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三年六月
孤山驛已經關門閉戶,空無一人,中國軍隊再沒個樣子,也還是自己的軍隊,大不了佔點便宜搶點東西,不像日本這些燒殺搶掠無所不爲的獸軍,大家都是血肉之軀,誰也不敢以全家老小的命去賭。
空空蕩蕩的小路上,汪嘉先一身長衫,躑躅獨行,一路都是逃難的百姓,受傷的官兵,倉皇如螻蟻。
也有人叫他回去,汪嘉先猶若未聞,一步比一步急促,一步也沒停。
到了驛站,汪嘉先從袖口拿出一方白布,找了個樹枝掛上去,垂首站在一旁,白髮隨著白布一起飄搖,在暴怒的陽光中閃著光。
不知道等了多久,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而一股濃郁的血腥味也撲面而來。
汪嘉先已經屏住呼吸,還能聞到他們身上的血腥味道,他們已經不是當日那
些彬彬有禮的百姓,不是那些友好和睦的同學,到底有什麼魔力,讓這些同學友人撕下人類的面孔,變成屠夫。
他弄不懂,也不想去懂,在死了這麼多的無辜百姓,犧牲了這麼多的大好青年之後,唯有以血來止干戈。
看到白旗,爲首的喝住了軍隊,騎著馬慢慢走上來,用的竟然是日語,“汪先生好,我是金田榮,謝謝您來迎接我們。”
汪嘉先暗歎他們的情報工作之餘,隨之高高抱拳,用日語說道:“金田君,孤山是千年繁華之地,局勢穩定對你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請不要擾民。”
金田榮點頭,“那是自然。”
話音未落,一個對襟青衫的黑壯男子從隊伍後走出來,“爺爺,看來我們祖孫真是同一條心啊。有我在,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汪嘉先看到這熟悉又陌生的一張臉,呆若木雞。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而來,現實卻狠狠給他一記耳光。
黑壯男子身後跑來許多面目模糊的人,齊刷刷跪在他面前,“拜見老爺子,恭喜老爺子和我們老大祖孫團圓……”
“汪柏鬆!竟然是汪柏鬆!”江老夫人一巴掌拍在桌上,“汪家這羣無恥混蛋!”
江廣袖面有憂色,低聲道:“不僅如此,警察所長還是這個,還來了一個叫甘亞平的,汪柏鬆的同窗。”
“秦木森呢!”江老夫人不自覺看向秦家的方向。
江廣袖皺眉,“不見了,鬼子還沒來就不見了,聽說鎮上那個家全都搬空了。”
江老夫人霍然而起,“走!我們去問問秦三泰!”
兩人腳步匆匆走到大門口,門一開,秦木森疾步而來,撲通跪在她面前。
江老夫人冷笑,“怎麼,現在認慫還不晚,趕快去當你的漢奸鎮長吧。”
秦木森無比鎮定,“漢奸別人能做,我秦家人不能。”
江老夫人心下頓輕,“你們家大業大,豈不可惜。”
秦木森長長嘆息,“我家兩個孩子犧牲在淞滬戰場,兒子兒媳和孫子被日本人的炸彈炸死,還有一個兒子開轟炸機跟鬼子在拼死拼活。我要去,對不起過世的父親,不管在地上還是地下,都沒臉見我的孩子。”
江老夫人有些動容,連忙伸手攙扶他,正色道:“有話請進來說。”
秦木森艱難起身,“孤山雖然陷落,孤山人我還是得管,孤山鎮公所要搬進長嶺大山裡,我還聚攏了一批人和槍,要在山裡打游擊,保護百姓的安全。不過,山中萬般不便,缺吃少穿,度日艱難,我怕老人孩子吃不消,只能暫時請您多多照看,我們做好準備再接進山裡,或者聯絡到大船再想辦法遷去巧莊師範那邊。”
江老夫人迅速看向江廣袖,“我們家有多少條槍?”
江廣袖也緊張起來,“還有30多條
槍,5把匣子槍。”
秦木森抱拳道:“桂奶奶,我這些年苦心經營,槍支人手都夠了,你們還要看家護院,自己留著吧。”
江老夫人微微一笑,“幾十萬的官兵沒把長沙守住,我這些人管什麼用,廣袖,你把人分成三隊,你帶著一隊留下來保護大家,見機行事,一隊跟他們上山打游擊,一隊……”
江廣袖搶前一步,“還是我去打游擊吧。”
秦木森疑惑地看著兩人,“桂奶奶,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儘可以交給我來做。”
江老夫人搖頭,“廣袖,孤山更需要人,你留下來看家,跟秦鎮長保持聯絡,傳遞情報,游擊隊要什麼,只要我們有,來者不拒。”
江廣袖略有失落之色,默然點頭。
秦木森坦然而笑,“我準備了這麼多年,就是爲了今天。我們孤山男人平時看起來與世無爭,真到了要命的關頭,不會怕死。”
江老夫人朗聲大笑,“男人既不怕死,女人也不會是孬種!你們放心去吧,其他的事情交給我們,我要給孤山留一點種子,不會讓孤山的根斷在我們這代手裡!”
秦木森含淚道:“桂奶奶,孩子們交給您了,您自己要保重!”
江老夫人重重點頭,“鬼子這麼折騰,日子長不了,我們撐過去就贏了,一定要撐過去!”
送走秦木森,唐平南帶著唐江安也來了,他剛剛把貨物都轉移到了鄉下,特意來討個主意,得知秦木森進了山,驚詫不已。
對於秦木森沒有通知他,江老夫人並不意外,嘆道:“秦木森跟你不一樣,他肩膀上扛著全鎮人的命,這會不走也得走,我們都是生意人,暫時先躲一躲,等局勢穩定了,照樣賺錢。”
江老夫人看唐江安長得一副聰明樣,十分喜歡,留他在家吃飯,唐江安受寵若驚,乖巧得不行,對她的問題有問必答。唐平南看出她的心思,也不攔阻,在心中默默盤算其他的事情。
說到底,江老夫人還是惦記遠在藍陵的兒孫,巧七一走就像是丟了,一封信都不寫,她要得到隻言片語,還得想方設法託人,真是無可奈何。
他的兒子何嘗不是呢,聽說他在藍陵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想必不需要再靠他這個爸爸了,他一直擔心這個兒子沒本事,如今有本事,爲何會這麼難過呢……
他轉著各種心思,一頓飯也味同嚼蠟,江老夫人拉著唐江安的小手把兩人送出來,細細叮囑唐江安一番,兩人這才告別。
父子也不著急,一人打著一個手電筒沿著玲瓏河往家中走,唐江安難得得到這樣的重視,一路上喋喋不休,他想起當年牽著大兒子的手,也曾這樣走過,心裡愈發難過。
快到家門口,唐江安終於忍無可忍,“爸爸,我和幾個同學想去巧莊師範讀書,你說行不行。”
他猶如大夢初醒,迅速點頭,“行,你趕緊準備準備,把村裡的孩子都帶去,我派夥計護送你們。”
唐江安沒想到事情這麼容易解決,頓時目瞪口呆。
唐平南心頭一酸,順勢摸摸他的頭,迎著唐家的明亮燈火走去。
孤山的人一天天比一天天多,這是從長沙逃難過來的,又一天比一天少,這是日寇逼近,所有人都在往外跑。
江港街小院這個世外桃源,胡素素絲毫沒有關注外界的變化,而除了唐江安經常跑來跟她囉囉嗦嗦,她名義上的親人一個也沒見過,趙理也是從門縫塞了錢就走,好似她是一個惡鬼。
車聲、馬蹄聲、腳步聲和聽不懂的喧鬧聲響徹孤山,她還是沒有動,坐在桂樹下給巧七縫一件大棉襖,湘西比孤山要冷得多,而且聽說她長胖了,以前的肯定穿不上。
一陣凌亂
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停在門口,她抿好頭髮,放下針線,收好棉襖,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敲門聲響起,她心頭如同漏跳了兩拍,渾身僵硬地起身打開門。
門口這個人有一張無比熟悉的臉,卻有無比陌生的眼神,冰冷、凌厲、兇狠、那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才有的眼神。
兩人目光交匯,誰也沒有開口,胡素素心跳如雷,竭力攥緊拳頭,剋制住心頭的顫抖。
良久,這個人目光漸漸恢復了人的溫度,終於嘶啞著嗓子開口,“素素,我是大哥啊。”
胡素素手一鬆,輕輕笑了起來,她一個人悶頭猜測這麼多年,終於在這一刻斷定,冤有頭債有主,這真是皆大歡喜。
汪柏鬆的身後,江廣袖直直盯在胡素素臉上,眉目間一片悽然。
胡素素把兩人讓進小院,似早已明白江廣袖的來意,“江大哥,有我大哥他們在,我受不了委屈,請回吧。”
“江大掌櫃,多年不見,別來無恙。”汪柏鬆斜眼看著江廣袖,目光中的兇狠毫不遮掩。
江廣袖暗暗心驚,這是常年在刀口舔血的兇狠,汪柏鬆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
汪柏鬆沒有得到回答,十分不耐煩,“你們要有點良心,當初就不要趕她出來,現在纔想起來接人,晚了!”
胡素素點頭,“是的,晚了,江大哥,請替我謝謝桂奶奶。”
江廣袖呆立許久,總覺得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沒說,腦海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抓不到。胡素素悲憫的目光不時在他身上掃過去,最終也什麼都沒說出來。
汪柏鬆忍不住了,“江大掌櫃,有空來這喝喜酒。”
胡素素渾身一個激靈,某一些塵封的前塵往事突然開啓。
江廣袖遲疑地看著這個陌生人,“喜酒,那我先恭喜你。”
汪柏鬆哈哈大笑,“感謝你這些年照顧素素,以後我會補償你。”
江廣袖強笑著點頭,木樁一般慢慢離去。
入夜,江老夫人在祠堂拜祭,江廣袖徘徊良久,終於下定決心推開門,“奶奶,我知道您心裡有疙瘩,我還是想鄭重其事地告訴您,我真的不是兇手。”
江廣袖跪下來,“我從10多歲就喜歡素素,今生今世,除了素素誰也不想娶。”
江老夫人嘆氣,“冤孽,你帶她走吧,等我死了再回來。”
來不及了……江廣袖在心中悽然迴應,咬牙道:“我知道您心裡有疙瘩,我還是想鄭重其事跟你說一聲,我真的不是兇手。”
江老夫人點點頭,滿臉黯然,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這件事已經不重要了。
江廣袖一字一頓道:“當時的情形您也知道,我確實心生嫉妒,但是沒有害他的心思,我一直知道他想出去求學而沒有錢,在趙理的慫恿下,就帶著錢去找他,想讓……”
江老夫人突然回頭瞪著他,“趙理!你說的是汪家的趙理!”
江廣袖點點頭,還沉浸在一片混亂的思緒中,“他不要我的錢,他說他的志向不是小小的孤山……”
江老夫人突然怒喝,“你爲什麼不早說!”
江廣袖醒悟過來,“您的意思……可他們也是親戚……我弟弟是汪家嫡嫡親親的外孫……”
江老夫人慢慢站起來,笑容冰冷,“汪爭光對月明如同親兒子,難怪他肯這麼快結案,息事寧人……”
江廣袖驚疑不定,“奶奶,這個跟著他們來的甘亞平,就是給月明結案的甘亞平!”
江老夫人大笑,“很好!很好!”
江廣袖低垂著頭,在帶著嗚咽的笑聲中慢慢走出去,拳頭緊得全身都在抖。
(本章完)