,一起爲流民看診,那神情舉止,帶著說不出的清貴風韻。
瀾歌對這樣的老人很有好感,也就笑著點點頭,坐了下來。
那兩個中級食醫則在一邊分揀藥粉,根據瀾歌和魏瑞琴給流民的飲食建議,在他們領到的粥中加入一定量對癥的藥粉,同時也會詳細跟流民解釋這些藥粉起什麼作用,在哪裡可以買到。
因爲粥棚不可能無限量地提供藥粉,所以等這些流民有經濟能力了,他們會選擇自己掏錢去藥店買同樣的藥回來自己熬著喝——在這裡不得不提一下,京中五成以上的藥店,都在北辰謹的掌控之下。
這樣一來,北辰謹既利用食醫博得了好名聲,同時也不耽誤自家產業獲利,實乃一舉兩得。
一天下來,瀾歌除了吃飯上廁所之外,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接診流民上,等到天黑,粥棚收工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站不起來了。
腿麻、腰疼、頭昏眼花,將注意力集中在自身的時候才發現,她身上一陣陣潮熱,五心煩熱,整個人哪兒都不對勁。
魏瑞琴在邊上收拾自己的東西,正準備走,見瀾歌還坐在位置上,面容僵硬,不由關心道:“強撐過頭了吧?哪裡不舒服?”
瀾歌才十六歲,在食醫等級幾乎和年齡掛鉤的表象下,在旁人看來,她和魏瑞琴比起來不管哪個方面都差了太多。
因此在最開始的時候,即使等待看診的流民很多,瀾歌還是嚐到了坐冷板凳的滋味。
但慢慢的,因爲瀾歌親和的氣質和嚴謹的診斷能力,不少流民也漸漸信服了她,到了收工的時候,在她面前排隊的流民數量已經和魏瑞琴那邊的差不多了。
這讓魏瑞琴有點驚訝。她是鎮國公府中的食醫,和北辰謹關係匪淺,本身又是相當惜才的人,再加上她自己也是食醫,對於發生在月王府中的一些事情總會有所耳聞。
平心而論,魏瑞琴對於這個年輕的、無所憑依的、溫和端雅的下級食醫很有好感。
在第一眼看見瀾歌的時候,魏瑞琴心中就暗暗讚歎,瀾歌品貌出衆,但更加吸引人的卻是她舉手投足間帶出的自信風流的氣息,乾淨明澈,方端沉雅。
普通的世家都不一定能養出有這樣氣質的小姐來,更別提尋常鄉野了。魏瑞琴看著瀾歌的眼神微動,難怪月王會讓她多多試探著瀾歌。
瀾歌輕輕搖了搖頭,有些尷尬:“我……腿麻了。”
魏瑞琴一愣,輕笑一聲,也沒有招呼別人,直接繞過小幡,走到瀾歌身側,蹲下,將她的腿從桌子
底下抽出來,直接上手,不輕不重地推拿起來。
粥棚確實是停止施粥了,但流民並沒有馬上離開呀,這會而看見氣質高貴的魏瑞琴竟然蹲下去爲瀾歌揉腿,一時間都有些驚了。
在流民們能確保溫飽的情況下,他們也就有了精力去探聽這些救他們於最深的苦難中的大善人都是些什麼來頭。
京城中有二十個粥棚,零零散散分佈了七十六個食醫,除去做幕後工作的白風,就以魏瑞琴的身份最高。
但是眼前的場景讓這些流民有些懷疑自己得到的消息——莫不是,這個姍姍來遲的少女,其實是個比魏瑞琴身份地位還要高的人?
在魏瑞琴的幫助下,瀾歌的雙腿很快恢復了知覺,她感激地將魏瑞琴扶起來,但兩人還沒說上什麼話,魏瑞琴身邊就冒出來一個影子,身量修長,但容貌平凡,死死地盯著瀾歌握著魏瑞琴的手。
瀾歌嘴角一抽,這個人全身包裹在黑衣中,眼神沒什麼殺氣,但就是讓她莫名想到了暗衛、死士之類的人,想都不想就鬆開了魏瑞琴的手。
魏瑞琴轉身過去拍拍那人的腦袋,看著瀾歌,笑容溫婉端莊:“瀾歌姑娘若是無事,不妨就在這宣文巷中走走,挺有意思的。”
羅行和高甘慶對視一眼,這會兒他們已經準備回府了,府中來接他們的馬車正在巷口候著呢,魏瑞琴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瀾歌本來就很喜歡宣文巷這種氛圍,熱鬧而不嘈雜,安靜而充滿生機,更重要的是,因爲這裡是文官居所,就連空氣中都浮動著一層書香,很容易就讓人心情平靜下來。
瀾歌上輩子就是個書蟲,這會兒又看見宣文巷中有很多風格各異的書店,也來了興致,對羅行和高甘慶擺擺手,示意他們先回去。
魏瑞琴在那影子的護衛下,緩緩穿過重重人潮,走出宣文巷,坐上了鎮國公府的馬車,很快就離開了。
羅行趕緊一個箭步上前攔住瀾歌,面色深沉:“瀾歌姑娘請不要爲難我,主子吩咐了讓你歲我們一同回府的。”
這會兒流民已經漸漸散了,燈華初上,他們有的要開始夜間的活計,有的則要回去修養生息,街道上逐漸增多的,是那些處理完一天的事務、出來散心的文官。
瀾歌看著一臉堅決的羅行,再看看羅行身後皺眉看著她的高甘慶,不覺掃興,抿了抿嘴,倒也沒說什麼,沉默地往馬車的方向走去。
接下來一連兩天,瀾歌在粥棚邊看診也越來越熟練,和魏瑞琴的配合也越來越好,只是依舊沒能爭取到粥棚收工之後的自由時間,這讓她有些惱火。
第三天,再次被半強制地帶回月王府中,簡單地用了晚膳,瀾歌就命人拉起屏風,她要沐浴。
將整個人都浸在浴桶中,瀾歌正用在腿上的膽經、胸腹部的脾經捏揉敲打,配合熱水舒緩心情呢,就聽見房門被人敲得“砰砰”響,聽那動靜,敲門的人還挺用力。
瀾歌此時還住在盎季小築,未經通報,這裡是絕對禁止男人出入的,因此瀾歌從浴桶中起來,也不擦身子,就隨手扯了件浴袍披著,開門去了。
敲門的是秋羽,一眼看清瀾歌的裝束之後,還飛快地伸手擋了一下門,只讓瀾歌露出一條門縫來:“趕緊換好衣服。”
瀾歌被擋在門縫後面,隱約看見秋羽身後有一個玄色的衣袍一閃,頓時有些驚訝:“男人?”
看那身形不像是北辰謹啊,要矮上許多,也更胖一些,依稀是個少年模樣。這樣的少年竟然能勞動秋羽來爲他敲門?什麼身份?
秋羽有些著急:“你快點去換衣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