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我對你很失望!你還記得你的承諾嗎?你說過,會讓張潮從此跌落神壇,再也沒有翻身機會。
現在呢,張潮好像被你擡到了更高的神壇上了!我需要一個解釋!”
電話裡摩根的聲音冰冷無情,林楚生感覺自己的耳朵都被凍了一下。
他拿著手機啞然不語,好半天才解釋道:“事情……確實完全出乎我的預料,但我想應該還有補救的辦法?!?
摩根在電話那頭“哼”了一聲,顯然並不相信,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說說看?!?
林楚生沒想到摩根對他的推脫之詞竟然真的追問,一時間有些無措,過了一會兒才艱難地道:“我們可以繼續找幾個人攻擊張潮,說他是作秀,用這種辦法轉移視線;
然後我們再找一些網絡上的博主,讓他們跟進這個話題;還有論壇……”
林楚生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了,乾脆停了下來。
出乎預料的是,摩根卻道:“你的方案可行,馬上就開始執行吧!”
林楚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隨口胡謅的辦法竟然徵得摩根同意了,這個變化實在有點詭異,讓他一時半會難以接受,無法確定摩根是認真的,還是嘲諷他。
摩根在電話那頭等了一會兒,發現林楚生沒說話,於是又強調了一遍道:“我說了,你的方案可行,馬上開始執行!”
林楚生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道:“好,好,我馬上聯繫人去。那經費……”
摩根冷笑一聲,讓林楚生的心涼了半截,只聽電話那邊傳來摩根不帶有一絲溫度的聲音:“經費?你覺得上面看到這次‘行動’的報告以後,還會批準這些支出嗎?”
林楚生後背涼颼颼的,心想該不會還讓我墊錢吧?這次可是大行動?。【退阕约核⒛樧屓藢懞诟宓馁M用打折,那也不是自己的錢包能支撐得起來的。
所以猶豫了半天,他還是道:“如果沒有經費,實在……實在……”
摩根這才緩和一點,道:“行吧。經費,我想想辦法。但是肯定不能按之前定的標準執行……最多一……四分之一?!?
林楚生聞言登時急了,連忙道:“四分之一,太少了。”
摩根“呵呵”一聲,沒有給林楚生任何爭取的機會,直接把電話給掛了。
林楚生頹然放下手機,望著頭頂的天空發了一會兒呆。他的心裡滿是不解,爲什麼自己明明應該一個搖羽毛扇子的軍師,直接成了衝鋒陷陣的小卒了呢?
在香港的摩根此刻也很忙——忙著收拾東西,忙著準備各種各樣的財務資料。
時間已經是2008年10月底,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大選也已經接近尾聲了,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那個出生在夏威夷的混血兒就要登臨大位。
屆時整個系統都要面臨洗牌,他現在需要回到美國國內爲自己運作一個更好的位置——現在這個位置,用香港人的話講,就是風水實在不好。
運作需要經費,經費從哪裡來?
這纔是他要求林楚生繼續執行所謂的計劃的原因——無論如何,他需要讓上面的人看到,自己的人“在動”。
不然連手頭這些財務資料都成了一堆廢紙。
雖然NED一向是系統裡的黑賬大戶,什麼花300萬美元在老撾沒通電的村子裡教村民使用互聯網之類的項目層出不窮,但是好歹面子上能敷衍得過去才行。
至於說結果嘛……畢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拿破崙也不能天天打勝仗嘛。
想著想著,摩根腦子裡又浮現出張潮那張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年輕臉龐,然後太陽穴就隱隱作痛。
針對張潮的行動,幾年下來可以說已經成爲整個NED內部的大笑話了。無論是用IWP(國際寫作計劃)拉攏張潮,還是別的方式打擊張潮,最終的結果都是給張潮做了踏腳石。
雖然也曾經試圖繞過張潮在中國國內扶持幾個年輕作家,但是幾乎無一例外的失敗了。
在張潮的耀眼光芒下,無論他們讓那幾個年輕作家得什麼國際獎,登什麼雜誌封面,幾乎都不能在年輕人羣體裡激起一朵哪怕最小的水花。
因爲他們的參照物是張潮。
更麻煩的是,現在大陸最好的一批年輕作家,幾乎都是《青春派》雜誌的作者,要麼已經簽約,要麼關係緊密。
連香港、臺灣的年輕人,也有很大一部分被張潮吸引。
這種巨大的磁石效應,讓摩根在兩岸三地的年輕人羣體當中進行任何文化觀念的傳播都很困難,成效也甚微。
雖然張潮從來沒有主動針對過他,但是經常出現的狀況是——辛辛苦苦組織的活動、訪談,一不小心就被張潮搞出來的輿論風波給蓋過去了。
一次兩次也就罷了,三番四次實在忍不了啊!
摩根琢磨著,這些年花在張潮身上的經費,找個國際頂級的殺手把他幹掉好像更劃算……
想到這裡,他自己都打了個寒顫——好歹是耶魯畢業的文化銀,上班是爲了賺錢,沒必要主動把自己搭進去。
至於說林楚生那邊行動的成敗,他已經不關心了。
他最新的報告上是這麼寫的:
【作爲遠東地區最具有影響力的青年作家,我們評估張潮對使用華語的年輕人的影響已經超過了帕慕克對土耳其人以及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樹等人對日本年輕人的影響。
……
繼續在“摧毀張潮”身上投入經費是不明智的。相反,我們應該重返4年前的路線,繼續拉攏張潮,而不是視他爲敵人。
……
他還很年輕,只要我們足夠耐心,持續不斷地對他釋放善意,最終他接受美國理念機會,遠比他摧毀他來得更加實際一些。
……
在上一個階段,我們成功利用一篇預先準備好的文章,爲張潮傳了一個“好球”,幫助他完成了一次偉大的「文學-社會學」實驗,讓他獲得了新的榮譽,這是良好的開端。
……
下一階段,我們計劃與張潮形成進一步的默契,但是這需要更多的經費支持。張潮不僅是最優秀,也是最富有的中國作家,拉攏他是一項長期工作,需要持續不斷地投入才能結成真正的友誼…………
我相信,只要持之以恆,張潮一定會認可我們的價值觀,並且爲我們工作】
寫完報告,摩根覺得非常滿意。
如果這個計劃能徵得自己上級的同意,那現在這個位置無論是自己留下來繼續幹,還是拿出去資源交換,都是一張好籌碼。
林楚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計劃”在摩根那裡已經完全轉變了性質,還在咬著牙靠自己的這張老臉,看能不能刷到幾篇文章。
實在不行,那就像上一次寫「至暗之日」這篇文章一樣,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剛回到辦公室,就看到編輯小周正等著自己,於是問道:“什麼事?”
小周看到林楚生就立馬道:“林編,主編讓您回來就趕緊去一趟他的辦公室?!?
林楚生道了一聲“哦”——估計是剛剛自己一直在通話,主編打不通自己手機——稍稍整理一下衣裝,就去了主編辦公室。
辦公室裡,《南國都市報》的主編莊甚之一見到他來,就遞給他一份報紙,指了指上面的文章道:“老林,你看看這篇?!?
林楚生拿過來一看,是《光明日報》副刊上的一篇文章,叫做《張潮的破繭實驗:一個作家對偶像崇拜的自我反叛》
他匆匆瀏覽了一下內容,越看越心驚——
【在《裝在套子裡的人》引發全民焦慮之時,張潮卻清醒地注視著另一個更隱蔽的牢籠——那些爲他作品流淚吶喊的讀者,正在用狂熱的愛意編織新的思想繭房。】
【這位作家早已發現文學場的荒誕悖論:讀者們越是高喊“張潮的小說讓我們清醒”,就越深陷對作者的依賴式崇拜。於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社會學實驗悄然啓動。
他這場由他親手點燃的批判烈火,終於在他的引導下,燒向了最該被焚燒的聖像——他自己?!?
【這場實驗的殘酷性在於:張潮不僅要承受外界攻擊,更要目睹親密戰友的“背叛”。《青春派》編輯們在撰寫《張潮批判:全球化時代的文化投毒者》時,爲增強說服力不得不深入挖掘作家的“黑料”。
這種精神撕裂堪比羅智發現周瑩瑩可能受算法操控時的崩潰。但正是這種疼痛,讓實驗具備了觸及靈魂的震撼力。】
【當所有批判文章刻意迴避文學本體、聚焦於作家道德瑕疵時,張潮成功地將公衆注意力從作品引向人格審判。
當讀者們忙著爭論“張潮是否僞君子”時,已然在無意識中掙脫了對作家思想的全盤接受。】
【在商業寫作大行其道的時代,張潮選擇的自毀式實驗堪稱壯烈。當其他作家忙著鞏固個人形象時,他甘願承受“僞君子”“投機者”的罵名,只爲驗證一個思想假設:
在銷量至上的傳播環境中,是否還存在打破羣體迷狂的可能?】
【這場驚心動魄的自我批判實驗,與其說是張潮對讀者的教育,不如說是他對知識分子的集體救贖。當我們在爭論“作家該不該自我祛魅”時,已然踏入他預設的思想戰場;當我們警惕“不要成爲下一個張潮崇拜者”時,恰是其破除信息繭房的最佳佐證。
這位作家用最決絕的方式詮釋了《裝在套子裡的人》的終極主題:真正的自由,從不是打破某個具體牢籠,而是保持永不停息的破壁勇氣?!?
文章的最後,則讓林楚生眼睛都瞪出來了——
【而一切的起點,就是《21世紀中國科技的至暗之日》這篇文章。《南國都市報》以極大的勇氣登載了這篇匿名之作,爲所有批判者提供了範本。
至於這篇文章的作者是誰,我相信答案已經呼之欲出——除了張潮自己,全中國沒有一個作家、批評家,能進行觀點如此深刻、態度如此決絕、角度如此刁鑽的批判。
從「定風波」到「如夢令」,張潮再一次用自己卓絕的構思,將虛構的小說,演繹成了一場盛大的社會集體思考!】
林楚生此刻的腦子“嗡嗡”作響——之前人們只是猜測,而張潮壓根就沒有正式承認過「至暗之日」這篇文章是他自己寫的。
這篇文章不僅是第一個咬定這點的,恐怕也是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聲。
這時候莊甚之笑瞇瞇地對林楚生道:“看完了?我就說你爲什麼就不肯說「定風波」是誰,還用自己的名譽擔保一定要發,原來他是張潮啊。我說文章怎麼寫得那麼好呢!
你啊,早說嘛!張潮雖然和週刊那邊的人有些矛盾,但不等於和我們也有矛盾??!以後你要加強和張潮的聯繫,爭取多約些稿子過來。
我記得他以前不是也寫時評嗎?還出了書,叫什麼?《暗流集》?”
莊甚之絮絮叨叨地說著,眼見林楚生滿臉苦澀的表情,一句話也不接,不禁有些不高興——都是老同事了,擱這裝什麼呢?這點言外之意都聽不出來?
於是中斷了自己的講述,咳了一聲,然後道:“我說老林,張潮能把這麼重要的稿子投給你,你們倆的關係……
你看,最近這件事風頭正盛,讀者都很關注——你和張潮聯繫一下,約個專訪,怎麼樣?”
林楚生一聽也只能心裡叫苦,這時候他如果說「至暗之日」不是張潮寫的,那就必須告訴莊甚之真正的作者是誰;不說,就得把專訪這事接下來。
可他和張潮連一面之緣都沒有,別說交情了;何況張潮現在是出了名的難約,據說上次連《小崔說事》都沒請到他。
斟酌再三,林楚生決定還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答應莊甚之去約張潮的專訪。
畢竟約不到張潮,自己只是丟面子而已;暴露了「至暗之日」的作者就是他自己,那面臨的可就是公器私用,以一己之慾,置報紙的“安危”於不顧的指控了。
當然最好是約不到!
渾渾噩噩地離開主編辦公室以後,他坐在自己辦公桌後發了半天呆,然後用最生硬的語言,往張潮的公共郵箱裡發送了一封邀約郵件,就算完成任務了。
到時候主編問起來,也可以用張潮太忙了等理由搪塞過去。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下班回到家吃晚飯看電視的時候,他就看到張潮那張讓自己夜不能寐的臉。
只見張潮滿臉嚴肅地對一個把他堵在「潮汐文化」四合院門口的記者澄清道:“不好意思,《21世紀中國科技的至暗之日》這篇文章真的不是我寫的!
我也很想知道它的作者是誰?!?
張潮頓了頓,說出了一句讓林楚生感到絕望的話:“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南國都市報》促成我與「至暗之日」作者的對話。
全程都可以由《南國都市報》來組織、記錄、發佈。
我保證,這次對話一定是友好、和平,充滿了善意的!”
林楚生整個人都麻了,眼神呆滯,筷子夾著的一塊肉半天都沒有送到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