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皮袋烈酒遞到了他手中,他仰著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氣把一皮袋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後,用充血的雙眼盯定了丹增班覺:“班覺,你一定要把卓瑪找回來。”
丹增班覺沉著地答應著,雖然這時他自己也心亂如麻:“場主,一定,一定要把卓瑪找回來。”
次旦平措又說了第三句話:“拿酒來。”從那天開始,次旦平措似乎不會再說別的話了,他終日在醉鄉之中,難得有一刻清醒,他總是用充滿了期待的眼光望著他身邊的人。
不論在他身邊的是甚麼人,都知道這個豪爽勇敢、正直俠義的好漢希望能聽到有關他女兒的消息。
每一個人都不知多麼希望能把好消息帶給他,可是次旦卓瑪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用盡了方法,不知許下了多大的賞金,不知聯絡了多少人,一點消息也沒有。
所以,次旦平措難得一刻清醒,望向各人,沒有人敢和他的眼光接觸,人人都避開了他這種目光。於是,次旦平措也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就會用被烈酒灼傷了的嗓子,啞著聲音叫:“拿酒來。”
一個人的傷痛,竟然可以到這種地步。他疼女兒,那人人都知道,但是直到這時,才知道他疼愛女兒的程度是如此之深,至於次旦卓瑪的母親,仍然一言不發,只要她醒著,她就用她那纖弱無力的手握住了次旦平措的粗糙的厚實的大手,望著她的丈夫默默垂淚。
只有一次,她對著丹增班覺講了幾句話:“班覺,卓瑪這孩子,知道她爹怎樣疼她的,她決不會無緣無故不回來,她。。。。。。一定是死了。”
丹增班覺心裡的傷痛的程度不會在次旦平措之下,他情緒激昂地回答:“不,卓瑪不會死。”
卓瑪的母親淚如雨下:“她要是沒有死,又不回來,那一定不知落在甚麼人手裡,苦命的卓瑪。。。。。。她爹一輩子又沒有做甚麼壞事。。。。。。”
丹增班覺只有沉默不語。那是丹增班覺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卓瑪落在壞人手裡!一個像次旦卓瑪那樣,如花似玉的美麗少女如果落在壞人手中而又失去了抵抗能力,會發生一些什麼事,實在是一想起來就會令人發瘋!丹增班覺當時就叫了起來:“不會的!不會的!”
次旦卓瑪失蹤,次旦平措不敢面對現實,終日沉醉,牧場中的事,大多落到了丹增班覺的身上,丹增班覺從早到晚,幾乎沒有一刻空閒,但是他只要一有空,就會騎著小白龍,馳到那個土岡子下的草地,停下來,對小白龍講上半天話,希望小白龍能指點他,告訴他,次旦卓瑪究竟是到甚麼地方去了。
當然,他得不到任何回答。
丹增班覺雖然很努力的管理著牧場,但他畢竟不是次旦平措,漸漸的,牧場衰敗了。而次旦平措面對這一切,只有一句話:“拿酒來!”
最後,牧場終於到了維持不下去的程度,丹增班覺與師母商量了一番,不得不決定,將牧場賣掉,搬到一個少有人煙的地方去,遠離這傷心之地。
於是,包括丹增班覺在內的幾個忠心的弟子跟著師傅,來到這裡居住。閒來無事時,次旦平措只會要酒喝,幾個徒弟無事可做,就爬附近的雪山,有時就會採到雪蓮,他們乾脆就在自家的院落裡種起雪蓮來。說也奇怪,這根本種不得的雪蓮,居然就他們能種活了。
丹增班覺說完了。
他已經淚流滿面。
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老婦人,手裡小心的捧著一個花盆來到門口站定,一時不知是不是該進來。
丹增班覺起身擦了眼淚,從老婦人手裡接過花盆,送到戰長風面前:“按說,我不該把雪蓮送給漢人或漢人的藏人朋友,”他一邊說一邊看
了達娃央宗一眼,“但今天這件事,的確是我們的錯,我在這裡向兩位道歉了。”說著舉起花盆。
戰長風卻沒有接,而是看著達娃央宗。因爲他不知道這一盆是不是聖母侍女,按照丹增班覺方纔的說法,他們家裡可不止是一支雪蓮,誰能保證這一盆一定是聖母侍女?
達娃央宗背轉過身,低下頭,手向上動了動,從後面看起來,倒象是她聽了丹增班覺的故事在哭,轉過身去擦眼淚一樣,但戰長風離達娃央宗近,看得很清楚,達娃央宗其實是在拿冰魄,看一看那黃色的光點是不是在中間。
達娃央宗快手快腳的把冰魄拿出一小斷,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放了回去,向戰長風一點頭。戰長風於是伸手接過雪蓮,說道:“如此,多謝了。”
二人告別了丹增班覺,出門走了一段,戰長風才細細的打量著這盆雪蓮,見這雪蓮就和他所見過的其他雪蓮沒有什麼不同,不由得有些懷疑,輕聲問道:“達娃,你確定這一盆是聖母侍女嗎?”
達娃央宗四下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伸手入懷,將冰魄拿出,小心的用冰魄輕觸了一下雪蓮的花瓣。
雪蓮那原本合攏的花瓣突然慢慢打開,跟著,一層層的揚起,只一會兒功夫,雪蓮已經呈現出怒放的形態!在花瓣中間,雪蓮花蕊的頂端,一片小小的彩虹之色在陽光下閃耀,這哪裡是尋常雪蓮的樣子?
戰長風驚歎了一聲,一時目瞪口呆的看著雪蓮。過了片刻,雪蓮又慢慢合攏了花瓣。達娃央宗輕笑道:“這就是咱們的機緣了,他只捧了一盆雪蓮來,卻正是咱們需要的那一盆。”
戰長風也深感這裡的確有天意,他倒相信,這不是他和達娃央宗的機緣,而是趙侍郎的機緣,老天爺不會一直不懲罰惡人,也不會一直眼看著善人受苦受難的。想到此處,他不由得同情起那酒鬼次旦平措來,他問達娃央宗道:“你可能想出次旦平措的女兒會到哪裡去?等將來西藏平復,你一定會重新成爲公主,那時你不妨幫幫他們。”
達娃央宗哈哈一笑,好象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一樣,對戰長風說道:“這我可沒得幫呢。你當然不知道次旦卓瑪哪裡去了,次旦平措當然也不知道,但我卻是知道的。”
戰長風大喜,連連問道:“你知道?方纔你爲什麼不告訴他們?快說說,次旦卓瑪在哪裡?”
達娃央宗答道:“他們說的這件事,其實我是知道的。半年前,宮裡正在訓練‘血鷹’,那是一種巨大的雕,可以聽從命令從半空中突然撲下來抓人,它們的利爪上塗有劇毒,一旦抓住人,那人必死。以前的訓練,血鷹一向是抓著死人回來的,那一回,一個女子被血鷹抓回來,居然在血鷹抓回來時還沒有斷氣,我們的侍衛在這女子死前聽到,這女子說自己叫次旦卓瑪,是牧場主次旦平措的女兒,她還請求侍衛救她,說一定重謝呢。”
戰長風驚的差點把聖母侍女給扔在了地上。
“你們就爲了訓練這種殺人的惡物,就隨便殺人??!!”他聲色俱厲的喝問道。
達娃央宗不由得有些吃驚,隨即明白,戰長風做爲一個普通的漢人平民,與她這個藏人貴族在太多的事情上有不同的看法了,這不僅是兩個民族的不同習俗,更重要的是不同的身份導致的看法分歧。
“在我們藏人看來,只要丹巴需要,一切都是正確的。”達娃央宗輕聲答道,但語氣可沒那麼底氣十足了。
“只怕次旦平措和他的女兒當時不會這麼看!”戰長風惡狠狠的說道,眼睛盯著達娃央宗,他心中那方纔有的三分對她的親近感已經無影無蹤了。
“你錯了。”達娃央宗擡起眼,與戰長風對視著,“如果他們知道了,至多是呼天搶地,怨恨自己倒黴,絕不會認爲丹巴有什麼錯。在我們藏區,受到這樣的對待
,按你們漢人的觀點是虐待的事件,天天都在出現,如果那些藏民們十人中有一人認爲這是丹巴的錯,我們這些貴族早就被他們殺光了。”
戰長風呆住。
他無法反駁達娃央宗,因爲達娃央宗說的是事實。
別以爲是國王和貴族們在欺壓老百姓,其實,老百姓之受國王和貴族們欺壓,一半的原因倒在他們自己。
如果他們真的羣起反抗,哪個國王,哪個貴族能夠隨意的欺壓他們?國王也好,貴族也好,都不是神,更沒有傳說中的神相助,他們要靠軍隊和刑罰來保持自己的權勢,但軍隊又是由誰組成的?施刑者又是什麼人?其實,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國王和貴族們都是形單影隻的,他們一個人陷在幾十幾百甚至上千個百姓中,然而,正是這些當奴隸,當侍女,當衛士,當軍人,當差役的百姓們,在幫著國王和貴族***百姓,幫著國王和貴族維護著他們的統治。如果這些人羣起反抗,國王和貴族們又能命令得了誰?又能***得了誰?
所以,達娃央宗說的雖然不讓人受聽,但卻是實話,正是這些百姓們要承擔自己受到欺壓的一半的過錯責任。
戰長風愣了好一會兒,才長嘆一聲,將雪蓮收在馬背的囊中,翻身上馬。他現在也已經明白了,爲什麼那麼多人遍尋不見怕次旦平措的女兒:因爲他女兒是被血鷹從空中抓走的!
“回營吧。”戰長風冷冷的說道,連他自己都聽得出自己聲音中的冷淡。
此後的幾日,戰長風只是忙天軍務,不再理會達娃央宗,達娃央宗自知這件事上觸怒了戰長風,自然也不會主動來碰上一鼻子的灰,二人一時間也就沒有見面。
這日裡,探馬送來消息,已將前方的敵情探查清楚。戰長風隨即通知郎將軍,招集衆將研究敵情。
叛軍在洛隆一戰後,懾於戰長風三戰三勝的威力,一時不敢再增兵前攻,而是留下部分軍隊守著林芝和墨脫兩個進軍拉薩的必經之路,同時將軍隊往後方回縮,打算採用收縮防守的辦法。在漢軍前面,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條是前往林芝,由林芝往米林,這一條路平坦易行,但距離遠,足有四百六十里,當然,由林芝往米林就不遠了;另一條是前往墨脫,由墨脫前往米林,從洛隆到墨脫相對前往林芝就近多了,爲二百六十里,但從墨脫到米林就遠多了。總體上說來,一個是先走的近後走的遠,一個是先走的遠後走的近,都差不多。
不過,從具體的城防情形來看,還是有所區別的。林芝一向是西藏的重鎮,守軍人數雖然只有五千,但城高牆厚,糧草充足,真要拒城而守,還真是急切難下;墨脫則城牆低婑,但守軍則有二萬之衆。其實這也是藏軍的有意安排,事情很簡單,既然城高牆厚,當然可以減少一些守軍,而城防不利,當然要多一些守軍。
雖然此時漢軍的軍力已經強於這二者守軍之合,如果加上剛到不久的二萬援軍,共有八萬人衆,但面對城防,還不能說有多有利。所謂“最下攻城”,因爲真有優良的城防,哪怕有十倍的軍力,也難以急切取勝的。
衆將看著地圖,聽了介紹,你一言我一語,有的說先打墨脫,有的說先打林芝,爭得個不亦樂乎。一片叫嚷中,終於有人想起了戰長風。韋智首先問戰長風:“戰將軍,你說說看,你認爲是先打墨脫好還是先打林芝好?”
戰長風正看著地圖發愣,聽了韋智的問題,只是喃喃的反問了一句:“爲什麼不能同時攻擊?”
衆人一愣。魯大海倒是第一個贊同的:“這辦法好,咱們同時拿下兩個地方來。”
戰長風搖了搖頭:“我沒有說要同時攻擊,我只是在問,爲什麼一定要先攻一個地方,不能同時攻擊?”他看著地圖,突然又問了一句:“爲什麼不能兩個都不攻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