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歌只看了一眼,心中一跳,就飛快垂下眼瞼,躲在一邊,儘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北辰謹今天穿了一身玄色錦袍,用雙股金絲絞線繡著沖天三爪盤龍,衣襬和手袖滾邊是翻滾的萬濤紋,舉手投足間充滿著無邊的尊貴和冷酷。
北辰謹請外公顧長恩坐在上首,等所有人次第坐好之後,白風掌勺的第一道白玉裹金湯也好了,由侍女端著送上桌。
北辰謹示意奏樂,春弦將舞女引了進來,一時間,大氣尊貴而精緻典雅的前廳絲竹聲聲、輕歌曼舞、觥籌交錯,端的是一副繁華奢靡的溫柔鄉美景。
在每人分了一碗湯之後,另一個高級食醫的膳食也可以出鍋了,就這樣,家宴維持在這樣一個不過分熱鬧、也不會清冷的度上,一直到膳食全都上完,北辰謹吩咐上酒。
白風和北辰謹對視一眼,微微躬身行禮,就快速帶著兩個高級食醫從前廳退出去,他們這些食醫能夠提供的觀賞任務也完成了,可以休息一下。
但不知道是不是白風真的忘了,瀾歌在愣神的功夫,就被留在了料理臺邊上。
瀾歌嘴角抽了抽,看了眼推杯換盞的權貴們,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就要躡手躡腳地從側門離開前廳。
卻不料在這個時候,一個青年小跑著衝側門而來,他面色潮紅,已然是不勝酒力,也沒看清瀾歌,直愣愣地撞在了瀾歌身上。
“唔。”瀾歌忍不住悶哼一聲,往後踉蹌了一步。好在他們所在的角落實在是太偏僻了,又有屏風擋著,因此並沒有影響到酒桌上的熱鬧。
那男子神智猶存,還能及時反手拉住瀾歌,不讓她摔倒,但卻忘了要鬆開她,就這樣拉著她踉踉蹌蹌地跑出了前廳,最後實在撐不住在一棵樹下吐了出來。
瀾歌被迫站在邊上看著他,看他痛苦得就像是要把整個胃都吐出來,有些同情,就拉過他的手,推開那寬大的袖子,在他的內關穴上用力按了下去。
“你幹什麼?”吐了一頓,那男子看上去也清醒了一點,只是手腳發軟,也就沒有推開瀾歌。
瀾歌算了算時間,鬆開手之後再按了下去,持續三十秒之後再次鬆開手,退後兩步,負手站在一邊,微笑道:“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那男子愣了愣,靜下心感覺了一下,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任何想要嘔吐的慾望,腹中翻騰的感覺也減輕了不少,一時有些驚奇:“你是疾醫?”
瀾歌輕笑出聲:“不,我是食醫,下級食醫而已。”
北辰謹在初見的時候把她錯認爲瘍醫,這傢伙認爲她是疾醫,難道就沒有人能一眼認出她是食醫麼?
那男子往前走了兩步,看著前廳窗中發出的明亮柔和的光,嘆息了一聲:“這是楚某第一次參加王侯家宴。”
瀾歌本來都打算走了,就聽見那青年感慨地說了一句,神使鬼差地又停了下來:“我聽著。”
那青年笑了笑,笑容中有些苦澀:“在下楚晉川,出生寒門,科舉一朝及第,承蒙聖寵,官場起點於御書房行走。鎮國公於我有恩,此次家宴於我更是殊榮,但……唉。”
“但?”瀾歌直覺有內幕,忍不住上前兩步,問,“但是什麼?”
楚晉川眼神有些灰暗:“但官府不作爲,流民百萬遲遲拿不出好的治理、救災方案,卻有時間夜夜笙歌、百般浪費!”
瀾歌立即小聲提醒:“注意言辭。”
楚晉川愣了愣,趕緊擺擺手:“在下說的不是剛纔的家宴。實際上,在下也曾參加過無數的酒宴,驕奢淫逸的程度遠超月王府。在下是有感而發啊。”
瀾歌有些不理解:“你說京中有百萬流
民?可是我每次出門採買……”
瀾歌說到這裡,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她採買的是北辰謹的食材,來源就和普通人不一樣,她還能指望從那種金貴的地方看見民間疾苦不成?
瀾歌不敢說自己憂國憂民,但是從楚晉川口中得知了京中百萬流民的慘狀之後,就無法心安理得地待在王府內不作爲了。
就在瀾歌和楚晉川商量是否可以發動個人力量賑濟災民的時候,在前廳之後的小花園中,本應該回到自己小院中的白風,卻徘徊在假山邊上。
小花園邊上掛著玲瓏琉璃燈盞,火光明亮,但能夠照亮的範圍並不大,因此整個小花園顯出一種朦朧清幽的美感。
在這一片模糊中,一個人影緩緩踱步而來,腳步虛浮,似乎是不勝酒力,要藉著夜風花香來醒酒。
那人經過假山,腳步頓了頓,看了眼白風,面上露出驚訝的神情,輕笑一聲,道:“白風大人,真巧。今夜月不圓,您這是起的哪門子興致?”
白風微微一笑,站在假山的陰影中並不走出來,溫柔而略帶憂鬱的面容隱隱有些魔魅:“清風醉人,何須明月?”
那人輕輕點了點頭,暗號對上了,就走近兩步,壓低聲音問道:“什麼事?”
白風低聲道:“告訴王爺,有一個原國探子死在了王城遠郊。”
頓了頓,白風繼續道,“讓王爺去查二十年前原國的後宮秘聞,我懷疑瀾歌和當年的榮貴妃有關。”
當年的原王懦弱無能,一度子息混亂,民間更傳說原國的當今聖上的生母並不是當今王太后,而是當年慘死的榮貴妃。
先不論這個傳聞是真是假,瀾歌和榮貴妃如此相似,必定會引起原國王族的興趣。
若是能借著原國探子死在北辰國的事情抓住原國把柄,還能將瀾歌推到原國王族面前,北辰諾不僅可以化解危機,更能搭上原國王族勢力,這對於北辰諾爭取儲君之位是很有好處的。
那人得了消息,沒說什麼,對著白風點點頭,姿態自然地轉過假山,隨處走了走,又回到了前廳。
白風也等了一會兒,和那人的時間錯開,還特意在前廳周圍做出找人的姿態,還真讓他找到了尚未離開的瀾歌。
只是此時和瀾歌在一起的人……
那人一雙劍眉英挺無比,眉目清明而堅定,目光說不上清冷或者溫柔,但別有一股風味,明明還很年輕,卻給人以非常沉穩可靠的感覺。
他身量修長,穿著一身淡綠色的長袍,衣襟和下襬細細地用白藍雙色絲線繡著青雲白浪紋,讓他帶出了些瀟灑的氣息。
楚晉川,新晉王黨紅人,御書房行走,新任大理寺丞。
白風見楚晉川似乎還和瀾歌相談甚歡,不禁皺起眉頭,楚晉川其人,沉穩持重、不近風月,爲何卻能跟瀾歌一見如故?
就在白風猶豫間,瀾歌一轉頭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古樹旁的白風,笑著打招呼:“白風大人。”
白風愣了一下,瀾歌自從進府之後,就很少露出這種自然的、熱情的、放鬆的笑容,現在竟然因爲一個才見一次面的男人,而重新露出這種笑嗎?
心中有事,白風對著瀾歌的笑也有些敷衍,好在光線並不明亮,這種敷衍也看不清晰:“瀾歌你先進去候著。我已經和顧大小姐說好讓你隨侍她,你最好不要擅自離開。”
瀾歌見到白風之後,因爲和楚晉川交談而帶來的激動逐漸平復下來,此刻聽著白風的語氣有點僵硬,還以爲對自己的擅自走動不滿意,就點了點頭,又和楚晉川揮了揮手,走進了前廳,在側首的婢女邊上站著。
楚晉川頓了一下,看了
眼邊上的白風,眼神幽深而銳利,彷彿能透視人心一般,最終也沒說什麼,跟著回到了前廳。
白風這次穿的是窄袖的短袍,雙手裸露在夜風中,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在楚晉川關上前廳側門、也擋住了一些光亮的時候,白風像是剛剛反應過來一樣,有些怕冷地將雙手握成拳,卻因爲力道太大,手背的青筋虯結地暴起,有些猙獰。
“瀾歌……”白風看著前廳窗中漏出的光,嘆息一般地念著這個名字,轉身快步離開,腳步倉皇,像是背後有誰在追趕他一般。
瀾歌對白風和楚晉川之間的激流暗涌毫無所覺,家宴結束之後是春弦過來找她,笑瞇瞇地把自己推到那英姿勃發的女子身邊,就施施然地走了。
顧家大小姐顧凌,年方十四歲,但身量抽條得很快,比瀾歌還要高一些,她笑瞇瞇地拉著瀾歌的手,大聲和北辰謹以及顧長恩打了聲招呼,離開大部隊,自己往西院走去。
西院是家眷的住所,將來的月王妃、還有顧家的長輩子弟都居住在這裡。
顧凌是北辰謹最喜歡的顧家平輩,因此她在西院擁有自己的一個獨立小院子——凌華院。
拉著瀾歌進了凌華院,顧凌打發早就候著的侍女去給自己打水伺候自己洗漱。
瀾歌坐在凌華院內院顧凌的寢室中,有些不安,低聲問:“顧大小姐……”
“難聽死了啊。”顧凌坐在窗臺上,一腳踩著窗臺一腳懸空晃盪,笑得狡黠又自在,“叫我四小姐就好了。”
顧凌雖是鎮國公的嫡孫女,但在排行上她是老四,上面還有一個嫡親哥哥一個庶出的哥哥一個庶出的姐姐呢,一般府中的人習慣稱呼她爲四小姐。
瀾歌點頭:“四小姐對藥膳有興趣?”
“不。”顧凌神秘地笑,上上下下打量著瀾歌,面上帶著些調侃的意思,“本小姐對今晚和你在外面獨處了一段時間的男人有興趣。”
瀾歌嘴角抽了抽,這名門小姐私底下說話竟這麼大膽?而且這話怎麼聽,怎麼覺得她和楚晉川有姦情似的?這可冤枉死人了。
知道了顧凌的意圖,瀾歌將心中的不安壓下去,平靜地解釋:“四小姐誤會了,楚大人和屬下之間並無私情,並且這次家宴,是屬下第一次見到楚大人。”
顧凌根本不在乎瀾歌的解釋,在她的認識裡,楚晉川這樣的少年天才,就應該和她們世家小姐在一起,瀾歌再怎麼聰明能幹,也不過是下人,根本不配成爲自己的情敵。
“本小姐算過了,你們在外面待了兩刻鐘還多一些呢。快告訴我你們在聊什麼!”說到這裡,顧凌在窗臺上坐不下去了,跳下來跑到瀾歌身邊,催著她快點說。
瀾歌還沒開口,門外就有侍女敲門輕聲詢問:“四小姐,是否讓奴婢現在進來服侍您洗漱?”
顧凌大大咧咧地在桌邊坐下:“進來吧。你快點說呀,謹哥哥的人口風嚴密,她們不會、也不敢拿出去傳的。”
瀾歌有些被驚到了,正想站起來,就被顧凌給按住了肩膀:“坐著——站著我還要仰著頭看你,脖子難受。”
正說著,一隊侍女推門進來,一個個手中捧著小毛巾、臉盆、皁粉、面脂之類的東西,不用顧凌做任何動作,也能把她服侍得妥妥帖帖。
瀾歌只能僵硬著身子坐在顧凌邊上,終於熬到了那些侍女都出去了,她才輕出一口氣,不等顧凌催促,道:“楚大人憂國憂民,他和奴婢說的是京中流民該如何安置的問題。”
顧凌“啊”了一聲,顯然對於這個話題很不感興趣,嘟著嘴想了想,抱怨道:“楚晉川真是太不解風情了啊!討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