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公子自邯鄲寺回府之後接連數日都是哼著歌兒一個人在院子裡看書賞花,錦瑟不用問也知道這小傢伙是紅鸞星動了。他偷偷地讓小月不斷地替他將書信捎給太守大人,偶爾也會夾帶些帕子絹子在信中以示浪漫。錦瑟每次自費太守那裡看到了,都忍不住一個惡寒。
只是看他的模樣似乎心情很是不錯,即使見到了錦瑟也不再如以往那般橫眉冷對,不過就是冷哼一聲轉過頭不再理睬。
“文公子,今日你還是不預備習字畫畫?”
“寫什麼字?要我跟著你這種人學,還是罷了!”他在躺椅上翻個身,愜意地享受著小月爲他準備的瓜果,毫不理會身後的錦瑟。
錦瑟對他的態度倒也不惱,只是微微一笑:“男兒家若是寫的信上帶著一手好字,旁邊添上些風雅的小畫,給心上人時會更添情趣,總比那些金釵帕子之類的俗物要好。”
這話果然說中了文小公子的軟肋。
他立即跳了起來:“要你管,本公子自小字畫都是奶奶教的,哪裡拿不出手了?”
錦瑟見他果然似乎被踩中痛腳了一般,不由胸有成竹地笑道:“和平常人比自然算是不錯的了,只是……”
“只是什麼?”文小公子站起身來,那雙眼睛瞪得和銅鈴似的,“你給我說清楚,我寫的字究竟怎麼了?”
錦瑟正中下懷,她嘆了口氣道:“你要我說實話嗎?”
“你有話快說!”
錦瑟正眼看著他,緩緩道:“就公子您現在的這種字……不過是小孩子手筆罷了。一看便知沒下過苦功,太守大人每日看那麼多文書,看到你的字,大約也只有一個表情,哈哈一笑吧。”
“你……”文小公子見被戳破了自己的私情,氣得說不出話。
錦瑟又放柔了聲音:“好了,你若是乖乖地好好跟我習字,等讓你奶奶滿意了,那我們兩人都可以早日交差不是麼?”
“誰要跟著你這醜女學……”文小公子話音未落,便聽見錦瑟的食指放在脣邊,對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笑瞇瞇地打斷他道,“還是要我告訴你奶奶你和費太守的事情?”
“你……”文小公子頓時氣得發抖,錦瑟心底狂笑,哈哈,老狐貍,這招可是跟你學的哦。
你威脅我,我威脅你孫子,公平吧。
待錦瑟走後,文小公子再度火冒三丈地將筆狠狠地朝地上一擲:“這個混蛋,她以爲自己是什麼東西,居然威脅本公子?”
“公子,其實您不該對著君先生這般無禮呢?”
文下公子斜眼看著他:“怎麼,難道小月你看上她了?”
“小月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費太守可是很看重君先生之才的。昨日我還聽說太守大人邀君先生去新開的楓亭樓吃飯呢。”
文小公子驚訝地看著小月,後者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文小公子沉吟半晌,又道:“太守大人那般的人物,怎會對這種醜女……”
小月搖搖頭:“公子,也就您看不起人家君先生,連太守大人都說,君先生可是琴棋詩畫無一不通的全才呢,那一手好字惹得整個太守府上下都讚歎不已,老太君讓她來教你詩畫,不正是爲了公子您嗎?”
“算了吧,瞧她那張臉,我真是看了便噁心,你說一個女人家,成日裡穿成那樣打扮得像個乞丐似的,有誰願意多看她一眼。還有她身旁的那個小廝,真正可笑,對著那樣的女人還整日裡寸步不離逆來順受的,也不知道是她耍了什麼手段給騙了來的。”
小月知道自家的公子對君先生的偏見一時半會地改不過來,其實君先生雖然容貌醜陋了些,對著自己身邊的那個小廝甚至府裡的人卻從無半分的架子,總是脾氣溫柔,更不在意旁人異樣的眼神,對於那些冷言冷語也是毫不在意地付之一笑,偶有遇到小侍們提著重物或是做些不便的事,還會上前幫把手,她爲人雖然話語不多,那聲音卻是優美而柔婉,平日裡的言行舉止也是有禮斯文,風度翩翩。就他所知,府裡也曾有不少侍從背地裡感嘆道,雖說君先生整日裡不修邊幅,膚色黝黑又少了隻眼睛,但是看她那隱約而現的五官,還是頗俊美的,高挺的鼻樑,秀美的脣與完美的臉型,若是好好地打理一番,把那稻草似的頭髮束好(其實是錦瑟用馬鬃毛做的假髮),再換身整潔清爽的衣服(其實現在那身是錦瑟故意將衣服反穿,上面又打滿了補丁),再加上她滿腹才學,只怕願意嫁她的人也是不少呢。
——所謂美玉,就算是落在泥垢之中,也難掩其光芒,錦瑟也許還尚未完全這個道理。
小月看著自家公子仍是不以爲然的神色,只道:“公子,您若是還一味對著君先生這般無禮,改日要是她對太守大人漏了一言半語。那……”
文小公子即刻臉都白了,的確,他還沒有想到這個上頭呢,想他用了多大的功夫才讓太守大人將他看爲知書識禮的大家公子,若是那醜女去胡說八道,可不是要前功盡棄了。
啊啊,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了起來,急道
“小月,你方纔說的那個楓亭樓,在什麼地方??”
“費太守,你所說的楓亭樓,就是這種地方?”錦瑟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鶯鶯燕燕,紅香綠玉、爭芳鬥豔的男子們,個個對著費太守一行拋著媚眼還招手擺腰的,那架勢,錦瑟一看就明白了。
“是啊,這可是靖安府新開的最大的春樓了。”費太守的副官笑著對錦瑟說道,而後者正死死地抱著一旁的大樹,大有死也不肯放手的架勢,讓衆人看了不由失笑,怎麼像要逼她入龍潭虎穴似的,這君先生也實在是太不懂風雅了。
“太……太守……君某忽感身子不適!”
“喲,都到了這裡了,還矯情個什麼勁,都是大周的女人家,還怕別人吃了你不成?”
錦瑟欲哭無淚:“我說,費太守,君某確實不好此道,我看還是改日再約吧,再說……太守這般,就不怕家中的男人吃味麼?”
早知道這名字取得風雅的地方竟是春樓,打死她都不會來。
上當啊上當。
費太守亦也被她的模樣逗笑了:“君先生,費某家中雖有側夫與君郎但尚無正夫,畢竟娶了正夫,哪裡還會有這般逍遙自在。”
旁邊的一些女子也都紛紛點頭:“太守大人高見,的確,男人們就愛拈酸吃醋,娶了正夫屆時管頭管腳的,何曾還有這般自在?”
說著上前來拉的拉,扯得扯:“我說君先生,怎的見了男人倒反而比他們還害臊,這哪裡還像個女兒家?”
“你們家中無人責怪,我家裡……家裡還有一個內侍呢!”不得已,將君紊擡了出來。
唉,對不起啊,君紊,只有暫時讓你冒充一個河東獅吼的角色了。
衆人紛紛哈哈大笑:“啊呀,君先生莫非還懼內不成?一個男人罷了,若是不聽話,休了回去也就是了。憑你君先生高才,還怕沒有好男兒來嫁?”
錦瑟依舊一臉菜色,直想高喊救命,最後她終於飛身一躍,直接逃到了樹上。
這一招,她在宮內被小侍邀寵時早已用得駕輕就熟,沒有想到如今到了外面還得使上一回,丟臉啊丟臉。
“君先生?”
“你們進去吧。我不去了!”
衆人不由笑著搖頭,知道她是個大師,有些怪癖也是理所當然,便也不再強逼。
只是忽然間,站在樹上的錦瑟看到了不遠處牆邊暗處的一抹藍色的錦衣,這不是……那個文小公子麼?不由微微皺眉,從她這個角度,極其清楚地看見他正一臉悲傷地看著費太守,手中的帕子幾乎被絞的不成型。
不由地忽然出聲喚住費太守:“費太守且慢!君某有一語相告。”
費太守訝然地回頭,客氣道:“君先生請講。”
見其他人先嘻嘻哈哈地被迎進了春樓,錦瑟輕盈地由樹上躍下,拍了拍衣袖,在她耳邊低語道:“太守大人還是莫要進去,若是被文家公子知道了……”她本意是提醒,奈何費太守聞言卻是微微不屑地露了一個冷笑,隨即拍了拍她的肩膀,言道:“我還道君先生要說什麼,原來是爲那文家的公子,我費某若非看在文老丞相的面上,哪裡還會理會那樣一個靖安出了名的潑辣貨,莫說是娶他做正夫?便是做個小小君郎,費某也是敬謝不敏了。”
錦瑟簡直想一錘將她打死,她本是好心低聲提醒,誰料她非要回答的這般大聲,這下可好,那小公子可不得又氣急敗壞不肯乖乖學畫寫字了?唉,老狐貍的任務又得屢經波折了。
錦瑟想著,便匆匆地和費太守道了聲告辭,再朝牆根裡看去,果然,那錦衣一閃,文小公子已是不見了蹤影。
小月一路跟在文夏詠身後追趕著,卻怎麼也追不上他的腳步。
文小公子一路跑著一路哭,毫不理會身後喊著他的侍從小月。
原來那日在邯鄲寺中,她所表現出來的優雅與欣賞都是騙人的。
這些女人,都是無情無義之徒,就算是太守又如何?就算長得這般正氣高大又如何?
他恨恨地抹著眼淚,卻是怎麼也止不住。
天空漸漸地飄起了細雨,錦瑟疑惑地擡頭望天,怎麼連著老天爺都這麼有悲劇色彩,又不是拍電影。
“君先生……還……還請你攔……攔住我們家公子!”小月實實在在是跑不動了,恰好此時碰見了從楓亭樓跑來的錦瑟,這才感覺遇到了救星。
“也好,你在這裡躲雨休息一會,我定把你家公子給帶回來!”錦瑟畢竟帶著點輕功,比起這些不濟事的小少年也是頂事多了,她說著抹了把汗,接過小月手中遞來的雨傘。
小月擡頭朝她一望,想說聲感激的話,卻忽然犯了疑。
奇怪,怎麼君先生的臉被雨水一淋又用手一抹,便多出了條白痕?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文小公子依舊在雨中狂奔,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又哭了多久,直到路過了一處民宅,終於支撐不住,緩緩地蹲下在牆根旁,他將頭埋首在胳膊裡。
“你跑的可真快!”頭頂傳來一個女聲,如清水入澗,清澈而柔和。
他帶著淚眼擡頭,看見那向來讓自己討厭的醜女人正撐著一把傘站在自己面前,那唯一完好的眼睛裡此時沒有嘲笑,只有溫和的光芒。
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蹲下平視著他,將手中的傘撐到他的頭頂:“這樣可是會生病的啊。”
“滾開,你們女人,沒一個好東西。”文小公子別過臉,恨恨地道。
錦瑟忍不住笑出聲來,哎,這話怎麼聽怎麼耳熟,不愧是任何世界都極爲經典的一句流行語。
“是,是,我不是好東西,女人都不是好東西,文公子可滿意了?”
“你笑什麼,有什麼可笑的。”文小公子仍是那副倔脾氣,“你不也想去那種地方麼?追著過來做什麼?”
“我哪裡想去了!”逃還來不及。
“哼,假正經!騙誰呢?”
錦瑟無奈地摸摸鼻子:“好吧,我若是說了實話,你可別笑話我。”
文小公子瞪著她。
然後,堂堂的玉王爺,此時爲了哄小孩,便說了句日後讓自己後悔終身的話來。
她低聲對著文小公子說道:“其實,我壓根不能!”
她的確是不能面對那羣濃妝豔抹的人妖。
文小公子漲紅了臉,忽然撲哧一笑:“你……你瞎說什麼?”
“怎麼,終於有精神了?”她亦也笑了,伸手將他從地上拉起來,“回家吧,別讓小月擔心了。”
文小公子黯然神傷:“不回家!”
錦瑟無奈:“我說文公子,你不回家預備去哪?”
他小嘴一扁又想大哭,錦瑟慌忙承認錯誤:“是是,我錯了,公子你想去哪我陪你去吧,但是,等你開心滿意了,便一定要回家。”
文公子像是聽到了什麼重要的話,不由擡頭緊盯著她:“你是說,你會讓我開心?”
錦瑟有些鬱悶,這位文公子爲什麼總愛曲解她的意思。
“若我要你,替我去恨恨地打那費太守一頓,你可願意?”
錦瑟失笑:“爲什麼?”
“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我不甘心。”文小公子咬著下脣。
“我是不明白你的心情,但我知道一件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人要向前看,不是麼?”錦瑟溫和地說道,那聲音如此疏淡嫺雅,文小公子不由一愣,擡頭望去,只見那雙唯一完好的眼睛,此時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竟帶著如秋水還清,比玄墨還深的色澤,凝暈淡輝,配這那張黑黑白白的臉蛋……黑黑白白?
文小公子眨眨眼去,確認自己並未看錯,不由有些困惑,頭也開始疼起來,莫非自己是跑的太累,眼花了?
怎麼那一瞬間,他覺得,眼前的醜女,好像不是原先那麼黝黑的皮膚呢,而那五官也似乎隱約有些顯露。
“走吧,回家吧!”她向他伸出手來,“我陪你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醒來,什麼都忘記了。”
他冷哼一聲,拍開她的手:“又想佔本公子的便宜?”
錦瑟這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中又把他當成自己弟弟玉瑞了,不由暗地裡笑了自己一把。
而那彆扭的文小公子看著縮回手的錦瑟半晌,忽然又垂著眼不甘心地道:“算了,你還是揹著我回家吧,我跑了半日,腿也疼了走不動了。”
“啥?”錦瑟不由地懷疑自己聽錯了。
文小公子不耐煩地又開始大聲嚷嚷了:“看什麼,你這個醜女,本公子要你背是看得起你。”
於是,堂堂地王爺猶豫了好一會,這纔將傘遞給眼前的小公子,只是在他作勢欲爬上她的背上之時,可憐的玉錦瑟出於自保而多嘴地問了一句:“我說文公子,你以後不會要我負責吧!”
這一句話,把文公子氣得險些沒昏過去,他答得是那個咬牙切齒。
“你放心,我文夏詠對天發誓,就算天塌下來,我這輩子,不會要求你個醜女負責。”
“那就好。”當然,錦瑟最後的那句喃喃自語,我們的文公子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