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茲是那種不會被表象影響的人，當山治習慣性的收拾的很光鮮的重新出現的時候，他任何表示都沒有。山治很欣賞他這一點，因爲在這個聲色的世界上，這很可貴，他的這個特點比他的外貌讓他更像個僧人。山治總是感覺做一個禁慾者是很可怕的事，他看著平穩的開著車的達茲，有些高興卓洛和他自己一樣，屬於縱慾者的行列。
從失去觸覺開始到聽覺退化，現在山治常常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去想起卓洛來，但是他坐在沉默的達茲旁邊，用這路程的時間去走神的時候卻突然明白了，現在他想起卓洛的心情，就是沒有心情。
就像不用思考也會呼吸一樣，不需要因爲什麼，就會想起他來。
山治不自覺的笑了笑，車子停在了安靜的街道旁。
山治知道這裡是哪裡：教會區，聖諾大教堂。
從車上下來，山治擡頭仰望巍峨的哥特式大教堂，鐘樓的高度讓人有種墜落感，他有些暈眩，就收回了視線。他看著教堂華美的正門，那些雕塑講述著他並不太瞭解的故事，山治知道那是關於懲罰和拯救的故事，但是和他無關，此時他的記憶裡，只有些許上個深秋中傍晚的彌撒。他已經覺得忘記了，但是下不了狠心。
“跟我來。”達茲的聲音打斷了山治的思緒，他點個頭，跟了上去。
教會區沒有被戰爭影響的太大，至少在表面上是沒有影響的，兩方軍隊中都有不少教徒，貿然對這個地方動手會引起不小的麻煩，而且剛繼任不久的教皇對他們的內戰表示了極明顯的反對的態度，直截了當的說那是對上帝和生靈的褻瀆，當然，他的態度也被交戰雙方很不客氣的無視掉了。
你的那個上帝很明顯是去度假了，在他回來管事兒之前，讓我們自己先忙活一陣子吧。這就是軍人的態度。
儘管如此，教會區還是保持了“靜土”的狀態，雖然不能說是“淨土”。
他們沒有進到本堂中，而是從小禮拜堂穿過，沿著迴廊走著，來到了一個安靜的祠堂，這個祠堂雖然偏僻，但是很有名，因爲這裡安葬著天使之城出身的衆多青史留名的大人物，這個祠堂被命名爲“無翼堂”，一個引人遐想的名字。
祠堂裡沒有人，達茲帶著山治穿過灰色的陵墓，來到了一間懺悔室。達茲沒有說話，只是打開了懺悔室的門，示意山治進去，山治沒有多想就走了進去。從衛生狀況來看，這件懺悔室是已經多年不用了，現在裡面駐守著的只有一隻蜘蛛，它大概是對人類的罪過不感興趣的。山治坐在了裡面的椅子上，他聽見達茲走進了另一面然後就聽見了什麼門打開的聲音，他安靜的坐了一會兒，兩個人說話的聲音突然就變得清晰了，其中一個很明顯是克洛克達爾那低沉的聲音，另一個似乎有些熟悉，但是一時間山治想不起來。他能聽見棋子的聲響，他們在下棋。
“……我倒是不那麼想。”克洛克達爾的聲音說道，上文錯過了，山治把助聽器的音量稍微調大了一些，然後他很滿意的發現這個東西絕對可以用來竊聽。
“快要結束了嗎？”另一個人問。
“按照計算，已經接近中局了。”克洛克達爾說。
“你知道你在計算什麼嗎？”那個人的聲音沉靜的響起，山治突然想起來他是誰了。
SCA總教區樞機主教。
“戰爭。”克洛克達爾回答，然後是一聲很響的移動棋子的聲音，山治猜是主教下的。
“不，是生命。”
“你想說那是罪過？”
“不用我來說，你很清楚，我說過我會勸阻你。”
“我說過你勸阻不了我，我很敬重你，主教大人，不要讓我覺得你是個冥頑不化的人。”
“事實上我就是個冥頑不化的人，還有你，我們的不同就是我是正確的，雖然我不能說你是錯的。”
“這種說法很有趣。”克洛克達爾低沉的笑了笑。
“你會輸掉的。”主教說。
“還沒有走到最後一步。”
“高明的棋手總是能在半路中預測到結局。”
“然後用他預測到的結局去改變那個結局，這纔是高明的棋手。”克洛克達爾毫不讓步。
“對，但是這個世界是不會按照你的意願去改變的。”
“我正在嘗試。”
“用許多不知情者的生命去嘗試？”
“我沒有不敬的意思，但是我從來都信仰著‘一將功成萬骨枯’。”克洛克達爾的聲音很冷漠。
“那是個殘酷的事實，不應該成爲一種信仰。”主教悲傷的說。
“現實讓我們信仰殘酷，主教你想必明白。”
“爲什麼你不能原諒？”主教壓低的聲音問。
“因爲我找不到理由。或者你能給我一個理由，讓我原諒這個可以隨便毀滅任何人的世界……你也不能，甚至你的上帝也不能。我希望你能把我的做法和你的上帝對比一下，我沒有比他更殘酷，當他用洪水奪走一切的時候，我留下的，可不只是一個方舟的希望。”
“你很放肆。”主教一字一頓的說，克洛克達爾冷笑。
“異教徒的偏見而已。”
“你的做法根本就沒有留下任何希望，”主教的聲音變得激烈了，“克洛克達爾，當你成爲獨裁者，希望就會被滅絕！”
山治感覺有人在他耳邊吼了一聲，他的瞳孔一瞬間張大又收回了，那三個字透過助聽器，如此真實的傳播進他的大腦。
獨裁者。
那個從來都滿嘴民衆的克洛克達爾，那個被市民所擁戴的市長，爲了維護民主而贊成甚至挑起了戰爭的克洛克達爾，居然要成爲一個獨裁者！
從一開始，他的目的就是這個！
“不，主教，”克洛克達爾說道，“希望還在，人們還是會看到希望，因爲我讓他們看到。我能讓他們看到從來都不敢想象的未來，他們需要的是我給的東西而不是什麼虛無縹緲的自由和民主。”
“每個人需要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那又如何，他們大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同時接受我給的，有什麼不好嗎？”
“哈哈哈哈……”主教笑了起來，“不不，你不會讓他們追求的，這就是獨裁，你不會接受你以外的任何東西。”
“那就只有試試看了。”克洛克達爾絲毫不爲所動。
他們兩個安靜了一會兒，只聽得見棋子碰撞的聲音。
“爲什麼你會變成這樣？你曾經的信仰呢？”主教說，聲音裡透著悲哀。
“我正在尋找它，但是它似乎已經決意拋棄我了，”克洛克達爾慢慢的說道，“從很久以前就是，太多東西在我的眼前被毫無意義的毀滅了，太多了……我曾經憎恨沒有力量的自己，現在我發現我可以做到，爲什麼不去做呢？你已經看到了，這個歌頌著自由和民主的國家，我們象徵了自由的天使之城現在就是這幅樣子！自由到底是什麼？民主又最終能給我們帶來什麼？難道弱肉強食的法則會容許一個被愚民決定的世界嗎？與其讓千萬人在自己蠢笨的錯誤中摩挲著自由，還不如讓一個擁有力量和智慧的人告訴他們怎麼做，你難道認爲他們會拒絕嗎？”
“不會，但是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克洛克達爾，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你不會不懂，君主制已經死了，偉大的獨裁者已經成爲了傳說，你不會成爲又一個的。”
“哈哈哈哈哈……”克洛克達爾大聲的笑著，“主教，你不覺得這是一場製造傳說的戰爭嗎？或者說這場戰爭就是由傳說組成的。”
山治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棋子落地聲，他看不見棋盤，卻不知爲何知道那是將軍的一步。
“我就是那些傳說中的一部分，並且將成爲最重要的那個……將軍，主教大人。”
“我只知道所有的戰爭都是背叛，對主和生靈的背叛。”主教沉痛的說。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想，我沒有意見。”
“克洛克達爾，希望你能記住我的一句話，”主教說道，“主被人仰望，不是因爲他控制了信徒，而是因爲他願意揹負所有信徒的罪，信仰的起始是悲憫，不是力量。”
“我需要的不是信徒，主教……是臣民和奴隸！”
山治是自己離開了那間懺悔室的，他慢慢的走出了祠堂，去了大教堂的本堂，坐在角落裡，不時的有前來懺悔和禱告的人安靜的走動著，沒有注意到他，山治甚至感覺不到自己作爲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在這裡是格格不入的，他看著聖壇上的巨大十字架上的受難者，一種奇特的想法冒了出來：或許能和他交個朋友。山治獨自失笑，真是失禮啊，在這裡想這種事情，不要臉。
但是思緒離開了這裡，他就又開始想克洛克達爾的話了。
山治承認，自己被那些話影響了。他只是倔強，但是從本性上說，他是個比較容易被影響的人，卓洛說這是心軟的人的特點。不過坐在這裡安靜的想一想，難道以前自己就沒有過那種想法嗎？
有過的，不但有過，還那樣做過。
認爲我是對的，不管別人說什麼，站在辯護席上攻擊所有人，告訴他們你們是錯的是愚蠢的，都來仰望我的正確吧！從來都不問當事人的意見，甚至不允許他們在法庭上開口說話，他是決定一切的人，他甚至能證明法律是錯誤的！但是，實際上他沒有證明過任何正確的事，他總是把自己，當成唯一的正確。
聽到了克洛克達爾關於民主的專制的論調，山治突然有種找到同類的感覺。
我和一個暴君沒什麼區別。山治自嘲，他想抽支菸，但是忍住了。他仰起頭來嘆了口氣，想起了幾年前基德對他說過的話，他沒有把任何人從罪過中解脫出來。山治苦笑，改天應該給基德道個歉。
達茲走到了山治的身後，他站在那裡在胸前劃了十字，坐了下來。
“你是教徒？”山治沒有回頭的問。
“不是，但是我尊敬他，這是給他個人的敬意，”達茲安靜的說，山治彎彎嘴角，“他們的話你都聽到了吧。”
“聽到了，很驚訝。”山治並不太驚訝的說道。
“主教一直在試圖勸服克洛克達爾，每一次他們見面都一定會談論那些事，這一次算是平和的，主教已經力不從心了。”達茲說。
“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真相嗎？”山治問。
“這是真相的謎面，謎底……我想你已經猜到了。”達茲很信任的說，山治無聲的嘆息。
是的，他猜到了。
如果克洛克達爾想要成爲一個獨裁者，這種規模的戰爭是不夠的，他不能以天使之城一地爲據點，他需要的是更重要的東西：失敗的首都和更大的戰爭。當首都陷落，國家會陷入恐慌，更大規模的戰爭會讓他們需要更強有力的領導者，到時候這場內戰的政治領袖克洛克達爾就是不二人選，戰爭結束後，他就是首腦就是靈魂了，獨裁統治根本不成問題，山治很清楚克洛克達爾有那種能力，事實上，他不就是天使之城的獨裁者嗎？
山治甚至相信克洛克達爾真的能成爲一個所謂的偉大的獨裁者，他可能是個暴君，但絕對不會是一個昏君。可是答案不在這裡，而是在克洛克達爾想要的東西那裡。
他需要內戰一方的勝利，而且是聯軍一方的勝利，然後，戰爭就可以進一步擴大了。
他需要一個更大的舞臺，好供他粉墨登場。
那種事情需要的代價，是克洛克達爾不屑去計算的，但是山治不能不屑，否則他在這場戰爭中的立場就消失了，他的存在就沒有意義了。
而現在，克洛克達爾想要借他的力量，把聯軍推向勝利，從河港戰役的結果來看，他幾乎成功了。之前讓他“搶走”和平主義者的圖紙也是，與之相關的核武器的爭奪也是……山治少有的感覺到後怕，他猛地清醒了過來，他們這些能在戰場上一騎當千的人，總是被一些連血都不用見到的人在昏暗的幕布後面用絲線操控著。
“你想讓我阻止他？”山治問。
“我什麼都沒有想，我不做判斷，那是你的事情，”達茲說，“你可以慢慢考慮。”
山治笑笑。
“你可真是奸詐啊。”
“我想問你一句話。”達茲沒在意山治的話。
“什麼話？”
“爲了正確，你能放棄多少？”
達茲給出了問題，山治沒有回答。一分鐘之後，達茲站了起來。
“這個問題，你也可以慢慢思考，但願你能得出‘正確’的答案，再見。”
達茲離開了，山治自己坐了一會兒也起身走了，他離開了教堂，發現達茲特地安排了車送他回去，也就沒有客氣的坐了上去。路上，他一直在想達茲的問題，後一個。
放棄多少？或者該問放棄什麼？
生命？原則？正義？山治感覺自己在靠近最後一個答案。
車子停在了窄窄的小路邊上，山治下車步行，當他看到從田埂上跑過來的佩羅納和站在那邊的金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不能逃避了。
最後，我能放棄他們嗎？卓洛，我能放棄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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