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失的父]
4月中旬,路飛去了梅利市,波雅陪他一起。
本來山治也想一起去的,但是路飛不讓,山治要是走了,這邊出了問題就沒人頂了,他必須留下,因爲局勢開始有了細微的變化了,大的戰役隨時都會爆發。山治留下了,其他人也都沒有走。
他和卓洛在電話裡談戰局的時候,卓洛也說可能要打了,相持階段頂多能拖到5月中,兩方都在動員中,第一場戰役必是硬仗。卓洛對山治說,你不要出手好嗎?就這一次。
山治知道卓洛的意思,南北兩岸都一樣,不管誰在這次戰役中受到了影響,都將是非常致命的。
“不可以,我一定會行動,但是……我會換一種方式。”
這是山治的回答。卓洛已經滿意了,他也沒有問山治的方式是什麼,因爲還沒有到戰役的前一天。
山治能感覺到自己的神經在漸漸繃緊,每次戰役之前他又有這種感覺,那是一種預知一樣的感覺,讓他知道寧靜什麼時候會打破。但是喬巴卻只認爲那是他需要休息和檢查身體的信號。
病情穩定。這個診斷結果在現在就已經能讓喬巴滿意了,他知道山治不是個聽話的好病人,所以他必須成爲更好的醫生。
但其實醫生和病人的關係很複雜,尤其當一個醫生髮現自己無論如何也沒法救活一個人的時候,那個時候,雙方的關係甚至可以被稱作恩怨的。好在山治的病還沒嚴重到要和喬巴談論恩怨的問題,而另一個人就不一樣了,他已經到了那個時候了,只不過他不願意責備任何人,他這一生中做的最少的一件事就是責備他人,那是一種偉大的習慣。
4月26日,愛德華•紐蓋特病危。
26號下午4點多鐘的時候,馬爾科接到了莫比迪克的電報,他馬上把十六個縱隊長召集到一起開秘密會議,通知了這件事並且要求所有人保密,最後,馬爾科決定一個人回莫比迪克一趟。下午5點,馬爾科只向自己的副官交待了一聲說要出去一下就走了,除了隊長們沒有人知道他要到哪裡去,但是馬爾科在臨走之前卻叫上了兩個人。
卓洛和山治。
當時卓洛正在山治打電話,當然,他沒有說起這件事,馬爾科突然走進房間裡,二話沒說就拿過電話,親口告訴了山治,卓洛明白馬爾科的意思,馬上穿上外套準備和他一起走了,馬爾科和山治約了地點,讓山治等他們去接。
馬爾科開著車,卓洛坐在副駕駛席上,山治在後面靠著車窗看著外面。他們誰都不說話,每個人都表情平靜,好像這只是普通的去看望一個老人,連那個病危的危機都感覺不到,但是他們很清楚,如果那個“病危”在今晚變成了“病逝”,要辦的可不止是喪事。
卓洛和山治沒有交談,他們甚至都沒坐在一起,各自有著自己的心事,他們都明白馬爾科特地把他們兩個叫上肯定不會是因爲和他們關係比較好,那他大可以找別的隊長去,他們的交情更久更深。之所以是他們兩個,不過是馬爾科的戰略,從身份從地位從戰略部署看,當然是要帶上他們倆纔對,卓洛眼角的餘光看著馬爾科平靜的臉,不由得替他覺得累。
明明只是回去看望臨終的父親,卻還要考慮這些令人厭倦的事情。
快到8點的時候,他們到達了莫比迪克。馬爾科的歸來對莫比迪克來說是一件公開的秘密,沒有人表現出自己知道什麼,但是從他們進城開始,山治就發現了許多摩托車在他們附近跟著,只是跟著,一直都不靠近,公路上的車輛也都自覺的和他們的車保持距離,他們都沒有等過一個交通燈,不管紅綠一律通行。
山治開始明白自己一直都沒有真的理解馬爾科的立場,他想起那天馬爾科到修道院去見他時說的話來,當時他只覺得馬爾科對血之伊甸的感情是那麼深沉,現在他看到了這座城市像迎接黑暗中的君王一樣的迎接著馬爾科暫歸,山治明白馬爾科要給這裡的不僅僅是熱愛和留戀,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責任和保護。
而他不過是一個人而已。山治看不清馬爾科的表情,車裡很暗,路燈照進來的光線曖昧不清,讓人不能分辨玻璃上的影像是真是假。山治在心裡苦笑著。
所謂力量和責任的正比,每個人都明白且能夠接受,但是當熱愛和責任成正比的時候,則會讓人覺得悲傷吧。
他自己是前者,馬爾科是後者。
他們到達之後,一路護送的摩托都一個個自動消失了,馬爾科把車開進燈火通明的庭院裡,他剛一下車,就有個矮小的身影跑了過來,一頭撲進他的懷裡,沒等說話先哭了出來。
“好了好了……”馬爾科拍著那孩子的頭。
“馬爾科叔叔……”小姑娘哭的說不出話來,憋的臉通紅。
卓洛和山治也下了車,山治穿的很低調,還戴了頂黑色的帽子,把臉藏在頭髮下面,沒有人注意到他,過來迎接的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馬爾科和卓洛身上,他們沒有說什麼話,趕緊向庭院深處走去了,卓洛回頭拉上了山治,讓他就走在自己身邊,山治嘆氣,心想這傢伙自己不走岔路就就不錯了,還想著牽別人。
幾個人安靜的走在木地板上,去了老人的房間,馬爾科第一個走進去,看到了躺在牀上的老人和坐在牀邊椅子上的香克斯還有站在他身邊的羅賓。此刻連山治都沒法爲見到那兩個人感到高興,雖然他還是對香克斯和羅彎了彎嘴角。馬爾科像是沒看見有別人一樣的直奔老人牀前,他握起老人的手,坐在了牀邊看著他。
香克斯安靜的站了起來,馬爾科以外的所有人都從房間裡離開了,門被輕輕的關上。
“過不去今晚了。”
四個人走進房間裡的時候,香克斯低沉的說道,羅賓關上了門。
“要塞的事情交待了什麼嗎?”卓洛問。
“沒有,”香克斯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喝了一口,“他根本絕口不談。”
“他只會跟馬爾科說的。”羅賓說道,她的聲音也沉甸甸的。
“馬爾科會跟卓洛說的,既然已經把你叫來了。”山治說,後半句是對著卓洛說的。
“他很聰明,還把你也叫上了,”香克斯指指山治,“你在的話誰都不好說話,雖然你算是中立者,但是你以前的行動方式和態度就基本上可以認定你是支持馬爾科的。”
“我沒支持任何人,”山治聳肩聲明,“他就那麼直接叫我來,我又不能說我不來,難道告訴他我家有事走不開?而且……我想我是應該來的。”
山治看了卓洛一眼,卓洛抱著手臂一手支著下巴,沒有對他的話做什麼表示,但是他聽到了山治的話,知道他在指什麼,卓洛發覺自己並沒有介意。
“我不指望今晚能解決什麼問題,”香克斯說,“但是卓洛,你知道你應該做什麼。”
卓洛不置可否,最後他看向了香克斯。
“我的意見是今天什麼都不要做,”他說道,“馬爾科也不是什麼時候都能保持冷靜的,不必要把他弄的更危險。”
羅賓不出聲的嘆息。
“但是白鬍子肯定是會提到要塞的……”山治說著,有人敲了敲門,香克斯說了進來。
“叫你們兩個過去。”來人不是很客氣的指指卓洛和山治,說完就走了。
山治看向香克斯,香克斯衝他點點頭,他就和卓洛一起走了。他們走到那個房間的門口,卓洛在門上敲敲,拉開了門就走了進去,山治跟在後面,馬爾科還是那樣坐在牀邊,表情還是那樣平靜。
“過來。”他招了一下手,卓洛他們走到牀邊。
老人是醒著的,眼睛明亮神智清晰的看著三個年輕人,笑了笑,把手伸向了山治。
“啊,就是你啊,終於見到你了,孩子……”他說,聲音毫不含糊,山治握住了他的手,扯出點兒笑容來。
“我很榮幸。”山治說,紐蓋特擺擺手。
“不,榮幸的人是我,因爲你是那個活下來扭轉乾坤的人。”他說,山治覺得腳底發沉。
“不,別那麼說……我………”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面對不了自己的現實嗎,年輕人?”老人威而不嚴的說,“不可以,你不能那樣,手握力量的人要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面對,然後纔是承擔,最後是犧牲和付出,力量的藝術需要磨練,你火候還太輕。”
他說完愉快的笑了,山治也笑了,但實際上他一點兒也不想笑,特別是意識到這是“最後一課”的時候。
然後老人又看向了卓洛,他就站在山治身邊。
“很高興看到了你的成長,你不是以前那個冒冒失失的小子了。”紐蓋特對卓洛說,卓洛笑了一下。
“一些令人討厭的變化在我身上發生了,我自己也沒有辦法。”他說,老人大聲的笑了。
“人就是在漸漸變得討厭的過程中長大的,”他說道,點點頭,“你意識到這一點了,很好……你還記得你回到SCA之前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哪一句?”卓洛挑眉。
“我說,你不必把所有事情都做正確,你只要挑一件必須正確的事,全力的把它做正確的就夠了。”老人清楚的說道,卓洛點頭。
“你是這麼說過。”
“這句話仍舊奏效,記住它,最後會幫到你的。”老人說,看到卓洛瞭解的表情後,就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語的馬爾科。
他一直都握著老人的手。
老人溫和的笑了,擡起手來在兒子的臉和脖子上拍了拍。
“似乎沒有什麼對你說的了,馬爾科,別介意。”紐蓋特說。馬爾科笑了。
“能讓老爹無話可說,我該高興纔對,說明我夠火候了。”他說,紐蓋特也笑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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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直都很優秀,是我最得意的兒子,”他說,嘆了一聲,“但是馬爾科,我想說的是你的一個優點。”
他看著馬爾科的眼睛,擡起手來指著他。
“馬爾科,你太正確了。”
馬爾科愣住了,紐蓋特握握他的手。
“感覺到疼嗎?唉,我現在沒那麼大力氣了,”老人說道,“這就像犯錯一樣,沒有錯誤就像失去痛覺,是很危險的,所以說馬爾科,試著別讓自己那麼正確吧。”
馬爾科很慢很慢的搖搖頭。
“就算是現在我也不想敷衍你,老爹,”他說,“我不能犯錯,也許誰都不相信,其實我極其沒有自信,我怕自己犯任何一點錯誤,我不能容忍。”
“爲什麼?”老人蹙蹙眉頭。
“我的任何錯誤都可能毀掉老爹親手創造的一切,甚至莫比迪克……”
“馬爾科!”紐蓋特聲如洪鐘的打斷了他的話,看著他。
老人伸出手,把兒子擁抱在手臂中。
“即使發生了那種事又能怎樣?我也一樣會愛你,我的兒子啊……”
馬爾科緊緊的和父親擁抱了一會兒,坐起來看著老人的眼睛,他突然感覺胸口的什麼地方有些刺痛,就是這個眼神,好熟悉,他想起來了。
麗薩。
她死之前望著他的,釋然的、憐愛的、原諒的眼神。此刻老人眼睛裡,是相同的神色。
馬爾科很想告訴父親,他不敢犯錯,因爲曾經的一個錯誤奪走了一個世界,現在他不敢再讓另一個錯誤奪走什麼了,然而,他還是會感覺到痛的。
“我知道了,我會試試的。”他回答道,老人點點頭。
紐蓋特發出一聲舒心的嘆息,視線輪流從他們三個人臉上看過,最後他拉拉自己身上的被子,馬爾科稍微幫了他一下。
“你們就留在這裡,哪也不要去,”他說道,笑笑,“我要你們看著我實現人類最美好的願望,那就是在睡夢中死去……但是對我來說是個遺憾啊,沒能站在戰場上。”
“老爹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戰場。”馬爾科說,老人笑笑,閉上了眼睛。
山治和卓並肩站著,馬爾科坐在牀邊,他們三人連呼吸都不自覺的放輕了,他們有同一種錯覺,那就是會不小心吵醒這個沉睡的老人,因爲直到最後一刻,他都那麼的清醒明白,比世上大多數健康的並將繼續活下去的人要智慧的多,他知道自己的時間還剩多少,並把它們全部給了眼前的孩子們,那些沒有在身邊的,老人沒有說起,但是他們都在他的心裡,一個都沒有少。
直到馬爾科的手感覺不到老人的體溫,他站了起來,把父親的手放進被子裡,把被子蓋好,就像他只是睡著了一樣的。然後安靜的,轉身走出了房間。
愛德華•紐蓋特於OP公曆2152年4月26日21時23分病逝,享年72歲。
他所患的病癥在5年之後被醫學界攻克,爲了紀念這位偉大的患者,它被命名爲“紐蓋特綜合癥”。
馬爾科離開房間後的第一件事不是拍電報通知SCA方面,而是去了紐蓋特的辦公室,民事律師和聯合野戰軍的的法律負責人都等在那裡,所有的文書也早已準備好了,馬爾科什麼都不說也什麼都不問,直接坐到辦公桌前,開始簽署交接。
十分鐘後,他正式成爲聯合野戰軍總司令,同時也是紐蓋特的個人遺囑授權執行人。
完成這一切之後,馬爾科向聯合野戰軍通訊總部發去電報,通知了死訊和交接結果,以現任總司令名義命令聯合野戰軍全體就近集合,爲前任司令鳴炮悼念。
不到五分鐘內,鷹翼部隊和中樞軍幾乎同時發來唁電,首都軍部元帥薩卡斯基和前任元帥戰國也發來了唁電,爲這位可敬的敵人哀悼。
二十分鐘後,血之伊甸聽到了來自天使之城的禮炮聲,那麼遙遠,卻那麼清晰。
那一晚,莫比迪克的所有電燈都熄滅了,連路燈都是,所有人都點上了蠟燭,站在街道上,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哭泣,他們只是安靜的站著,直到曙光亮起。
但是馬爾科沒有和他們一起手捧蠟燭,他甚至都沒有停留更長的時間,他在成爲總司令之後,就把所有人打發出了辦公室,叫卓洛一個人進去,不知道和他說了什麼,沒過幾分鐘他們一起離開了辦公室,卓洛的表情就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最不好的新聞一樣,馬爾科還是那麼平靜。他決定,現在就返回SCA。
他在走廊裡遇見了香克斯和羅賓。香克斯說會把葬禮替他安排妥當的,馬爾科很正式的鞠躬道謝,然後就走了,卓洛和山治和他一起。羅賓沉默著,準備抽身去忙葬禮的事情了,香克斯叫住了她。
“你……和他談過了是嗎?”他問,羅賓點了點頭。
“他說不會同意的。”她如實回答,香克斯點點頭,看著她閃爍著深藍的眼睛。
“也許,你想和他一起走。”香克斯說,羅賓的表情茫然了一瞬,然後她恢復了微笑,搖搖頭。
“不,我不想和他一起走。”她說。
“你應該和他一起走。”香克斯乾脆這樣說道,羅賓則更乾脆的搖頭。
“不,香克斯!我不走!不管是跟誰!”她有些激烈的說,看著香克斯,目光堅定,“我不會離開你身邊,絕不。”
羅賓說完就轉身離開,不給香克斯說話的機會,香克斯看著她幹練的背影,想起那天在賭場裡她哭紅的眼睛,他突然感覺自己從來都沒有拯救這個女孩,倒是被她拯救了。
他們返回的路程是卓洛開車,雖然對他的方向感很不信任,但是好歹還有山治在,能夠給他指路。馬爾科自己則躺在後座裡,說是困了。
汽車平穩的行駛著,山治和卓洛不時的低聲交談一兩句,都是山治告訴卓洛該往那邊走的話,馬爾科聽著,感覺很寧靜。
很寧靜,是啊,很寧靜,寧靜的什麼都聽不到……
馬爾科把貝雷帽扣在臉上擋光,但是當那片小小的純黑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悲傷就像顆子彈一樣,一下打穿了他的心臟,眼淚開始血一樣涌個不停。他不去擦,任它們流。
這是他虧欠的,虧欠了很多很多年的。
爲他那已經離失的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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